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那一束夕阳,正好打在姜小蛮手里的本子上。
那本子实在太破了。
封皮是那种最廉价的硬纸板,边角磨出了毛边,像是被老鼠啃过。
张桂芬盯着那个本子,眼皮子突突直跳,那股子不祥的预感像是疯长的野草,瞬间爬满了全身。她当然认得这个本子,这是姜小蛮刚上小学那会儿,捡废品换钱买的。
那时候她还嘲笑这死丫头,说那是“穷讲究”。
“怎么,妈不认识了?”
姜小蛮手指轻轻一翻,那纸张发出脆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她没看张桂芬,视线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那我帮您回忆回忆。”
“一九五八年,冬天。”
姜小蛮的声音清脆,却听得张桂芬后背发凉。
“九岁。大雪封门。我穿着单鞋去李大娘家帮忙纳鞋底,纳了整整三天,手冻出了烂疮。李大娘给了五毛钱。”
她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姜珍珍,又扫过瘫在地上的张桂芬。
“这五毛钱,我刚进门就被二哥抢了。他说想吃供销社的水果糖。妈,当时您是怎么说的?”
张桂芬嘴唇哆嗦着,没吭声。
姜小蛮也没指望她回答,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模仿着张桂芬当年的语气,尖酸刻薄到了骨子里:
“你说,‘他是你哥,吃块糖怎么了?你个赔钱货,将来也是别人家的人,给家里做点贡献是应该的。’”
雷烈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那盒火柴。
“咔嚓。”
一根火柴被他两指捏断。
声音不大,却让张桂芬浑身一抖。
姜小蛮像是没听见,手指沾了点唾沫,翻过一页。
“一九六一年,十二岁。”
“那年闹饥荒,大家都饿得浮肿。我每天天不亮就上山,去悬崖边上采草药。那地方连野山羊都不敢去。我摔断过腿,差点喂了狼。”
“那年一共卖了三块二毛钱。”
姜小蛮偏过头,目光落在姜珍珍身上那件虽然旧但依然整洁的确良衬衫上。
“这钱,妈你拿去扯了布,给大姐做了一件新衣裳。给二哥买了一双回力鞋。给珍珍买了一朵头花。”
“我呢?”
姜小蛮轻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
“我喝了三天的米汤,因为你说,家里细粮不够了,我不干重活,不用吃干的。”
屋子里静得可怕。
只有姜小蛮翻书的声音,像是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在张桂芬那张老脸皮上。
周围还没散去的邻居们,趴在窗户根底下听着,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这姜家婆娘平时看着挺和气,没想到心这么黑!
这哪是养闺女,这是养长工,养奴隶啊!
“别念了!别念了!”
张桂芬终于受不了了,她那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像是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她猛地扑过来,想要抢那个本子。
“你个没良心的死丫头!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我是你妈!我生你养你,花你点钱怎么了!”
姜小蛮连身子都没起。
她只是微微侧身,脚尖轻轻一勾。
“噗通!”
张桂芬扑了个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正好趴在雷烈的军靴旁边。
雷烈嫌弃地挪了挪脚,仿佛那是团什么脏东西。
“继续。”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姜小蛮。
姜小蛮也没客气,直接翻到了本子的最后几页。
“前面的小钱,咱们就不算了。算算大头。”
“十五岁进厂,当临时工。两年后转正。到现在,一共工作了四年。”
“前两年学徒工,工资十八。后两年转正,工资二十四。”
“除了每个月给我留两块钱的饭钱,剩下的工资,每个月一号发薪水,二号就被你拿走了。”
姜小蛮拿起雷烈的那支钢笔,在最后一页上刷刷写了几个数字。
“我都算好了。”
“这四年,一共上交工资,一千零八块。”
“加上小时候那些零零碎碎的草药钱、手工钱、捡破烂钱……”
她把本子往桌上一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让人无法反驳的决绝。
“总计,一千零五十块。”
轰!
这数字一出来,窗外偷听的邻居们都炸了锅。
一千块!
这年头,万元户那是传说,千元户都是大款!
这姜小蛮哪是个受气包啊,这分明就是姜家的摇钱树,是聚宝盆!
张桂芬趴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从来没算过这笔账。
她只知道没钱了就找姜小蛮要,这死丫头手里哪怕有一分钱,也得给她抠出来。
可现在,这一笔笔账摆在明面上,那沉甸甸的数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妈,您刚才要多少彩礼来着?”
姜小蛮蹲下身,视线与张桂芬平齐。
她那双杏眼里没有半点泪光,清澈得像是一汪寒潭,倒映着张桂芬狼狈的模样。
“三百,是吧?”
姜小蛮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这几年,我吃的是剩饭,穿的是旧衣,干的是最累的活。这一千多块钱,买我这条命,够不够?”
“够了!够了!”
张桂芬还没说话,门口看热闹的一个大爷忍不住喊了一嗓子。
“这那是够了,这是溢价了!这闺女就是个金疙瘩,被你们当土坷垃踩!”
张桂芬脸皮紫涨,她想反驳,想骂人,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她看着雷烈。
那个男人就像是一座铁塔,死死地镇在那里。
只要她敢撒泼,那个男人绝对会让她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行……”
张桂芬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这钱……就算你还了家里的债。那彩礼……”
“彩礼?”
姜小蛮打断了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妈,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一千零五十,减去三百彩礼,还剩七百五十。”
“这七百五十块,就当是我买断了咱们这段母女情分。”
姜小蛮转过身,不再看她,而是走到了雷烈面前。
她仰起头,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
逆着光,他的五官显得格外深邃硬朗。
“雷团长。”
姜小蛮的声音软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这家人,太贪,太黑,我不想伺候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雷烈坚硬的胸肌。
“娶一个没有娘家拖累,不用你填无底洞,还能赚钱养家的媳妇,是不是省心很多?”
雷烈低头看着她。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星星。
明明刚才还在咄咄逼人,像只亮出爪子的小野猫,这会儿到了他面前,又收起了爪子,在那儿跟他谈“生意”。
没有娘家拖累?
这条件,听起来确实诱人。
他雷烈不怕麻烦,但他讨厌这种像蚂蟥一样吸血的麻烦。
“确实。”
雷烈点了点头,嘴角那抹笑意终于蔓延到了眼底。
他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姜小蛮那只在他胸口作乱的手。
掌心粗糙,温热,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既然账算清了。”
雷烈转过头,目光扫向张桂芬,瞬间切换成了那副“活阎王”的面孔。
“那就写文书吧。”
“什么……什么文书?”张桂芬傻了眼。
“断亲书。”
雷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纸,拍在桌子上。
“白纸黑字,写清楚。”
“姜小蛮从此与姜家再无瓜葛。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彩礼抵债,两清。”
张桂芬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
断亲?
这怎么行!
这死丫头虽然现在硬气了,可只要还是她闺女,将来总有办法再从她身上刮下油水来!要是断了亲,那以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