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流程,像一场设定好程序的华丽木偶戏。交换戒指,牧师祝福,亲吻新娘……每一个动作,我都精准地完成,脸上的笑容弧度标准得可以拿去当婚纱照样板。
但我的灵魂,却像被抽离了出来,悬浮在半空,冷眼看着底下这个穿着天价婚纱、戴着珠宝枷锁的“沈微”。耳边是宾客们程式化的掌声和祝福,眼前是林浩铭看似深情的眼眸,可我的感官,却像不受控制地,全部聚焦在了宴会厅那个最阴暗的角落。
那里,已经空了。
那对穿着寒酸、与我血脉相连的夫妇,在被保安“请”出去的时候,没有挣扎,没有哭喊。那个女人,我的……生母,只是在被带离前,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绝望,像一口枯井,把我所有的体温都吸走了。而那个男人,我的生父,自始至终,都紧紧捂着那个破旧的布包,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不容侵犯的珍宝。
小花鞋……那双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的、绣着歪歪扭扭小花的红布鞋……
三岁时的记忆,早已支离破碎。但我依稀记得,有一双温暖粗糙的手,会在我睡前轻轻拍着我,哼着不成调的童谣。记得家门口有棵很大的槐树,夏天会落满地的白色小花。记得有一次我摔倒了,膝盖磕破了皮,哭得撕心裂肺,有人把我抱起来,心疼地吹着气,那怀抱有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这些碎片,曾经被我深埋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用沈家给予的优渥生活和“沈微”这个光鲜的身份牢牢封印着。我告诉自己,那都是过去,是不值得记起的贫瘠过往。我努力学着沈微的言行,模仿她的品味,让自己彻底变成沈微,仿佛这样,就能摆脱那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卑微的出身。
可就在刚才,那角褪色的红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把锁。记忆的潮水混杂着巨大的恐慌和无法言说的负罪感,几乎将我淹没。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的亲生父母“晦气”。
我亲昵地挽着要将他们赶出去的男人的手臂。
为了维持这可笑的婚礼,为了不失去眼前这虚假的繁华,我亲手将好不容易找到我的父母,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微微?微微!”林浩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悦,将我从冰冷的漩涡中拉回现实。
我回过神,发现我们正在敬酒。面前是一位政要夫人,正举着杯,说着祝福的话。我赶紧端起酒杯,挤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谢谢王夫人,您能来是我们的荣幸。”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却让我觉得无比刺耳。
敬酒的队伍缓缓移动。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我身上,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探究。我知道,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绝不可能轻易过去。它已经成了这场盛大婚礼底下,一道隐秘而肮脏的裂痕。那些衣着光鲜的宾客们,表面维持着得体,私下里不知会如何咀嚼这段“豪门婚礼惊现穷亲戚”的八卦。
沈明辉和周雅始终面带微笑,周旋于宾客之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我知道,他们的从容之下,是极力压抑的怒火和对我失态的严重不满。林浩铭更是如此,他依旧风度翩翩,只是揽在我腰侧的手,偶尔会不经意地收紧,力道大得让我发疼,像是在无声地警告我,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再出任何差错。
每一次腰间的刺痛,都像是在提醒我刚刚犯下的“罪行”。
终于,到了仪式暂告一段落,新娘可以去休息室换敬酒服的间隙。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在伴娘的簇拥下,走进了专属于我的新娘休息室。
门关上的瞬间,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我扶着梳妆台,看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满头珠翠的女人,只觉得无比陌生,无比丑陋。
“微微,你没事吧?脸色这么白。”伴娘是我在名媛圈里为数不多的、还算谈得来的朋友,苏晴。她担忧地递过来一杯水。
我接过水杯,手指冰凉,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杯子。“没……没事,可能有点累。”
“刚才那两个人……”苏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你认识吗?我看你反应有点奇怪。”
我的心猛地一揪。认识?何止是认识?
“不认识。”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否认,声音干涩,“可能……可能就是像浩铭说的,不知道哪里混进来的吧。这种场合,难免的。”
苏晴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也是,浩铭处理得对,那种人,就不该让他们进来坏了气氛。你今天可是主角,别为这种小事影响心情。来,快换衣服,外面还有好多客人等着呢。”
小事?那是我遗失了二十年的根!是我午夜梦回都不敢细想的源头!
我机械地任由化妆师和助理帮我脱下沉重的婚纱,换上另一套价值不菲的敬酒服。红色的礼服,衬得我脸色更加苍白。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是林浩铭走了进来。他挥挥手,示意其他人先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他走到我身后,双手搭上我的肩膀,看着镜子里的我。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但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温度。
“微微,”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刚才,你失态了。”
我垂下眼睛,不敢看镜子里他的眼睛:“对不起,我只是……有点被吓到了。”
“我知道。”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锁骨,那里还戴着那条昂贵的钻石项链,“但是,你要记住,你现在是林太太,是沈家的女儿。你的身份,你的体面,比什么都重要。那些不相干的人,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过去,都不该,也不能影响到你。明白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心上。不相干的人?上不了台面的过去?
我用力掐着自己的指尖,强迫自己点头:“明白。”
“乖。”他满意地笑了,俯身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冰冷的吻,“走吧,我的新娘,我们该去接受大家的祝福了。”
他伸出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那只手,干燥、温暖,却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再次回到宴会厅,气氛似乎更加热烈。香槟塔闪耀,人们笑着,闹着,仿佛之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我努力扮演着幸福新娘的角色,与林浩铭一起,接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祝福。
但我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入口处那个角落。那里空荡荡的,却像有一个无形的黑洞,不断吞噬着我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婚礼的司仪,一位著名的电视主持人,用热情洋溢的声音宣布:“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我们今天最美丽的新娘,沈微**,为大家带来一首她亲自准备的钢琴曲,献给所有到场的来宾,也献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是我婚礼流程中的一环,是为了展示沈家千金“多才多艺”的一面。我准备的曲子是肖邦的《夜曲》。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走向宴会厅中央那架白色的三角钢琴。
坐下,调整好麦克风的位置。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
熟悉的冰凉触感。我闭上眼睛,试图进入音乐的世界,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
然而,我的手指却不听使唤。脑海中不断闪现着那对夫妇苍老的脸,那个女人含泪的眼,那个男人紧捂着的旧布包,还有那角刺眼的红色……
琴音开始变得滞涩,错音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台下开始有细微的骚动。
林浩铭在台下看着我,眉头微蹙。沈明辉和周雅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我越是想集中精神,就越是慌乱。那首练习了无数遍、本该流畅优美的《夜曲》,被我弹得支离破碎。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放弃的时候,宴会厅侧门服务生通道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一阵压抑的、极力忍住的啜泣声。
很轻微,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耳膜。
我的手指,猛地按在了一排琴键上,发出一阵刺耳的不和谐音。
音乐,戛然而止。
全场,一片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