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飞升秘籍,也没有逆天改命。只有一个破败道观,一位邋遢老道,
和一个放下过往的年轻人。故事很长,很慢,不过是扫地、劈柴、听雨、种菜,
记录些市井寻常。若你感到疲惫,不妨进来歇歇脚。或许,能从这字里行间,
找到片刻属于自己的安宁。1南朝宋·元嘉二十八年(451年)春·建康雨是渐渐沥沥的,
不像雨,倒像是建康城上空一块永远也拧不干的湿布,裹着早春的峭寒,
无声无息地浸润着一切。朱雀航边的乌衣巷,往日车马辚辚的喧闹,也被这雨洗得黯淡了。
青石板路泛着幽光,积水里倒映着两岸高门紧闭的兽头门环和斑驳的粉墙。
王载道蜷在一户朱门人家的阶前,借着那探出少许的屋檐躲避这无边的湿冷。
他身上那件曾经是月白色的苎麻长衫,如今已是污渍斑斑,下摆沾满了泥泞,
紧紧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腿上。寒冷像细密的针,透过湿透的衣衫,直刺入骨髓。
他将身体缩得更紧些,试图留住胸口那一点即将熄灭的暖意。
手指无意中触到腰间一件硬物——那是一枚半环形的玉佩,玉质算不得顶好,
却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是一个古篆的“王”字。这是家族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是琅琊王氏身份的象征。曾几何时,这块玉佩代表着“王与马,共天下”的赫赫声威,
代表着乌衣巷里诗酒风流、清谈玄理的无限荣光。他的曾祖、祖父,皆是一时名士,
与谢家宝树争辉。可如今,“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国运颠簸,门第倾轧,
到了他这一代,竟落得孑然一身,与这建康城的乞儿流民争一口残羹冷炙。
腹中的饥饿感一阵阵袭来,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抬眼望向长街对面,
一个卖胡饼的摊子正冒着诱人的热气,面香混着芝麻香,丝丝缕缕地飘过来,对他而言,
无疑是世上最残酷的刑罚。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空空如也。最后几枚“五铢钱”,
早在三天前就换了两个粗粝的麦饼,囫囵下了肚。士族的清高与矜持,在生存面前,
薄得像一张纸,一戳就破。耳边传来巷口几个裹着破麻片的乞儿的嬉笑声,
他们正分食不知从哪儿讨来的半碗剩饭。王载道移开目光,心中一阵苦涩。他读过的书,
能装满几大车;《左传》、《论语》倒背如流,诗赋文章也曾得名士赞赏。可这些学问,
换不来一块胡饼,抵不住这春寒一刻。“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诚不我欺。
雨似乎更密了些。一辆牛车缓缓驶过,车轮轧过积水,溅起的泥点落在他的脸上,冰凉。
车帘低垂,隐约可见车内贵人的衣角,是上好的蜀锦。他曾几何时,也是坐在这样的车中,
隔着纱帘,看这街景人物。而今,位置调换,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人间。意识渐渐有些模糊。
往事碎片般地涌来:家中藏书阁的墨香,父亲抚琴的侧影,
与族中兄弟在春日里曲水流觞、挥麈谈玄……那些光影陆离的景象,
与眼前的凄风苦雨交织在一起,真耶?幻耶?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吟诵:“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要死在这里了么?像一条无名的野狗,
悄无声息地腐烂在这繁华帝都的角落。也好,这污浊的皮囊,这无用的魂魄,早日解脱,
或许还能赶上家族的先人,向他们告罪,诉说着“不肖子孙”的无奈与辛酸。
就在他眼皮愈发沉重,即将彻底合上之际,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几分戏谑,
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清朗:“啧,这地方风水不错,适合躺平。可惜,湿气太重,
睡了要做病咯。”王载道勉力睁开眼。朦胧雨幕中,看见一个身影。
来人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道袍,宽宽大大,更显得人瘦削。道袍下摆沾满了泥点,
还不如王载道的干净。他头发随意绾了个髻,插着一根枯树枝,脸上沟壑纵横,
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正顺着皱纹往下流。最奇的是他那双眼睛,在这样一张沧桑的脸上,
却亮得惊人,像雨后被洗过的寒星,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懒洋洋的笑意,正上下打量着他。
王载道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嗬嗬声。那邋遢道士蹲下身,凑近了些,
一股混合着草药、汗味和某种说不清的、类似松针清冽气息的味道传来。他伸出脏兮兮的手,
竟直接摸了摸王载道腰间的玉佩。“呦,好东西。琅琊王氏的玩意儿?”道士歪着头,
嘿嘿一笑,“可惜啊,这玩意儿当不了饭吃,也遮不了风雨。你抱着它,是能暖身子,
还是能饱肚子?”王载道心中一紧,生出些许警惕,想用手护住玉佩,
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道士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看你这样子,
是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去,又没力气爬起来了。读书人就是麻烦,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抬头看了看似乎永无止境的雨丝,喃喃道,“这雨啊,下得人心里都长蘑菇了。喂,
小子,跟我走吧,前头有个破观,虽然漏雨,总比这大街上强。好歹有口热水,饿不死你。
”是骗局?还是……王载道已无力思考。生存的本能,压过了士族的疑虑。
他望着道士那双澄澈的眼睛,里面没有怜悯,没有算计,
只有一种近乎天然的随意和……邀请?那道士也不等他回答,伸出瘦骨嶙峋却异常有力的手,
一把将他架了起来。王载道半个身子靠在道士身上,能感觉到那破旧道袍下坚硬的骨头。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从相接触的地方传来。“走咯,”道士半拖半扶着他,
蹒跚地走入雨幕深处,“记着,从现在起,你每走一步,都是在扫你心里的灰。
扫得干净不干净,就看你的造化了。”两人的身影,一瘸一拐,
消失在秦淮河畔迷蒙的烟雨与暮色里。建康城的万家灯火,在他们身后次第亮起,
温暖着那些有家可归的人。而王载道的新“家”,
则在前方那座隐于市井、连名号都几乎被人遗忘的“清风观”中。他人生的道场,
才刚刚拉开序幕。他并不知道,未来,他将用笔,将这座城的悲欢离合,一点点记录下来,
名为《红尘道场录》。2二人身影没入秦淮河支流畔更深的巷陌,
雨水顺着道士破旧的笠帽边缘滴落,在王载道模糊的视线里连成断续的线。
脚下的路渐渐泥泞,不再是乌衣巷附近齐整的青石板,而是碎砖与泥土混杂的小径,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檀香与脂粉气,而是潮湿的霉味、隐约的炊烟,
还有河浜水汽特有的腥甜。那道士半扶半架着他,脚步却异常稳当,嘴里兀自絮叨,
像是说给王载道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建康城啊,就是个五色迷离的大染缸。
朱门里歌舞升平,陋巷中冻死骨枯。你先前蜷的那地方,是锦绣堆边的阴沟,气味不好闻,
但看得清楚。挺好,挺好。”王载道已无力回应,只觉每一步都踏在棉絮上,虚浮不定。
转过几个弯,市井的喧嚣似乎被一层雨幕隔在了身后,来到一处颇为僻静的角落。
眼前出现一段矮墙,墙头覆着湿漉漉的瓦松,墙皮剥落,露出里头的黄泥和竹骨。
一扇歪斜的木门虚掩着,门上匾额字迹漫漶,仔细辨认,方能看出是“清风观”三个字,
漆色剥落,透着无尽的沧桑。“到啦!”道士呵呵一笑,也不敲门,用肩膀一顶,
那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门内是一个狭小的天井,方砖缝里长满了青苔,
被雨水浇灌得绿意盎然。天井中央一口石砌的水缸,承接屋檐落下的雨水,叮咚作响。
正对面是三开间的殿宇,同样低矮,瓦当残破,鸱吻沉默地蹲在屋脊,
在暮色雨水中显得影影绰绰。殿内没有寻常道观的香火鼎盛,只隐约可见一尊神像的轮廓,
积着灰尘,供桌上空荡荡的,只一盏油灯如豆,勉强驱散一隅昏暗。但这破败之中,
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反而衬得此地愈发寂静。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艾草味和一种陈年木料的气息,压下了王载道胸腔里翻涌的恶心与眩晕。
道士将他扶到殿旁一间狭小的厢房,里面只有一榻、一桌、一凳,
榻上铺着干净的稻草和一张粗布褥子。“凑合躺下吧,你这身子,现在是泥菩萨过江。
”道士说着,转身出去,不多时端来一个粗陶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褐色汤水,“喝了吧,
驱驱寒,不是什么仙丹,几味草药,吊不住命,但能让你好受点。”那药汤苦涩无比,
却带着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僵冷的四肢百骸似乎都松动了一些。
王载道靠在榻上,裹紧道士扔过来的一件同样打着补丁、却干燥温暖的旧道袍,
怔怔地看着窗外渐密的雨丝。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时冷时热,噩梦缠身。
时而回到乌衣巷的旧宅,时而坠入冰冷的河水,
时而又见那道士澄澈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翌日清晨,
他是被一阵规律的“唰唰”声唤醒的。雨已停了,天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渗进来,温柔而朦胧。
他挣扎着坐起,只觉得浑身酸软,但那股濒死的寒意已褪去大半。循声望去,
只见那邋遢道士正在天井里扫地,一把破旧的竹帚,在他手里却使得沉稳而富有韵律,
不紧不慢,将昨夜风雨打落的树叶断枝归拢到墙角。道士见他出来,停了动作,拄着扫帚,
咧嘴一笑:“呦,活过来啦?命挺硬。正好,灶房有昨夜的剩粥,自己去热热。吃了饭,
有力气,就把这院子扫了。”王载道一愣。他自幼锦衣玉食,即便家道中落、流落街头,
也从未做过这等杂役。士族子弟的矜持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可目光触及道士那平淡无波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走到角落那间简陋的灶房,果然找到半锅冰冷的薄粥,自己生火加热,
就着一小碟咸菜,囫囵吃下。粥饭粗糙,却让他空瘪的胃踏实了许多。吃完后,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靠在墙边的另一把竹帚,学着道士的样子,开始清扫天井。
动作笨拙,毫无章法。道士也不指点,只在一旁眯着眼看,慢悠悠地说:“扫地扫地,
扫心地。心地不净,地也扫不干净。”他指着被王载道扫得飞扬的尘土,“你看,力用猛了,
尘就起来了,迷的是自己的眼。力用轻了,污秽还粘在地上,自欺欺人。
”王载道的手顿住了。道士继续道:“这世间事,大多如此。你先前执着于家门荣辱,
是力用猛了,心尘飞扬,看不清前路。后来流落街头,自暴自弃,是力用轻了,
任由泥污沾身,险些烂掉。”他拿起自己的扫帚,示范了一下,力道均匀,既不扬起灰尘,
又将落叶尘埃稳稳地推走。“不疾不徐,不轻不重,看清眼前,心手合一。这,就是修行。
”王载道怔在原地,看着道士扫过的地方,青砖湿润洁净,仿佛被雨水重新洗过一般。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狼藉的一片,又抬头望向道观之外,建康城的方向。秦淮河的烟波,
乌衣巷的繁华,似乎都隔了一层。而这座破败的“清风观”,这片湿漉漉的天井,这把竹帚,
还有眼前这个邋遢却深不可测的道人,构成了一个全新的、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他的传奇,
或许并非始于某部惊世典籍的发现,也非始于某种神秘力量的加持,而是始于这个清晨,
始于这把竹帚,始于这句“扫地扫地,扫心地”。他沉默着,再次挥动扫帚,这一次,
动作慢了下来,用心体会着扫帚与地面接触的力度,看着落叶尘埃被缓缓归拢。
内心的狂躁与悲愤,似乎也随着这有节奏的动作,一点点被梳理、沉淀。老道士在一旁看着,
眼中那抹懒洋洋的笑意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他抬头看了看放晴的天空,
喃喃道:“雨停了,地上的水洼还得晒一会儿。心里的水洼,干得更慢。不急,不急。
”王载道的第一个短篇,或许就该从这把扫帚开始写起。3天井扫净,
日头已爬上东边的墙头,将湿漉漉的青砖晒出一层薄薄的水汽。王载道搁下竹帚,
只觉得臂膀微酸,额角却沁出了细汗,一种久违的、源于劳作后的踏实暖意,
自四肢百骸隐隐升起,驱散了盘踞体内多日的阴寒。那邋遢道士——观中似乎并无其他道人,
王载道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陶埙,坐在殿前石阶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埙声呜咽,不成曲调,却奇异地与这破败道观的静谧融为一体,
像是在对谁低语,又像是风穿过残破窗棂的自鸣。“愣着作甚?”道士停了埙声,
斜睨他一眼,“身上有了些热气,就以为自己是活人了?差得远哩。灶房檐下那堆柴,
去劈了。晚课要用。”劈柴?王载道望向墙角那堆粗细不一的木柴,
又看了看自己这双原本只握笔管、抚琴弦的手,心中又是一涩。但他没再犹豫,
默默走到柴堆前,捡起那把锈迹斑斑、木柄光滑的斧头。入手沉甸甸的,
冰凉的铁腥气混着旧木柄的汗渍味,是一种全然陌生的触感。
他学着记忆中见过的仆役的样子,将一截碗口粗的木头立在砧板上,深吸一口气,
奋力举起斧头劈下。然而力道用偏,“哐”一声,斧刃擦着木头滑开,
只在上面留下一道浅痕,震得他虎口发麻。石阶上传来一声嗤笑。“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力从地起,经腰腹,贯手臂,最后才落到斧刃上。你那样,是跟木头赌气,不是劈柴。
”道士不知何时又摸出个酒葫芦,抿了一口,慢悠悠地指点,“看好木头纹理,
顺着它的性子来,别硬别着劲。它直,你就顺直劈;它斜,你就找它的关节处。
这叫‘因其势,导其利’。”王载道定了定神,依言观察木纹,调整姿势,再次举斧。
这一次,他不再用蛮力,而是尝试感受力量的传递,看准木头的纹理缝隙,腰腹微微用力,
手臂顺势挥下。“咔嚓”一声脆响,木头应声裂成两半,断面整齐。一股微弱的喜悦,
竟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冒出。他愣了一下,随即感到有些荒谬。琅琊王氏的后人,
竟会为劈开一块木头而欣喜?“这就对了。”道士晃着酒葫芦,“万物有理,顺之则易,
逆之则难。劈柴如是,做人亦如是。你先前逆的是时势,如今逆的是木性,都是自讨苦吃。
”整个上午,王载道就在这单调的劈柴声中度过。起初动作生疏,不时失手,累得气喘吁吁。
渐渐地,他掌握了诀窍,斧起斧落之间,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韵律感。汗水浸湿了内衫,
贴在背上,有些粘腻,却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他开始明白道士所说的“顺其性”,
不仅是劈柴的法门,似乎也暗合着某种处世之道。他过去所学的经义,是“格物致知”,
是“治国平天下”,何曾想过,这“格”一木一柴之中,亦可见“道”?
午间的饭食依旧简单,一盆糙米饭,一碟清炒菘菜,还有一小碗不见油腥的盐水煮豆。
道士吃得啧啧有声,仿佛是什么珍馐美味。王载道默默吃着,糙米的口感粗砺,
菘菜带着淡淡的苦味,但他腹中饥饿,竟也觉得可口。这是他流落街头以来,
第一顿安稳、干净的饭食。饭后,道士丢给他一本纸张泛黄、边角卷起的《道德经》。
“认得字吧?闲着也是闲着,念念。念给自己听,念给这殿里的祖师听,念给院里的石头听,
都行。就是别摆出那副苦大仇深、求解释义的架子。经是让人行的,不是让人钻牛角尖的。
”王载道接过经书,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中百感交集。他曾读过的《道德经》,
是精校的刻本,配有当世名士的注解,清谈时引用几句,足以博得满座喝彩。
如今手握这卷破旧的残本,在这样一座漏雨的道观里,为一个邋遢道士诵读,命运之奇诡,
莫过于此。他寻了处有阳光的台阶坐下,翻开经卷。熟悉的字句映入眼帘:“道可道,
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习惯性地想去思索玄义,辨析字句,却想起道士的嘱咐,
便只是平铺直叙地念下去。声音起初干涩,带着士子吟诵的腔调,
在这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有些突兀。念着念着,他的心渐渐静了下来。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院中那缸雨水被晒出些许暖意,微风吹过,带来泥土和青苔的气息。他的声音不再刻意,
只是随着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平平缓缓地流淌出来。那些曾经觉得玄之又玄的字句,
在此刻此境中,似乎褪去了一些神秘的光环,变得朴素起来,如同脚下的青砖,头顶的青天。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他念到这一句,
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井中央那口接雨水的水缸。水,处卑下,纳污垢,却滋养万物。
这座道观,这邋遢道士,乃至自己此刻的处境,不也正是“处众人之所恶”么?几于道?
他尚不能解,但心中似有所动。一下午的光阴,
就在这断断续续的诵经声和偶尔的劈柴声中溜走。晚霞染红西天时,道士叫他一起,
将劈好的柴火抱进灶房。然后,道士在祖师像前那盏如豆的油灯旁,盘膝坐下,并不诵经,
也不做法事,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与这暮色、这殿宇融为了一体。王载道学着他的样子,
在一旁坐下。殿内昏暗,只有灯苗轻微跳跃。白日劳作的疲惫渐渐袭来,
但他心中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杂念,只是感到一种深沉的宁静。窗外,
建康城的夜市或许才刚刚开始,弦歌笑语被夜风送来,隐隐约约,
却仿佛隔着一重遥远的山水。在这里,时间似乎流淌得格外缓慢。夜里,
他躺在坚硬的板铺上,听着窗外草虫唧鸣,闻着身下干草和粗布的气息,
回想这一日的种种:扫地、劈柴、诵经、**……皆是微不足道的琐事,
与他过往二十年的生活截然不同。没有清谈玄理,没有诗酒唱和,没有家族恩怨,
甚至没有了对未来的惶恐和过去的追悔。只有眼前的这一帚,一斧,一经,一灯。
他忽然想起幼时家塾先生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有位得道高人,每日只是“饥来吃饭,
困来即眠”。他当时不解,问这与凡夫何异?先生笑而不答。如今,在这清风观中,
他似乎模模糊糊地触到了一点边缘。“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庄子的言语莫名浮上心头。过去他只当是狂言诡辩,此刻却觉得,或许并非虚言。
他侧过身,能透过破旧的窗纸,看到天边一弯清冷的新月。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庭院里。
那口接雨水的水缸,在月下泛着幽幽的冷光。王载道忽然生出一种冲动,
想将这破观、这老道、这扫地劈柴的体悟,这月下水缸的幽光,都记录下来。
不是用骈四俪六的赋体,也不是用微言大义的经注,只是平实地写下来。
就像……就像记下这流水般的日子本身。他还没有笔,没有纸,但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
悄然落在了他被一日劳作清扫过的心地上。殿外,老道士似乎翻了个身,
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话,依稀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依个屁…这清风观…的树枝…虽然破了点…好歹能蹲一会儿…”王载道听着,
在黑暗中,嘴角第一次,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4日子便在这扫地、劈柴、诵经、**的循环中,如水般静静流淌。
王载道渐渐习惯了破晓即起,听着远处城墙隐约传来的晨鼓,与老道士一同清扫庭院。
他也学会了辨认几种常见的草药,能在道士的指点下,
为偶尔上门求些“平安散”、“跌打膏”的邻近乡民,笨拙地捣药、包扎。老道士依旧邋遢,
依旧说着些看似不着边际、细思却似有深意的话。他从不讲解经义,
只是让王载道日日诵读那卷《道德经》,有时兴起,会指着院中忙碌的蚂蚁问:“你看它们,
奔波劳碌,所为何来?”或是在雨夜,听着瓦当滴答,忽然冒出一句:“这雨声,是烦恼音,
还是菩提音?”王载道起初还试图以义理应对,后来便学着沉默,只是去看,去听。他发现,
当自己不再急于寻求一个“正确”答案时,心反而能容纳更多东西。
那卷《道德经》也读得熟了,不再刻意追寻微言大义,有些句子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比如弯腰舀水时,抬头看云时,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与眼前景象契合,生出新的意味。
纸笔的念头,一直在他心里盘桓,却并未急切。他觉得自己还未准备好,或者说,
他还在等待一个真正值得落笔的“瞬间”。这一日,天色向晚,暮云合璧,落日熔金。
老道士不知从何处归来,手里拎着个小布包,随意丢在王载道平日诵经坐的那块石阶上。
“喏,市上遇着个收破烂的,换了些物事。你瞧瞧,有无可用。”王载道疑惑地解开布包,
里面是几支秃了毛的毛笔,一块边缘残破的松烟墨,还有一叠粗糙发黄的竹纸,边角卷曲,
上面甚至有些许油渍和不知名的污迹。
与昔日在王府中书斋里那些宣州佳纸、李廷珪墨、湖州紫毫相比,这些简直不堪入目。然而,
王载道的心却猛地跳了一下。他拿起一支秃笔,笔杆被摩挲得光滑,笔锋虽秃,
却似乎还残留着前主人工楷抄经或记账时的温度。他又摸了摸那叠竹纸,
粗糙的纹理刮过指尖,带着一种质朴的、真实的生命力。“这……”他抬头看向老道士,
对方正蹲在灶房门口,就着最后的天光,扒拉着瓦罐里的剩饭,
仿佛刚才丢给他的只是一把无用的柴草。“笔墨纸砚,不过是死物。”老道士头也不抬,
含糊地说,“心活了,用树枝在沙地上划拉,也是锦绣文章。心死了,捧着金玉狼毫,
写出来的也是僵尸字句。”他扒完最后一口饭,把瓦罐敲得当当响,“爱用不用,随你。
”王载道不再多言,他将布包仔细收好,心中那份记录的冲动,忽然变得清晰而迫切起来。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窗棂,静静洒在厢房的地面上。王载道没有点灯,就着月光,
将那叠竹纸在破旧的木桌上铺开,又去天井水缸边,用破碗舀了少许清水,
慢慢研磨那块残墨。墨香在月光下淡淡散开,不同于书斋里清雅的墨香,
这松烟墨的气味更烈,更粗犷,带着市井的烟火气。他拿起那支秃笔,蘸饱了墨,
却悬在纸的上方,久久未能落下。写什么?如何写?写乌衣巷的旧梦?写街头的凄惶?
还是写道观的清苦?似乎都隔了一层,都不是此刻最想留下的。窗外,
夜风拂过院中那几竿瘦竹,发出飒飒的轻响。远处,秦淮河上隐约传来画舫的歌吹,
飘飘渺渺,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而观内,万籁俱寂,
只有老道士房中传来均匀的、轻微的鼾声。笔尖的墨,终于滴落,
在黄竹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王载道心中一动,不再犹豫,
提笔写下:《清风观夜记》元嘉某年某月某夜,月色满庭。予寓居清风观,不知几时矣。
观甚陋,殿宇倾颓,香火寥落。唯一老道,性情疏放,不修边幅,然目有精光,
言语间时有机锋。日间事,无非洒扫、炊爨、劈柴、诵经。洒扫时,
师言“扫心地”;劈柴时,师言“顺木性”。初闻不解,行之既久,乃觉举手投足间,
皆有可参详处。经卷之言,亦不复悬空,渐落于行住坐卧之中。今夜磨墨,墨劣纸粗,
然心甚静。忆昔在朱门,笔精墨良,挥毫千言,不过逞才使气,博虚名耳。今对此残纸秃笔,
反觉字字需从胸中流出,方不负此月、此境、此心。窗外竹影摇动,疑是故人来。
然故人不可期,唯此清风明月,长伴此身。鼾声邻室,知师已眠。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实无钟磬,唯有心跳笃笃,与笔墨沙沙而已。写至此,墨将尽,纸亦满。不知所云,
亦不求人解,聊记此刻心境耳。搁下笔,他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字迹歪斜,因笔秃纸糙,
更显朴拙。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刻的义理,只是白描般的记述。但写完之后,
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安宁,仿佛将这一日的清风、明月、竹影、鼾声,
都收纳在了这方寸纸页之间。他将这张纸小心压在枕头下,和那枚王氏玉佩放在一起。
一枚代表着他无法割断的过去,一张记录着他正在经历的当下。月光移过窗棂,悄无声息。
王载道躺下,听着那规律的鼾声,觉得这破败的清风观,比世间任何华屋广厦,
都更像个归宿。他的《红尘道场录》,便从这月下秃笔的沙沙声中,悄然开始了。
5自那夜写下《清风观夜记》后,王载道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被擦亮了一层。
他依然每日扫地、劈柴、诵经,但目光开始更多地停留在那些踏入清风观矮门的人身上。
这座破观虽冷清,却也并非与世隔绝,犹如一处被红尘细浪偶尔拍打的孤岛,
总会带来些浮木残屑般的人与事。这一日,近午时分,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挎着篮子,
怯生生地迈进门槛。她约莫三十许年纪,面色焦黄,眼角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纹路,
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劳作的痕迹。她并不进殿拜神,只在院中徘徊,
目光不时瞟向老道士常坐的殿前石阶。老道士正眯着眼晒太阳,仿佛没看见她。
王载道刚劈完柴,用布巾擦着汗,见状便走了过去,依着观中这些时日学来的称呼,
轻声道:“这位信善,可有事情?”妇人吓了一跳,像是受惊的兔子,
看清是个面容清瘦、眼神温和的年轻道人(王载道已换上观中备用的旧道袍,
头发也依着样式束起),才稍稍定神,
局促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道、道长……俺……俺想求个签,
问问……问问俺家男人的病……”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江北口音,低哑而惶恐。
王载道引她到殿内那尊积满灰尘的祖师像前。神案上有个落满灰尘的签筒,
里面的竹签都泛着陈旧的色泽。妇人跪下,双手颤抖地捧着签筒,口中念念有词,
却是含糊的乡间土语,听不真切。她摇得极为用力,竹签哗啦啦作响,好半天,才跳出一支。
她捡起竹签,却不认得上面的字,慌忙递给王载道:“道长,烦劳您给瞧瞧,
是……是吉是凶?”王载道接过竹签,只见上面刻着几句偈子,似是而非,语多隐晦。
他于卜筮之术本不精通,此刻更觉难以措辞。正沉吟间,老道士不知何时已踱了进来,
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道:“签文都是人刻的,吉凶也是人心自招的。你男人什么症候?
说说看,或许比这死木头片子管用。”妇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连忙道:“俺男人是码头上扛包的,前些日子淋了雨,发起高烧,浑身疼,躺了四五日了,
吃不下东西,就喝着点水。看了街口的郎中,吃了两剂药,也不见好,
反而说起胡话来……俺……俺怕……”说着,眼泪就滚落下来,砸在布满灰尘的神案上,
留下一个小小的湿痕。老道士听罢,走到妇人跟前,也不避嫌,
伸出三根手指搭了搭她的腕脉(王载道后来才知,这叫“遥诊”,凭亲人体息感应),
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和眼神,便转身对王载道说:“去,
把墙角那株开着小白花的‘遍地锦’连根挖来,再抓一把灶房梁上挂着的干茅根。
”王载道依言做了。老道士将鲜嫩的遍地锦在石臼里捣烂,挤出碧绿的汁液,
又将茅根撕成小段,用开水泡了,然后将汁液混入茅根水中,递给妇人:“拿回去,
分三次给他灌下。若是今夜能发出汗,退了热,便是他的造化。若不能……”老道士顿了顿,
摆摆手,“尽人事,听天命吧。”妇人千恩万谢,
将那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药汁如同珍宝般接过去,小心地放在篮子里,
又掏出几个还带着体温的铜钱,要布施给道观。老道士看也不看:“留着给你男人抓点米,
熬粥喝。清风观不收这个。”妇人怔了怔,眼圈又红了,深深鞠了一躬,挎着篮子匆匆走了。
王载道看着妇人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中五味杂陈。他见过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见过士族的诗酒风流,
却从未如此真切地触摸到升斗小民这种具体而微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恐惧与期盼。几个铜钱,
一碗草药,可能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觉得她可怜?”老道士不知何时又摸出了酒葫芦。
王载道默然点头。“红尘滚滚,比她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老道士抿了一口酒,淡淡道,
“今日是码头苦力,明日可能是卖唱的歌女,后日或是败落的商贾。这清风观门楣虽破,
却能照见众生相。你若有心,就把这些相,用你的笔,记下来。”“记下来……有何用?
”王载道不禁问。他写的文字,能缓解那妇人的焦急吗?能治好她男人的病吗?“无用。
”老道士回答得干脆利落,“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药使。但或许,千百年后,
有人看到你记的这妇人、这碗草药、这几个铜钱,能知道,在元嘉年间的建康城,
有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件事。这,便是‘传灯’。
”老道士指着神像前那盏长明灯:“灯焰微弱,照不亮大殿,但能让人在黑暗中,
看见脚下三尺之地。你的笔,也是如此。照亮不了乾坤,但能照亮一寸是一寸的心地,
记录一段是一段的人间。”王载道心中大震。他忽然明白了老道士给他纸笔的深意。载道,
未必是载经天纬地的大道,也可以是载这烟火人间、悲欢离合的细微之道。当晚,
他在油灯下,铺开竹纸,磨好残墨。他没有写高深的感悟,
只是将白日里那妇人的神情、话语、那双粗糙的手、那几个带着体温的铜钱,
以及老道士那碗简陋的草药,尽可能地白描下来。他给这篇短文起了个名字,就叫《问药》。
写完后,他吹熄了灯,月光重新洒满书案。他看着那叠渐渐增厚的竹纸,
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却持续燃烧的灯火。窗外,秦淮河的画舫歌吹依旧,但在他听来,
那繁华深处,似乎也夹杂了无数如那妇人一般的叹息与祈祷。他的红尘道场,
不再局限于这小小的清风观,而是随着他的笔尖,
延伸向了目光所及、心念所能感应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会有更多的人,走进他的文字,
也走进他的生命。而他的修行,就在这不断的观察、记录和感悟中,悄然深化。6晨光熹微,
建康城在薄雾中缓缓苏醒。秦淮河上的水汽与里巷间升起的炊烟交织成一片氤氲。
王载道刚扫净庭院,便听见一阵极规律的、沉闷的“叩、叩”声,由远及近,
敲破了清晨的宁静。声音在观门外停住。片刻,一个佝偻的身影,扶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
艰难地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来人是个老翁,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被炭火熏得黧黑,
几乎与身上那件油光发亮的破袄同色。独轮车上,整齐地码放着乌黑的木炭,
堆得像座小小的山峦,将他本就瘦小的身躯衬得愈发渺小。老翁停下车子,喘着粗气,
白色的哈气在清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他不敢直视殿宇,只朝着正殿方向,
笨拙地作了个揖,便默默地蹲在车旁,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麦饼,小口小口地啃着,
目光空洞地望着地上的青苔。老道士晃悠出来,瞥了一眼炭车,又瞥了一眼老翁,没说话,
自顾自地去水缸边舀水洗脸。王载道却看得分明,那老翁啃饼的手,指节粗大变形,
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炭黑,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日复一日的艰辛。过了一会儿,
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大户人家仆役模样的人匆匆进来,看了看炭,又用脚尖踢了踢,
嚷道:“老炭头,这次的炭成色不大行啊,烧起来烟大,管家说了,得扣你两文钱。
”老翁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他张了张嘴,露出稀疏的黄牙,
声音干涩得像柴棍摩擦:“不……不能啊,张二爷,这……这都是好炭,
俺挑了最好的……烟大是……是今早露水重,潮了点,
烧起来就好了……”那仆役不耐烦地摆摆手:“少废话,就说这个价,爱卖不卖,不卖推走,
多得是人送炭来。”老翁的脊背佝偻得更低了,他沉默了片刻,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伸出那双黑黢黢的手,接过了仆役递过来的、比约定少了两文的铜钱。他数也没数,
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然后默默地、一筐一筐地将炭卸到灶房旁的柴棚下。
每一筐炭都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他步履蹒跚。卸完炭,他推起空车,
又朝着大殿方向躬了躬身,便随着那“叩、叩”的单调声响,消失在雾霭深处。院子里,
只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和散落的炭屑。王载道一直默默看着,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起了乌衣巷中,冬日里银丝炭烧得暖阁如春,主人家还时常嫌炭火不够旺,
或有轻微的烟气。何曾有人在意过,这一块块乌黑的炭,是从怎样的深山老林中砍来,
又经过这样一位老翁之手,才送达朱门?老道士不知何时蹲在了那堆新炭前,
伸手捡起一小块,在指尖捻了捻,炭黑沾了他一手。他若有所思地道:“这炭,
原是山中之木,餐风饮露,也算自在。一朝被伐,历经火烧、土埋、千锤百炼,
成了这般乌黑模样,惹人嫌弃。可偏偏是这般物事,能在这寒冬里,给人一点暖意。
”他站起身,将沾了炭黑的手指在王载道的旧道袍上擦了擦(王载道已习以为常),
慢悠悠地说:“你看他,像不像这块炭?一身污黑,沉默寡言,被压在社会最底层,
谁都可以踩一脚,扣两文钱,仿佛天经地义。可这建康城里,多少高门大户的暖阁,
多少文人雅士的茶炉,离了这‘污黑’之物,还真就不行。”王载道怔住了。
他再看那堆乌黑的炭,感觉全然不同了。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商品,
而是凝聚了山林气息、岁月风霜乃至一位老翁一生劳苦的载体。它们的“污黑”,
是一种奉献后的痕迹,而非卑贱的象征。“道在屎溺,亦在炭渣。”老道士嘿嘿一笑,
“扫你的地去罢,记得,把这炭屑也扫了,莫要轻贱了。它们也是‘道’的一部分。
”王载道拿起扫帚,这一次,他扫得格外仔细,连那些细小的炭屑也轻轻归拢到一处。
他觉得,他扫的不是尘埃,而是一个沉默的、负重前行的灵魂留下的一点印记。当晚,
他在竹纸上写下《卖炭翁》。他没有渲染悲苦,只是平静地记述了那个清晨,
薄雾中佝偻的身影、沉闷的车轮声、仆役苛刻的言语、老翁数钱时颤抖的手指,
以及最后那消失在巷口的、沉重的背影。写完后,他添上一句:“炭黑如墨,其暖如春。
谁解其中味,尽是底层人。”他没有试图去改变什么,甚至没有给予直接的同情。
他只是“看见”了,并且“记录”了下来。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自己对这个世界,
多了一分理解,少了一分高高在上的评判。清风观的日子,就这样如涓涓细流,平静地向前。
尔溜进来、偷吃供桌上干瘪水果的野孩子……他不再急于从每件事中提炼出高深的“道理”,
而是更专注于观察细节,感受情绪。他发现,当心沉静下来,万物皆有其语言,
悲欢皆有其重量。他的文字,也褪去了最初的生涩与刻意,变得越来越洗练,
越来越有了一种平静的力量。老道士依旧是那副模样,时而点拨几句,时而沉默终日。
但王载道能感觉到,一种无言的默契正在两人之间形成。他这座红尘道场,
因了这观察与记录,变得愈发宽广和深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