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中掘坟暴雨如瀑,倾盆而下,将天地浇成一片混沌的铅灰色。
厚重的雨帘抽打着新坟的黄土,溅起浑浊的水花,泥土腥气混着雨水冰冷的铁锈味,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喘息之间。刚立起的简陋石碑上,水痕蜿蜒,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刻着冰冷的三个字:苏音墓。坟前立着一个男人。裴怀瑾。玄黑的锦袍湿透,
沉甸甸地裹在他高大却摇摇欲坠的身躯上,墨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
水珠顺着深刻的轮廓不断滚落。他死死盯着那方新土,眼底是风暴也无法驱散的猩红,
一种近乎癫狂的死寂。他的双手深深**坟头冰冷的湿泥里,十指早已鲜血淋漓,
泥泞与暗红的血混在一起,又被狂暴的雨水冲刷开,仿佛在徒劳地描摹着某种绝望的纹路。
指甲翻卷,指骨在每一次用力的挖掘中都发出不堪重负的**。
“苏音……”破碎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被雷声轻易碾碎,“出来……你出来!
”声音嘶哑,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雨水顺着他浓黑的眉毛滑落,砸进他赤红的眼睛里,
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那棺木中越来越清晰的轮廓。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
用尽全身的力气,肩背的肌肉在湿透的衣料下可怕地虬结,
疯狂地刨着那堆埋葬了他所有呼吸的泥土。“轰隆——!”惨白的电光撕裂浓云,
瞬间照亮大地,也照亮了坟茔深处那口薄薄的杉木棺。雨水无情地灌入敞开的棺内,
冲刷着棺中人毫无生气的面庞。闪电的光芒只停留了一瞬,却足以让裴怀瑾看清一切。
棺中的女子,面容苍白,双目紧闭,如同沉睡。然而,在她闭合的右眼眼皮上,
一道狰狞扭曲的暗紫色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自眉骨斜斜爬向颧骨。
那疤痕的颜色如此怪异,在惨白的光线下,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不祥的幽暗。这道疤!
裴怀瑾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得粉碎。三年前,
那个在无尽黑暗与蚀骨剧痛中将他拉回人间的模糊影子……那个影子,
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一道模糊的、令人心悸的痕迹?“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嚎猛地撕裂雨幕,裴怀瑾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
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头颅深深埋下,肩膀剧烈地抽搐。三年前。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黏稠、冰冷,死死包裹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四肢百骸撕裂般的剧痛。剧毒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
在他的血脉里游走啃噬,蚕食着生机,也吞噬了他的视线。他陷在无边的泥沼里,
意识在剧痛与窒息的边缘沉浮,只有蚀骨的寒冷和绝望如影随形。
“将军…撑住…”一个极轻、极软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像一缕微弱却固执的风。有什么冰凉湿润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覆在他滚烫的眼皮上。
带着一股苦涩微甘的草药气息,清冽得如同山间初融的雪水,瞬间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灼痛。
“会有些疼…”那声音低语着,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随即,
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刺痛猛地刺入他的眼窝深处!像有烧红的铁钎狠狠捅了进去。
裴怀瑾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剧痛激起了他骨子里沙场的悍勇,他猛地抬手,凭着模糊的感觉和本能,
死死攥住了那只正在为他敷药的手腕!入手纤细得惊人,腕骨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带着微微的凉意,却在他的铁掌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听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气,
短促而痛苦。“别动…”他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命令,如同砂石摩擦,“你是谁?”黑暗里,
那只手腕的颤抖似乎更剧烈了,却没有挣扎。片刻,那个轻柔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带着强忍的痛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一个…过路的采药人。将军,这药霸道,
得忍着些…敷几次,毒清了…兴许…就能看见了…”剧痛再次席卷,裴怀瑾眼前阵阵发黑,
攥着那手腕的力道却不自觉地松了些。他隐约感觉到,那纤细的手指重新沾了药,
带着更大的决心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意味,再次颤抖着、却无比精准地按压上他剧痛的双眼。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那双手,一遍遍为他换药、擦拭额头的冷汗,
喂他苦涩的汤水。每一次触碰都带着轻微的颤抖,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比上一次更短促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次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后,一丝微弱的光感,
如同划破永恒黑夜的第一道晨曦,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渗入了他的意识。
模糊的光影在晃动,勾勒出一个极其朦胧的、跪坐在他身边的轮廓。纤细,单薄,
像风中随时会折断的芦苇。狂喜如同洪流瞬间冲垮了堤坝!他猛地伸出手,
想要抓住那片模糊的光影,想要看清那黑暗中唯一的救赎。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衣料,
带着草药的微苦气息。“我看见了!我…看见光了!”他嘶哑地喊出声,
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变形。那模糊的影子似乎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轻轻覆住了他刚刚恢复一丝光感、正急切地想要睁开看清世界的眼睛。
“别急…”那声音近在咫尺,却比之前更加微弱,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极力掩饰的异样沙哑,
“光太猛…会伤眼…再等等…”覆在他眼上的手,冰冷得惊人,还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告诉我你的名字!”裴怀瑾反手死死抓住那只覆在他眼上的手,急切地追问。
他感觉到那手掌心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湿滑粘腻感,但他此刻被重获光明的狂喜冲击着,
无暇细思。那手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想要抽离,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沉默在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中蔓延。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就在裴怀瑾以为她不会回答时,
声音才如同游丝般飘入他耳中:“…音…我叫…阿音…”“阿音…”裴怀瑾咀嚼着这个名字,
仿佛要将它刻进骨血里,“等我!等我眼睛好了,我裴怀瑾必以三书六礼,娶你为妻!
此生不负!”誓言铿锵,掷地有声,回荡在简陋的山洞中。覆在他眼上的手,
似乎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如同枯叶坠地,几乎被洞外的风声吞没。
“嗯…”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认命,“…好。
”……2梦魇重现裴怀瑾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喘息着,仿佛刚从溺毙的深潭中挣扎出来。
眼前是熟悉的、属于定远将军府的精致拔步床顶,
繁复的雕花在昏暗的烛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
刚才那窒息般的黑暗、刺骨的剧痛、还有那个模糊却刻骨铭心的影子……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狠狠按上自己跳动的太阳穴。三年了,
那个在绝望黑暗中给了他名字和承诺的声音,那个叫“阿音”的影子,
却在他真正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取而代之的,
是表妹林晚晚那张明媚娇俏的脸。“表哥!你醒啦?”甜腻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打断了裴怀瑾混乱的思绪。林晚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脚步轻快地走进内室。
她穿着簇新的藕荷色苏绣罗裙,发髻上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行走间环佩叮当,满室生辉。
她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顺势坐了下来,
很自然地用自己温软的手覆上裴怀瑾按着太阳穴的手背。“又做噩梦了?
定是那场毒伤落下的根子。”她语气里满是心疼,漂亮的杏眼水汪汪地望着他,
“快把药喝了,太医说这安神汤最是对症。你呀,总是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身子,
叫晚晚怎么放心得下?”裴怀瑾的目光落在林晚晚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张脸,
明媚,精致,每一分都恰到好处,是他这三年来认定的救命恩人,
是承诺要三书六礼娶回的妻子。可为什么……心底深处总有一块无法填补的空洞?
为什么每次午夜梦回,那个黑暗中的影子,那个微弱的“阿音”,
总带着一种更深的、更真实的悸动?“晚晚,”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当年……在岐山那个山洞里,你为我敷药……最后几日,
你的眼睛……”林晚晚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覆在他手背上的指尖也蜷缩了一下,
但转瞬即逝。她嗔怪地抽回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表哥!都过去多久的事了,
还提它作甚?那时为了给你试药,不小心沾了些药汁,肿了几天罢了,早好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她凑近了些,眨动着那双清澈无瑕、毫无伤痕的杏眼,
语气带着一丝撒娇的委屈,“你呀,是不是嫌晚晚现在不够好看,总惦记着人家狼狈的时候?
”裴怀瑾看着她完美无瑕的眼睑,那上面光滑细腻,别说狰狞的疤痕,
连一丝细小的纹路都难寻。他心头那点微弱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
便迅速沉没下去。“怎么会。”他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接过药碗,
“只是觉得……亏欠你太多。”仰头,将那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药汁滚过喉咙,
却压不下心底那份莫名的空荡和不安。林晚晚看着他喝下药,
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满意的光芒,随即被更浓的甜笑取代。……3疫区重逢盛夏的京城,
空气却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那是死亡的气息,是瘟疫——时疫,如同跗骨之蛆,在城南的贫民窟里疯狂蔓延。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比时疫本身更快地侵蚀着这座都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
在弥漫着恐慌和药石气味的街道上艰难穿行,
最终停在了城南一处临时搭建的、摇摇欲坠的草棚外。
草棚上挂着一块被雨水浸得发黑的木牌,歪歪扭扭写着“济生堂”三字。车帘掀开,
下来一个女子。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风尘仆仆。她头上戴着半旧的帷帽,
长长的皂纱垂落,将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截线条柔美的下巴。
她背上背着一个几乎与她等高的沉重药箱,脚步却异常沉稳,
径直走向那间被绝望笼罩的草棚。正是苏音。草棚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咳嗽、孩童微弱的啼哭交织在一起,如同地狱的挽歌。地上胡乱铺着草席,
躺满了面黄肌瘦、气息奄奄的病人。苏音没有丝毫犹豫,放下药箱,
立刻开始检查离门最近的一个高热抽搐的孩子。她动作麻利而轻柔,掀开帷帽一角,
露出下半张脸,仔细查看孩子的舌苔和眼睑,又迅速搭上脉搏。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病患身上,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直到一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如同惊雷般在她身后炸响:“——是你?!
”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哪怕隔了三年,隔了无数个日夜,隔了刻骨的痛楚,
依旧能瞬间刺穿她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深处。苏音搭在孩子腕上的手指,
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动作有刹那的凝滞。随即,她像是没听见,
只是更加专注地探着孩子的脉象,另一只手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银针,
精准地刺入孩子的人中、合谷几处穴位。沉重的、带着铁甲寒意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
巨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一股混合着冷冽松香和铁锈气的压迫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周围的病患和帮忙的伙计都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裴怀瑾死死盯着那个熟悉的、此刻却刻意低垂着头的背影。三年了!那个在他最黑暗时出现,
又在他重见光明后如同鬼魅般消失无踪的女人!她竟然在这里?
在这肮脏污秽、满是疫病的草棚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暴怒和被愚弄的羞辱感,
如同毒火瞬间窜上心头。他猛地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一把攥住了苏音正欲施针的手腕!肌肤相触的瞬间,苏音浑身剧震,如同被烙铁烫到。
那手腕纤细依旧,却比记忆中更加冰冷。“抬起头来!”裴怀瑾的声音冷硬如铁,
带着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命令,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渣,“看着本将军!
”苏音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骨头似乎都要碎裂。她被迫停下了动作,
帷帽下的脸微微抬起一些,但皂纱依旧低垂,隔绝着视线。“将军…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透过皂纱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深秋古井里不起涟漪的水,
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生疏,“民女苏音,只是…来帮忙的大夫。请将军放手,
这孩子…耽误不得。”“苏音?”裴怀瑾咀嚼着这个名字,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皂纱,看清下面那张脸。这平静到近乎漠然的态度,
如同一桶油浇在了他心头的怒火上。认错人?这声音,这身形,
这双即使隔着皂纱也能感受到其专注的眼睛…他怎么可能认错!“大夫?”他嗤笑一声,
手上的力道猛地加重,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声音却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危险的、被激怒的寒意,“一个来历不明、藏头露尾的‘大夫’,
也敢在这时疫横行之地招摇撞骗?本将军怀疑你与流窜的疫匪有关!来人!”“将军!
”草棚里一个须发皆白、正忙着给病人灌药的老大夫闻声,颤巍巍地想要过来劝阻,
“苏姑娘她确实是……”“拿下!”裴怀瑾厉声打断,看也不看那老大夫,
目光如冰锥般钉在苏音身上,“带回府中,严加审问!”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上前,
粗暴地将苏音架了起来。沉重的药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药材散落一地。
苏音挣扎了一下,却如同蚍蜉撼树。她猛地抬起头,帷帽的皂纱在剧烈的晃动中扬起了一瞬!
只一瞬。裴怀瑾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了!在那皂纱翻飞的缝隙里,
在她右眼的位置——一道狰狞扭曲的、暗紫色的陈旧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
自眉骨斜斜爬下,盘踞在原本该是明眸善睐的地方!那疤痕的颜色如此诡异,
边缘带着不祥的增生,与林晚晚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利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刺穿了他的脑海!三年前山洞里,
腻感的手…那声音里极力压抑的痛苦和虚弱…还有那声轻得如同叹息的“嗯…好”……是他!
当年在山洞里的,是她!是这个叫苏音的女人!不是林晚晚!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狂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死死盯着那道疤痕,胸口剧烈起伏,
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最终都化为一种被愚弄至深的暴怒。“带走!”他几乎是咆哮出声,
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扭曲,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戾气,“立刻!
”4囚禁真相将军府西侧一处偏僻的院落,简陋得与府中其他地方的雕梁画栋格格不入。
几间灰扑扑的厢房,院中一棵半枯的老槐树,在暮春的风里抖落着残叶。这里与其说是安置,
不如说是囚禁。苏音坐在窗边唯一一张破旧的木凳上,背对着门。
她面前放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浑浊的水。她伸出手指,沾了水,
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动作专注,
仿佛这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情。窗外暮色四合,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棂,
将她单薄的背影拉得很长。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裴怀瑾大步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酒气。他今日在兵部议事,
席间同僚不知怎的又提起了三年前他那场奇遇,言语间对林晚晚的“情深义重”满是艳羡。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刺破了他连日来强行压抑的混乱和莫名的烦躁。酒入愁肠,
化作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烧得他双目赤红。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得如同囚室的屋子,
最后定格在窗边那个沉静得近乎死寂的背影上。那道背影,
与他记忆中那个在黑暗中给予他希望的模糊影子重叠,却又被那道丑陋的疤痕彻底割裂开。
一种混杂着被欺骗的暴怒和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苏音。”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毫不掩饰的戾气。
苏音沾水写字的手指顿在半空,水滴顺着指尖滑落,
在桌面的灰尘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她的沉默,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裴怀瑾压抑的怒火。他几步上前,
带着一股劲风,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苏音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强行将她从凳子上拽了起来,迫使她面对自己!“看着我!”他低吼,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
另一只手直接伸向她的帷帽!“嘶啦——”脆弱的皂纱被粗暴地扯裂,
连同那顶半旧的帷帽一起,被狠狠掼在地上。昏暗的光线下,苏音的脸完全暴露出来。
清秀的眉眼,挺翘的鼻梁,略显苍白的唇。然而,所有本该属于江南女子的温婉,
都被右眼上那道狰狞的、暗紫色的疤痕彻底破坏。那疤痕如同活物般盘踞着,
扭曲了原本的轮廓,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绝望。裴怀瑾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
死死钉在那道疤痕上。三年来无数个夜晚模糊的梦魇,此刻终于有了清晰而残酷的具象。
他胸膛剧烈起伏,浓烈的酒气和暴戾的气息喷在苏音脸上。
“是你…当年在岐山…”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一种被愚弄至深的切齿,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不说?!为什么让晚晚…为什么?!”苏音被迫仰着头,
承受着他灼人的视线和暴怒的质问。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潭死水,映不出丝毫波澜,
仿佛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和那毁了她半张脸的疤痕,都与她无关。
只有被裴怀瑾攥住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泄露着身体承受的剧痛。“说了…又如何?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砸在地上,
“将军…眼里看到的,从来不是…真相。”她的目光掠过裴怀瑾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俊脸,
没有怨恨,没有委屈,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将军如今…将民女囚禁于此,又是…为何?
”“为何?”裴怀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戾气更盛。他猛地收紧手指,
几乎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因为你该死!你处心积虑接近本将军,究竟意欲何为?!说!
”苏音痛得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加苍白。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依旧是那片令人心悸的平静:“将军…太高看民女了。
民女此来京城…只为城南时疫。”她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院墙,
看到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贫民,“药方…已有眉目。将军若尚存一丝…悲悯,
便放民女回去…救人。”“救人?”裴怀瑾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
随即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暴戾,“自身难保的阶下囚,
也配谈救人?收起你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本将军只问你一句——”他猛地凑近,
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苏音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当年岐山之事,
若敢在晚晚面前透露半个字…本将军定叫你,生不如死!”冰冷彻骨的威胁,
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苏音的心脏。
她看着眼前这张曾经在黑暗中让她倾尽所有去守护、此刻却写满憎恶与残忍的脸,
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似乎也被彻底抽空了。肩膀被他捏得剧痛,
却比不上心口那瞬间蔓延开的、足以冻僵灵魂的寒意。她扯了扯嘴角,
竟露出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将军…放心。
”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民女…一个字,都不会说。
”裴怀瑾看着她唇边那抹冰冷的笑意,心头那股邪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烧得更旺。
他猛地甩开手,力道之大,让本就虚弱的苏音踉跄着倒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发出一声闷响。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秽,转身大步离去,
厚重的门扉被他摔得震天响。狭小昏暗的厢房内,再次只剩下苏音一人。她靠着冰冷的墙壁,
慢慢滑坐在地。右眼疤痕下的皮肤隐隐传来熟悉的、如同针扎般的细微刺痛。她抬起手,
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狰狞的凸起,指尖冰凉。窗外,暮色彻底沉沦。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
无声无息地浸没了整个院落,也淹没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5毒酒断魂将军府后宅,精巧的琉璃灯盏将“晚晴阁”映照得亮如白昼,暖香浮动。
然而这份暖意,却在林晚晚踏进裴怀瑾书房的那一刻,骤然冻结。
她本是带着新得的雨前龙井,想与表哥共品。却在门扉开合的一瞬间,
看到了裴怀瑾书案上摊开的一卷泛黄的旧纸——那是苏音在城南草棚被带走时,混乱中散落,
被裴怀瑾的亲兵随手收起,今日才呈上来的东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清秀而坚韧,
带着一种独特的筋骨。林晚晚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字迹上,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
浑身血液瞬间冰凉!这字…这字她认得!三年前在岐山,裴怀瑾毒伤昏迷时,
她偷偷潜入那个山洞,曾在角落发现过几片写过字的树叶!那字迹,
与眼前这张药方上的字迹,一模一样!是她!那个山洞里的采药女,就是苏音!她竟然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