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下得很细,像有人在天空里轻轻挤了一支旧牙膏,挤出的不是泡沫,
是绵密的灰色水汽。「淮安里」的牌子还挂着,只是铁皮边缘的漆已经裂成一层层小壳。
门口新立的蓝色围挡上贴着红字公告:本小区将于八月起分批拆除,
请居民提前做好搬迁准备。陆野把相机从包里拿出来,试着对着那块牌子取景。
雨丝斜着打在镜头上,他只好退到弄堂口那棵梧桐树下,弯腰抽了张擦镜布。
旁边小小的一家咖啡店正好开在路口,
落地窗上写着手绘的字:半径·Radiu——字写得有点用力,像刚练字的人,
认真但还来不及优雅。他看着窗子里的灯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
店里放着不那么抢戏的爵士,空气里有咖啡豆和雨衣晾干之后那种潮潮的味道。
一共就四张桌,靠里那张桌前,坐着一个低头敲键盘的女孩——或者说,女人。
她穿了一件浅灰色针织开衫,头发扎在后脑勺,留了几缕碎发垂在耳边。
陆野本来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却忽然愣住了。那人抬头,看向柜台方向,
准备说「再来一杯热水」的时候,视线撞上他的。两秒钟的空白。「……陆野?」她先开口,
声音里带着一点不确定。「你、你是……沈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往上提了一点,
有点好笑。十年没有见,他们都没想到,
重新相遇竟然是在一个离拆迁公告只有五米远的小咖啡店里。
沈柚没想到今天会遇见大学同班那个总是翘摄影课、却拿奖拿到老师都记得名字的男生。
她盯着对方看了几秒,才把脸上的惊讶收起来,换成有点局促的笑。「坐?还是你、你在忙?
」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把对面的椅子拉出来一点。
陆野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在这边拍东西,避个雨。」「拍这里?」
沈柚指了指窗外那块老旧的牌子,「这地方再过几个月就没了。」「所以拍啊。」
陆野笑了一下,表情里有那种熟悉的松弛,「在拆掉之前留下点东西。」
话题又短短地停顿了一下。店员把陆野点的美式放在他面前,他双手捧着纸杯,
杯身传来的温度让他意识到自己手有点凉。「你现在还……在做摄影?」沈柚问。「嗯,
自由接活儿,兼在这家店占点股份。」陆野抬了抬下巴,示意四周,「穷归穷,活得还行。」
「挺好的。」沈柚真心实意地说,又有点迟疑,「我现在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
「看得出来。」陆野笑,「你一进门,我就觉得你像刚从会议室跑出来的。」
自己桌上的东西——MacBook、A4纸打印出来的原型图、被涂得乱七八糟的便利贴。
她突然有点好笑地叹口气:「你怎么知道我刚开完会?」「你手机屏幕刚亮了一下,
未读消息99+,还有会议图标。」陆野竖起一根手指,「很典型。」沈柚「噗嗤」
笑出来,肩膀微微一抖,笑声短促但真诚。这一笑,
好像把他们之间十年的时间差缩小了一点。雨下得慢,时间也下得慢。聊了几句工作近况,
他们才发现对方竟然都留在上海,只是一直没有交集。陆野问起她怎么会跑到这边来办公,
沈柚指了指包里的文件:「我们在谈一个线下活动的合作,甲方在旁边那栋楼,提前来踩点。
结果甲方临时加会,把我从十几公里外的视频会议里又拖出来,
让我在这边『就近找个地方等通知』。」说到最后三个字,她特地加重语气,
眼里有一点无奈的笑。陆野「嗯」了一声,像很懂这种状态,但没有多评论。
他转而把相机从椅子上拿起来推给她:「你要不要看看这个项目?」「什么项目?」
沈柚接过相机,屏幕上是刚刚他拍的街口和弄堂,还有几张老人倚在老木门边抽烟的照片,
画面灰里带一点暖。「这个小区要拆了。」陆野说,「有个基金会找我,
想做一个关于老社区的线上专题——图片、文字、短视频都要,但他们给的预算……」
他顿了顿,笑了一下,「不太够请一个专业团队,就只好找熟人拼一拼。」
「你现在的熟人名单里还包括十年没见的大学同学?」沈柚抬头看他。「严格来说,
你刚才自己暴露是产品经理。」陆野双手一摊,「我就顺势记了个需求。」沈柚看着他,
忍不住也笑出来:「你打算怎么做?」「拍照我来,访谈和文字想找个人一起做。」陆野说,
「不是采访那种PR稿,
怎么生活的、为什么还住在这儿、打算去哪儿……有点像给这个地方做一份『毕业纪念册』,
但不那么煽情。」沈柚沉默了一下,用指尖在纸杯边缘绕了一圈。她的手机屏再次亮起,
弹出的是「项目群」里又一条新的@全员消息。她瞥了一眼「紧急」、「立刻」
、「今晚前」这些词,再盖上屏幕。「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她说。「那你——」
「我可以帮忙。」沈柚打断他,声音不自觉地快了一点,又补了一句,
「如果你不嫌我业余的话。」陆野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我现在嫌弃谁都不合适,
预算摆在这儿呢。」他们相视一笑。外面的雨小了一点,
玻璃上积了半天的水珠变成细细的水痕,缓慢地往下滑。
一件小事在这间窄窄的咖啡店里落了地——一个将要消失的老小区,
一个没那么正式的拍摄项目,一段被雨串起来的重逢。真正开始做的时候,沈柚才发现,
这个「项目」比她想象中要碎,也要真。第一天,他们约在淮安里的小广场。
陆野带了两台相机、一支录音笔和一个早已磨损的背包。沈柚背了电脑,
带了两叠打印好的访谈提纲,整整齐齐地用回形针夹好。顾奶奶是第一个受访者。
她今年七十六,头发剪得很短,戴着一副旧的金属框眼镜。她坐在自家门口的小马扎上,
手里拿着一卷塑料线,正在把冬天的窗帘拆下来洗。「你们拍这个干什么呀?」
她眯着眼看镜头,嘴里还叼着线头。「给以后的人看。」陆野蹲在对面,调好焦距,
「几年后再路过这里,可能就不知道原来长什么样了。」「几年后?」顾奶奶哼了一声,
「几年后谁还记得这里?」她嘴上这么说,还是把身后的木门关上了一点,
对着镜头坐直了腰。沈柚拿着录音笔,坐在旁边那块水泥台阶上。
她照着自己提前写好的提纲,先从「在这里住了多久」、「当年为什么搬来」这些问题开始。
她问得小心翼翼,却又不想太生硬。顾奶奶一开始回答得很短,后来慢慢打开话匣子。
「我刚来的时候,你们陆老师才五六岁,在楼下追着猫跑。」她指了指陆野,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现在长得这么高,还拿个什么机子对着我。」陆野没插话,
只是按快门的动作稍微轻了一点。沈柚原本安排的二十个问题,最后只问完一半,
录音笔已经哔哔两声提示存储接近上限。她干脆关掉提纲,把剩下的问题放在心里,
只顺着老人家说的故事往下接。那天下午的光线不算好,天空像一块灰布。拍完之后,
沈柚准备回家改访谈稿,顺便看看第二天的时间安排。刚走出小区,她手机震动了几下,
是领导在群里点名:「沈柚,你那边线下品牌活动的方案今晚能不能先给个初稿?
客户要先过一遍。」「明早十点评审,我帮你排进会议了。」她停在雨棚下,
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几秒,手指在屏幕上悬了一下,才回了一句:「好的,我今晚先出一版。」
陆野从背后追上来,肩上挂着相机包,手里拿着刚刚在街口买的烧饼,
递给她一个:「你不是说还没吃晚饭?」「谢谢。」沈柚接过来咬了一口,
才发现自己确实饿了。「你脸色突然变得很认真。」陆野说,「工作消息?」「嗯。」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走到地铁站口的时候,
陆野停下脚步:「你要不要我把今天的素材先传给你?照片、录音都可以,让你安心一点。」
「你怎么知道这样会让我安心?」沈柚抬眼看他。「你刚才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排时间表。」
陆野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没见过你闲着不算时间的。」沈柚怔了怔,
手里的烧饼忽然没那么烫了。「那……今晚传给我就好。」她难得放松了一点,
「你也回去休息。」两个人在地铁入口分开,各自进了人潮又被带走。接下来几个星期,
他们的生活像是**入了一个交错的日程表。白天,沈柚在公司楼里开会,写需求,
跟设计吵版式,跟技术讨论进度;晚上,她在地铁上改访谈,在家里戴着耳机剪录音,
时不时暂停,记下某一句顺口却扎心的居民原话。「年轻人都走了,
剩下的人也不能全是记忆吧。」「房子拆了可以再盖,人走了就不知道去哪儿找。」
这些话她一边听,一边本能地把它们划到文档里,标上不同颜色的标签,
像做一个严谨的用户研究报告。而周末和晚上的几个空档,则被留给淮安里。
陆野带着她穿过一条条类似、又不完全相同的小道,按着名单去敲门。
有时候是一个刚从便利店回来的年轻人,
有时候是一个早就收拾好纸箱、箱上写着各种地址的中年夫妻。沈柚发现,
自己在问问题的时候也慢慢放松了。一开始她会照提纲,一条不落地问,
后来她开始学陆野那样,顺着对方停顿和眼神里的闪烁,改问一些原本不在纸上的东西。
比如有一次,一个住在顶楼的阿姨说起女儿已经去外地工作,不打算回来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嘴角往下压得紧紧的。
沈柚本来准备接着问「那您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话到嘴边又停住,
改成了一句:「那您最近,有给她寄什么东西吗?」阿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一下,
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寄了一箱咸肉,她那里超市太贵。」那一刻,陆野按下快门,
窗外刚好出了一点夕阳。拍摄进行到第四周,第一版的线上页面终于搭建出来。
那是一串照片和短短的文字,住户的脸、门牌号和他们的一两句自述,被铺在同一个页面下。
基金会那边看过之后,很快给了一个反馈:整体很好,但如果以后要扩大影响力,
可能需要引入更多「正向故事」,比如「拆迁之后搬进新家更幸福」
或者「旧社区里诞生的新创业项目」。会后,陆野站在一楼的吸烟区,点燃一支烟。
手机屏上是那封邮件,他盯着「正向故事」四个字看了很久。沈柚从楼上下来,
手里捏着杯自动贩卖机里的热柠檬茶,停在他旁边。「你不高兴?」她问。「不是不高兴。」
陆野把烟往手心里按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就是……这项目做到一半,忽然有人跟你说,
接下来要拍得『更励志』一点,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们出钱。」沈柚说,
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是陈述,「这要求也算正常。」陆野静默了几秒,点点头:「我知道。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缓一下。」沈柚没有劝,只是把手里的热饮递过去,
让他捏着纸杯:「你先暖暖手。」陆野低头笑了笑,接过来,鼻尖蹭到一点杯口的水汽。
这并不是第一次他们对项目看法不同,只是第一次差异这么清楚地摆在两人中间。
真正的转折点,是一家大品牌的出现。那是十月初,天气已经开始变冷。
基金会突然拉来一个合作方——一个专做家居产品的国民品牌,对「淮安里」
的专题表示了「浓厚兴趣」,希望参与,甚至愿意追加一笔可观的预算,
用于做更大规模的传播。会上,
对方市场部的负责人说得很爽快:「我们可以不在画面里出现Logo,也不硬打广告,
只是在片尾加一句『本项目由××品牌特别支持』。内容我们不干预太多,
只是希望整体基调温暖一点,结尾能够传递出『生活在变化,
但家的感觉不会变』之类的情绪。」陆野没说话,只是翻着自己的笔记本。沈柚坐在他旁边,
认真记下对方提到的每一条要求。她能感受到陆野的肩膀很轻微地绷紧,像一根拉满弦的琴。
会后,基金会的人把他们两人单独叫到一边,说这次机会难得,如果合作达成,
项目的影响力和预算都会上一个台阶。「你们不觉得,这是好事吗?」对方诚恳地看着他们。
沈柚下意识点头:「从传播和资源角度来说,是好事。」陆野抿紧嘴,沉默了一会儿,
才说:「从『记录』的角度,我得再想想。」回咖啡店的路上,气氛有些安静。
路边的银杏叶已经黄了一半,被风一吹,贴在湿漉漉的地砖上。「你怎么看?」
陆野终于开口。「我?」沈柚反问。「嗯。」他把目光从路面移到她脸上,
「你今天开会的时候一直在点头。」「我不是在点头。」沈柚皱了皱鼻子,
「我是……在记笔记。」「记着点什么?」「对方的要求。」她坦诚地说,
「还有他们在意的点。这样回去好评估能做多少、不能做多少。」陆野「哦」
了一声:「那你评估的结果呢?」沈柚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树下,
认真地看着他:「我觉得可以谈。」「你是产品经理。」陆野说,「我也是这么猜的。」
「你先别给我贴标签。」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介意『温暖一点』这种说法,
觉得好像要把这些人的复杂生活,剪成一个漂亮的故事。但反过来想,如果不接这个合作,
很多人可能连这个故事的名字都听不到。」陆野没有立刻反驳。
他低头踢了踢路边的一片落叶,发出很轻的一声。「你可以坚持你想要的真实。」沈柚继续,
「但在真实和传播之间是不是有点弹性,能谈的?比如,
我们不去虚构那些『搬进新家特别幸福』的故事,
只是多拍一点他们自己讲的、觉得值得期待的部分。不是强行温暖,
是把光打在他们自己说『好像也不错』的地方。」陆野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有一种他熟悉的认真——大学时代,她也是用这种认真争取社团经费、写项目计划书。
「你现在说话挺像甲方的。」他还是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沈柚耸耸肩:「我只是在尽量帮这个项目活下来。」风从弄堂口吹过来,带一点凉气。
她拉了拉自己的外套,又补了一句:「还有……我也在尽量帮你活下去。」陆野愣了愣,
眼神里有东西轻轻晃了一下。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们开始了某种程度的「对外统一,
对内拉扯」。对基金会和品牌,他们一起开会,
一起回邮件:沈柚负责把对方的需求整理成条目,
谈可行性和时间节点;陆野则拿出一些样片,解释哪些镜头可以调、哪些镜头动了就会变味。
而在小区里,他们照旧穿梭在弄堂之间,只是拍摄的重点,悄悄发生了变化。
沈柚会更主动地问一些关于「未来计划」的问题,比如「拆迁之后想住什么样的房子」
、「有没有想做的新事情」。陆野一开始有点排斥,后来慢慢接受,
只是坚持不让这些答案被剪得太完整,保留了一些犹豫和含糊。有一天,
他们采访到一个刚刚领证的小夫妻。女方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两个人正在阳台上晾衣服,
吵着要不要买洗衣机的新款。「你们为什么还在这儿等拆迁?」沈柚问。
男人哈哈笑:「等拆迁补偿再走啊,不然怎么买新房。」
女人翻了个白眼:「他就是想靠天上掉馅饼,还不是我在外面上班养他。」他们一边斗嘴,
一边把衣服夹上晾衣绳,最后又一起笑,笑声从半空散下来。陆野站在门口,
照着他们的背影连拍了好几张。那晚,沈柚在家里剪这段录音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