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上的风波,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京城。首辅傅晏礼为了一位岭南来的养女,当众斥责安远侯府千金,并亲自牵手将其带离的画面,成为了数日来权贵圈中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众人议论的焦点,无非是首辅对此女非同寻常的维护,以及那位董姑娘究竟有何魔力,能让冷面首辅如此破例。各种猜测甚嚣尘上,但无论如何,经此一事,再无人敢明面上轻视那位寄居在首辅府的岭南孤女。安远侯府更是连夜备了厚礼送至首辅府赔罪,虽未被接见,但态度已是摆得十足。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听雪轩,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那日从宫中回来,傅晏礼便将她送至听雪轩门口,松开手,只淡淡说了一句“好生歇着”,便转身离去,再无他言。仿佛御花园中那强势的维护和掌心交握的温度,都只是宜宁惊惧过度产生的幻觉。
宜宁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被维护后的悸动与暖意,有对柳如烟等人后续反应的隐隐担忧,更有一种面对傅晏礼时,愈发清晰的茫然与困惑。
他时而冰冷如刀,言语如刃,时而又会在她最无助时,给予最坚实的庇护。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种困惑,在次日午后,被傅忠带来的一道口谕推向了顶点。
“姑娘,”傅忠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大人吩咐,从今日起,每日午后,请您至墨韵堂书房,**习字一个时辰。”
**?习字?
宜宁愣住了。去他的书房?那个象征着首辅权柄核心、等闲人不得擅入的禁地?
“为……为何?”她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去那里,比去皇宫更让她感到压力。
傅忠垂着眼,语气平稳:“大人说,姑娘既已入京,读书明理亦是本分。书房清静,适宜修身养性。姑娘只需在一旁安静习字即可,不会打扰大人处理公务。”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宜宁却敏锐地感觉到,这绝非简单的“读书明理”。更像是一种……变相的监管,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规矩”学习。他要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着。
反抗是无用的。宜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于是,当日午后,她便怀着一种上刑场般的忐忑心情,在傅忠的引领下,第一次踏足了傅晏礼的墨韵堂书房。
书房比她想象中更加宽敞,也更加冷硬。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册卷宗,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檀香和淡淡的墨香。巨大的黑檀木书案居于中央,上面堆满了公文、奏折,还有各式笔墨纸砚,井然有序,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
傅晏礼正坐在书案后,埋首批阅着文书,听到脚步声,并未抬头,只随意指了指书案下方不远处早已设好的一张紫檀木小案和锦垫。
“坐。”一个字,简洁,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宜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张小案后,跪坐下去。锦垫柔软,小案光滑,上面已经备好了上好的宣纸、徽墨和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一切都安排得妥帖,却让她更加拘谨。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低着头,机械地研墨,然后拿起笔,开始临摹一本摊开在一旁的《女论语》。手腕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僵,写出来的字也显得格外笨拙。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极致的寂静。只有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朱笔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以及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宜宁只觉得脊背僵硬,膝盖发麻,却不敢稍动。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他微垂着眼睑,侧脸线条冷硬,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全部心神似乎都沉浸在那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中。仿佛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委屈,悄悄爬上心头。她原以为……经历了春日宴的事,他待她总会有些不同。却原来,依旧是这样公事公办的冰冷。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字帖上,一笔一划,写得无比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傅晏礼似乎批阅到了一份棘手的文书,眉头紧紧锁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宜宁被他这细微的动作吸引,忍不住又抬头看去。只见他面前摊开一份奏报,上面似乎有“江南”、“水患”等字眼。
她想起岭南也多雨,有时也会闹水灾,阿爹身为学官,虽不管水利,却也时常忧心。她心中好奇,那份困扰着权倾朝野首辅的难题,究竟是什么?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忘记了恐惧和拘谨,声音极轻地、带着试探,如同蚊蚋般开口:
“叔父……”
傅晏礼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并未抬头,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嗯?”透着被打扰的不悦。
宜宁心一紧,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声问道:“为何……为何江南水患的奏报,要这般紧急地送往京城?当地……当地的官员不能治理吗?”
问完这句话,她立刻后悔了,慌忙低下头,准备迎接斥责。政务大事,岂是她一个深闺女子能妄加议论的?
然而,预想中的冷斥并未到来。
傅晏礼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他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小脸,和那双清澈眼眸中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求知欲,到了嘴边的“非你该问”竟一时哽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就在宜宁以为他绝不会回答,心中惴惴不安时,他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难得地没有斥责:
“漕运。”
“嗯?”宜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懂地抬起头。
傅晏礼看着她那副懵懂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觉得跟一个不通政务的小丫头解释这个有些荒谬,但话已出口,他还是简单地补充了一句:“江南漕粮,经由运河直抵京畿,关乎京城百万军民生计。水患若影响漕运,中枢必须第一时间掌握,统筹调度。”
他的解释言简意赅,甚至有些生硬,但宜宁却听懂了。原来不仅仅是地方灾情,更关系到整个京城的命脉。她恍然大悟,下意识地轻轻“啊”了一声,眼中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她这细微的反应,全然落在了傅晏礼眼中。他本以为她会听得云里雾里,或者干脆不感兴趣,却没想到她竟真的听懂了,并且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他没有再说话,重新低下头,看向手中的奏报。然而,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她那句带着岭南软糯口音的提问,和那双清澈见底、映着求知光芒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日,每日午后,宜宁都会准时出现在书房的小案后。
最初的拘谨和恐惧,在她第一次提问并未遭到严厉斥责后,渐渐消散了一些。她发现,只要不打扰他处理最紧急的公务,在他似乎不那么忙碌的时候,提出一些“无关紧要”的疑问,他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会心情尚可地解答一二。
于是,书房里除了纸笔摩擦和翻阅文书的声音,偶尔会多出几句细声的提问和男人简洁低沉的回答。
“叔父,赋税……为何各地标准不一?”
“地域贫富,物产多寡,岂能一概而论?”
“那……边防呢?为何要在那么远的地方驻军?”
“御敌于国门之外,好过战火燃及家园。”
她的问题五花八门,从赋税到边防,从农桑到吏治,虽大多幼稚,却往往能问及一些关键之处,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直指核心的敏锐。
而傅晏礼,也从最初的偶尔解答,到后来渐渐习惯。他发现自己这个“养女”,并非全然懵懂,她有着超乎年龄的敏锐和不错的悟性,许多事情一点就透。教导她,竟比他预想中……要稍微不那么无聊一些。
书房内那冰冷沉重的政务氛围,似乎因着这偶尔的、低声的问答,悄然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温存。那是一种介于师长与学生、监管与被监管之间的,奇特而和谐的氛围。
这一日,傅晏礼批阅完一份关于西北军屯的奏章,习惯性地想考较她近日所学,便头也不抬地,仿若随意地问了一句:
“若你是当地官员,遭遇灾荒,流民四起,当如何安抚?”
宜宁正临摹着字帖,闻言笔尖一顿,抬起头,见他依旧看着文书,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她认真思索了片刻,回想起岭南也曾有过小规模灾情时阿爹和官员们的做法,组织了一下语言,小心翼翼地答道:
“首先……当开仓放粮,设粥棚,不能让灾民饿死。其次,应组织青壮修缮水利或道路,以工代赈,既安抚人心,也为日后计。还有……要严防疫病,派发药材,隔离病患。最后……要尽快上报朝廷,请求支援,并弹压趁机作乱的宵小,维持秩序。”
她声音不大,却条理清晰,虽然想法尚显稚嫩,但考虑得竟颇为周全,甚至想到了“以工代赈”和“防疫”这些细节。
傅晏礼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终于从文书上抬起头,目光落在她因为认真回答而微微绷紧的小脸上。
他没有立刻评断对错,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依旧深沉难辨,但在那一片幽深之中,宜宁似乎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极淡的……赞许?
随即,他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公文,仿佛刚才那一问一答从未发生过。
但宜宁的心,却因着他那短暂的一瞥,而莫名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写下、还带着墨香的字迹,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然而,一种无声的、名为“默契”的东西,似乎已在那一问一答,一眼一瞥之间,悄然滋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