自那日后,顾昭果然信守承诺,几乎是天天往国子监里跑,风雨无阻。他美其名曰“监督表弟功课,顺带送些关怀”,实则十次里有八次都是为了他新结识的那位“小可怜”朋友——云清辞。
他留心观察,发现云清辞总是形单影只,不是在僻静的回廊角落捧着书卷默读,就是在无人的湖边凭栏而立,对着粼粼波光或摇曳的柳枝出神,周遭的热闹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这副模样,越发坐实了顾昭心中的猜测——这必定是个性子极内向、又极容易受人欺负的主儿,自己可得多费心照看着点,别让他受了委屈。
这天午后,顾昭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双层雕花食盒,熟门熟路地寻到了藏书阁后那扇僻静的窗边。果不其然,云清辞正倚着窗棂,目光虚虚地投向窗外那片葱翠的竹林,清俊的侧脸在竹影的掩映下,透出一种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
“清辞!快来尝尝今天的!”顾昭几步上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动作利落地打开了食盒盖子。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里面静静躺着两碗嫩滑如凝脂的杏仁酪,酪面撒着细细的金黄桂花糖粉,色泽诱人。“我瞧你上次似乎不太喜欢太甜腻的,这次特意只放了一点点蜂蜜,更突出杏仁本身那股子醇厚的本香,你肯定喜欢。”他献宝似的将其中一碗轻轻推到云清辞面前。
云清辞的目光从那碗乳白莹润的点心缓缓移到顾昭脸上,对方额角还带着因快步赶来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心里某个沉寂的角落,像是被一片轻柔的羽毛不经意地拂过,痒痒的,又带着点莫名的酸软。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指,接过了那温热的青瓷小碗,指尖与细腻的瓷器相触,竟分不出哪个更温润些。他拿起小勺,舀起一小块送入口中。杏仁特有的浓郁香气立刻在舌尖弥漫开来,口感丝滑细腻得不可思议,甜度确实恰到好处,只余一丝若有似无的桂花清韵在齿颊间萦绕。
“如何?”顾昭眼巴巴地紧盯着他,眼神亮得惊人,像只等待主人抚摸夸奖的大型犬,不自觉地前倾着身子。
云清辞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悸动,维持着惯有的清冷神色,只微微颔首,低声道:“嗯,比上次的更好。”声音虽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顾昭立刻眉开眼笑,仿佛整个人都被点亮了,浑身洋溢着纯粹的欢喜:“那就好!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跟你说,做这杏仁酪最是讲究火候,杏仁得磨得极细极细,浆汁还要反复过滤三四遍才行,多煮一分则糊锅发苦,少煮一分则水气太重寡淡无味……”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点心**的门道,眉眼生动飞扬,连比带划,仿佛在说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云清辞安静地听着,偶尔极轻地应一声“嗯”。他发现自己竟并不讨厌顾昭这般的“聒噪”,反而觉得这充满烟火气的、絮絮叨叨的关怀,像一股温暖而持续的潮水,正一点点、耐心地冲刷着他那孤寂世界边缘冰冷的礁石,带来一种陌生却令人莫名心安的喧嚣与热闹。
“对了,”顾昭突然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云清辞敏感的耳畔,眼睛亮晶晶地充满了期待,“你明天想吃什么?是芙蓉糕?还是我新琢磨出的枣泥山药糕?听说山药健脾益气,对你这种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最是滋补了!”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云清辞能清晰地看到顾昭根根分明的长睫毛,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沾染的淡淡面粉香和清甜的糖霜味道,干净又温暖。他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颈,却又贪恋那近在咫尺的暖意,终究没有完全退开。脸颊微微有些发热,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目光落在自己捏着瓷碗的指尖上,声音比方才更低了些:“……都好,你定便是。”
“那就枣泥山药糕吧!”顾昭自顾自地拍板决定,随即又换上认真的神色叮嘱道,“记住了,清辞,你以后要是觉得闷了,或者有哪个不长眼的给你气受,千万别自己憋着,一定告诉我!我带你出去透透气,吃好吃的去!”
云清辞望着顾昭那毫无心机、灿烂坦诚的笑容,心底悄然升起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愧疚。这个由对方主动构筑的美丽误会,关于他是否真的“可怜弱小”的真相,他忽然觉得……一点也不想澄清了。就让他再偷偷地、再贪恋一会儿这仿佛从天而降、毫无道理却温暖入心的关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