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滑落脖颈,陆子谦哆嗦了一下,猛地从浑浑噩噩的半梦半醒中被激醒。他胡乱抹了把脸,视线从水汽氤氲的磨砂镜面上挪开。镜中的男人脸色苍白,眼圈深重,是标准的社畜被吸干精气的模样,只有右手腕那一圈暗紫色的淤痕,灼热鲜明地提醒着他昨夜发生的一切不是幻梦——那台震耳欲聋的机器、那些疯狂闪烁的灯光、那个在昏暗通道里对他发出最后通牒的女人。
七点五十分。离打卡还有四十分钟。但陆子谦知道,真正的倒计时是另一个。周六早上十点,城西老厂房,“回声计划”工作室。
那个名字像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压在胃里。昨夜在出租车上颠簸时,他用被酒精和惊吓搅浑的脑子查过。一个废弃工业区边缘的旧厂房改造的艺术空间,位置偏僻,网络上的照片寥寥无几,带着一种刻意的隐蔽气息。那是蓝玥薇另一个世界的据点。
整整一周,陆子谦像一枚被强行按进高速运转齿轮里的沙砾。白天,策划部压抑的格子间,他对着电脑屏幕修改那份被蓝玥薇踩了七遍的方案。每一版发进总监邮箱,如同石沉大海。偶尔在茶水间、走廊上迎面撞上,蓝玥薇目不斜视,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恒定,像某种宣告死亡的计时器。她经过时带起的微弱气流都卷着寒霜,眼神从未在他脸上停留一秒,仿佛在电梯口那个昏暗通道里发生的一切,连同他这个人,都成了背景板上一道被抹去的污痕。
只是陆子谦办公室的灯,亮到后半夜的次数更多了。第八稿,第九稿……桌面文件夹里数字不断累加,如同他腕上的淤痕,颜色渐深。组长老胡不止一次敲他桌面,眼神里混合着同情和被连坐的不满:“小陆啊,蓝总监那边……你到底哪里不对盘了?”陆子谦只能苦笑,把苦水混着浓咖啡咽下喉咙。哪里不对盘?他看见的风景太**了,代价高昂。
周六清晨的雾霭粘稠而灰白。废弃的铁轨像巨大的、锈蚀的蜈蚣,从“回声计划”那巨大的、仿佛被巨人随意丢弃的水泥盒子后方的荒草丛中延伸出来。铁轨边杂草丛生,废弃的枕木缝里钻出顽强的野草。陆子谦按照导航指引,把租来的小破车停在唯一能辨认出是停车场的碎石空地上。风掠过空旷的地带,卷起一点尘土和废弃塑料包装袋,发出单调的呜咽。
巨大厂房的铁皮大门紧闭,旁边一扇狭窄的、布满锈迹的小铁门虚掩着。门楣上方用工业管道焊接出几个粗犷的字:“ECHOPROJECT”。陆子谦吸了口气,混杂着铁锈、机油和陈年尘土的味道涌入鼻腔。他看了看手机,9:57。
推开门。巨大的空间猝不及防地撞入视野,带着工业时代遗骸独有的粗粝美学和一种精心营造的神秘感。挑高极高,头顶是交错的巨型工字钢桁架,一部分被喷涂成哑光黑,一部分保留着原始锈蚀的赭红色。宽阔的水泥地面空旷得能跑马,零星摆放着几件巨大的、看不出用途的几何金属骨架装置。几块分割空间的黑色厚重帘幕从高处垂落,隔出不同的功能区。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在光线中跳舞的身影,一种电子元件加热后的特殊气味若隐若现,混合着干燥木头和灰尘的味道。空旷,冷硬,带着强烈的非日常感。
几束舞台追光灯一样强烈的白色聚光灯,从高高的桁架上笔直地投射下来,精确地打在主控台区域,如同几道神圣的审判光柱。主控台比夜店里的更大、更复杂,占据了中央舞台般的核心位置,像一艘未来飞船的指挥舰桥。无数LED指示灯闪烁着冷调的蓝光,推子和旋钮排列密布如蜂巢。一个女人背对着门口站立。
蓝玥薇。
她今天没穿昨夜那件闪得吓人的抹胸短裙,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棉质运动套装。长裤线条利落,勾勒出笔直有力的腿型。一件同色的连帽卫衣,兜帽松垮地垂在背后。长发不再是舞台上的狂放形态,只是随意地抓成一个松散的高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白皙的颈侧。灯光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冰冷的光晕,将她与背后那些巨大、沉默的工业金属骨架融为一体,像一座黑色冰雕正在光柱下无声解冻。
她手指在控制台复杂的面板上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移动着,同时戴着监听耳机,身体微微前倾,跟随着某种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节奏轻微晃动。侧脸在强光下轮廓异常清晰而专注,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白天的冷硬和距离感在此刻被一种纯粹、强大、专注于自身技艺的气场所取代。
跟办公室那个一丝不苟的总监蓝玥薇相比,判若云泥。这里是她的领地。她的王国。没有虚饰的华丽,只有冰冷的机器和绝对的掌控力。陆子谦屏住呼吸,不敢惊扰这专注的气场。他像误入巢穴边缘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试图降低存在感,挪动脚步想在不远处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候指令。鞋底摩擦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嗒。”
脚步声在巨大空旷的空间里被不自然地放大。极其轻微,却像一粒石子丢进了平湖。
蓝玥薇移动的手指瞬间定格在某个银色的推子顶端,如同按下了静止键。晃动停止了。她没有回头。那专注的气场被一股冰冷的审视感代替,凝聚成实质的压力,随着她那一个顿住的动作,沉沉地弥漫开来。
“几点了?”她的声音响起,平直,没有任何波澜,像电子合成音一样精确地穿透耳机和空间的距离,落到陆子谦耳中。
陆子谦心脏猛地一缩。“十点…零一分。”他快速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认。
光柱下,蓝玥薇的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极其细微的一个弧度变化,像精准仪器校正时出现的0.01度误差。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意味,随着那个微不可查的动作无声扩散。
“迟到五十三秒。”她终于缓缓转过身。
灯光从她背后打过来,在她身前投下长长的、几乎把陆子谦完全笼罩进去的影子。兜帽的阴影覆盖了她上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但她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变了,如同锁定了目标,那属于蓝总监的压力感瞬间回归。
“看来,你对你的职业生涯,比我想象的还要慷慨。”蓝玥薇的声音不高,但在空旷的环境里字字如铁钉敲进木头,“昨晚的话,需要我再帮你回忆一遍?”她的视线穿透阴影,精准地落在陆子谦的手腕处。那里,一周过去,淤痕已由深紫转为陈旧的青黄,在白天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辨。那是指骨力量留下的标记。
陆子谦感到那道视线如同小刀划过皮肤,脸颊微微发烫,混杂着羞耻和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他喉咙发紧:“对不起,蓝总。第一次来,路不熟……”
“没有下次。”蓝玥薇打断他,没有丝毫让他陈述理由的意图。她向前走了一步,彻底走出那束舞台光投下的强光范围,阴影和光线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限。卫衣包裹着她纤细却紧绷的身体,像个冷酷的教官。她抬起右臂,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指向性,如同精密仪器的导轨。
“看到那个门没有?”她的食指指向不远处一道巨大的、厚重的黑色隔音帘幕,“进去,左边墙根堆着的箱子搬出来,搬到对面那块空地。”她的语调是纯粹的命令,不含一丝情绪,眼神扫过他时毫无温度,“搬完之前,不许发出任何没必要的噪音。我对你工作能力之外的任何干扰音容忍度为零。”
陆子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扇黑色帘幕沉重得如同剧院幕布。帘幕旁边一角没有完全拉严,露出里面更深的幽暗。那后面堆叠着的显然不是什么轻巧纸箱,棱角分明,轮廓粗笨,看起来是沉重的设备。目的地是对角线方向一片空空荡荡、距离至少四十米的水泥地。没有任何辅助工具。
这不是安排工作。这是命令。带着惩罚意味的劳动。陆子谦嘴唇动了动,想争辩的话在看到蓝玥薇兜帽下那双冰冷眼眸时瞬间冻结。那双眼睛告诉他,解释无用,反抗的代价他付不起。
他沉默地走向那厚重的帘幕。布料冰凉粗糙的手感传递过来。掀开一角钻进去,里面的空气瞬间变得不同,带着浓郁的、陈旧的电子设备和某种类似松香的混杂气味,更暗,更沉寂。几大排高耸的金属架子如同沉默的丛林,上面堆满各种专业音响设备、线缆和杂乱的部件。灰尘的味道浓重。她指定的目标就在最内侧墙角,几个深灰色的、标着“PowersoftKSeries”字样的功放箱,体积庞大,表面覆盖着一层薄灰。旁边还有几个沉重的、装着专业线材的航空铝箱。
单个功放箱的重量可能不低于五十公斤。铝箱也不轻。而他需要徒手把这些笨重之物从这堆满障碍物的狭小空间一趟趟搬出去,穿过宽阔的厂房,抵达对角线的空地。陆子谦咬紧后槽牙,感觉胃部那冰冷铁块的重量又沉了几分。白天的蓝总监冷酷无情,夜间的DJ女王同样铁石心肠。这该死的双面人生,无论哪一面,他都处于被彻底碾压的位置。
没有任何犹豫的空间。他深吸一口混合着尘埃的空气,弯腰抓住了第一个功放箱侧面坚硬的金属把手。入手沉重冰凉,像是抓住了一块冻硬的铁石。第一趟是最难的。箱子重心难以掌握,狭窄的架间距让他不得不侧着身体螃蟹一样挪动,膝盖几乎要顶到对面架子冰冷坚硬的横杠。粗糙的金属把手棱角硌进手心,摩擦带来的锐痛感迅速蔓延。每一步都拖沓艰难,鞋子在积满灰尘的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沉重压抑。
他低着头,脖颈的筋紧绷着,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水,顺着太阳穴往下滑。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竭力压抑因用力而即将溢出的闷哼。
“呼吸声过大。控制。”冰冷的声音从外面透帘传来,如同精准的手术刀。
陆子谦身体一僵,差点脱手。他猛地闭上嘴,深吸一口气憋在胸腔里,继续对抗箱子的重量,用更慢但更稳的动作移动。帘幕掀开又落下,光线和灰尘在入口处交替上演。终于将第一个箱子成功搬出设备间,沉重地放在指定空地时,后背的内衬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而空旷的厂房另一头,DJ台的位置已经再次响起了连续、稳定、节奏清晰的电子节拍循环测试音。
咚…哒…咚…哒…稳定的鼓点带着强烈的穿透力敲打着空气,也像重锤敲打在陆子谦紧绷的神经上。
搬第二个沉重的线材铝箱时,体力消耗带来的眩晕感开始侵袭他。箱子边缘尖锐的棱角在一次倾斜失手中狠狠撞在了他的右脚踝外侧。
“嘶——”
剧痛毫无防备地席卷而上,穿透骨头,让陆子谦倒抽一口凉气,身体控制不住地趔趄了一下,铝箱底角重重磕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一声不算刺耳但在空旷厂房里极为突兀的闷响。节奏稳定的鼓点声戛然而止。
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从操控台方向射来。陆子谦甚至不用抬头就能感受到那道视线穿透空间的力度。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迅速弥漫开,才勉强把喉咙口那声痛呼彻底摁了回去。豆大的汗珠混合着灰尘划过颧骨。
那鼓点节奏只是短暂停顿了两秒,随即再次响起。但这次的鼓点不再是纯粹的测试循环,节奏变得更快了一些,也更加坚硬、密集。仿佛DJ台上那女人正在通过冰冷的鼓声发泄她被打断工作的怒火。
陆子顾不得脚踝钻心的疼痛,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默重新弯下腰,拖拽起那个沉重的箱子,艰难地挪动。每一次落脚,右脚踝的骨头都像是被粗糙地重新掰断一次。视觉开始有点发花。他只能盯着地面粗糙的水泥纹理,强迫自己的意识集中在每一次移动的距离上。
十五分钟后。当最后一个沉重的功放箱被他几乎是推着滑进指定区域的水泥地时,陆子谦双腿一软,几乎是靠着惯性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浑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尤其是双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脚踝处火烧火燎地疼痛。汗水已经浸透了他单薄的T恤前襟后背,紧紧粘在皮肤上。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的刺痛感。
汗水模糊了眼睛,他用力眨了几下,艰难地抬起头。光线刺目。
蓝玥薇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侧前方几步远的位置,依旧穿着那身运动服,身形挺拔,像一柄收在黑鞘中的利刃。她脸上并没有出汗的痕迹,兜帽拉得很低,大片阴影遮住了她的眉眼,只能看到冷硬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
她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他,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堆刚刚卸下车的旧货。最后,目光落在他还在隐隐发抖、撑在膝盖上的双手上,那里有几处磨破渗血的伤口,脏污不堪。停留了两秒,又移到他站姿有些别扭、左脚微微承重的右脚踝上。
她没说话,空气中只有陆子谦自己急促得如同拉风箱的喘息声。那声音在此刻空旷而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狼狈。汗水滑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陆子谦下意识想抬手抹汗。
“别动。”
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陆子谦刚抬起一点的手臂僵在半空。
蓝玥薇转身,没有走向主控台,而是径直走向厂房深处靠近墙角的一张落满灰尘的老旧、布满油污的铁皮工作台。她脚步平稳,走到台前,俯身在台下某个破旧不堪的蓝色工具箱里翻找着,动作利落。
片刻后,她直起身,手里捏着两个塑料小扁盒和一小瓶东西,走了回来。几步的距离,她很快又停在陆子谦面前。阴影里,她的眉头似乎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动作突兀地倾身向前,左手猛地探出,速度极快,毫无预兆地捏住了他的下巴!
陆子谦浑身骤然绷紧!比在夜店后台被掐住手腕更甚的错愕席卷而来。她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同样不容抗拒,强行抬高了他的脸。这个角度,让他几乎被迫迎向她兜帽下的目光。太近了,近到能看清她眼底压抑的不耐烦,看到她细密微翘的睫毛根部沾染的一点极其微小的飞絮灰尘。
还没等他从那惊愕和被冒犯的震怒中做出反应,蓝玥薇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的东西已经强硬地按上了他的眼皮。
一小片冰冷的、饱含着**消毒药水的湿纸巾。带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气味。她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食指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效率,用那湿漉漉的、沾满药水的纸巾片用力擦拭着陆子谦的眼角,蹭掉混着汗水和污垢的脏污。
动作粗鲁,毫无温柔可言。那酒精辣得他眼皮猛跳,眼球刺痛,条件反射地想躲开。
“别动!”下巴上的力道瞬间加重,带着骨骼被钳制的轻微痛楚,像铁铸的固定钳将他卡在原地。她的声音很低,压在他头顶,每个字都像冰渣子在往下掉,“想瞎了,就去揉。”
辛辣的刺痛感在眼球表面弥漫开,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陆子谦只能僵硬地保持着抬头的姿势,任由那双冰凉的手和那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主宰着自己脸部那块狭小的战场。她的动作粗暴而精准,几下擦拭后,似乎确认已经清理掉眼角附近的脏污,才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嫌弃地将那一片变得灰黑的湿纸巾丢在他脚边的水泥地上。
还没缓过神,蓝玥薇的右手又伸过来。这次是那个小小的塑料盒盖。她手指一挑,盖子翻开,露出一小盒排列整齐的止血贴片。她快速撕开两片粉红色的卡通创可贴——印着幼稚的HelloKitty图案。
陆子谦看着那极其违和的卡通图案,在消毒水气味的刺痛和生理性泪水的朦胧中,几乎疑心是自己痛晕了产生的幻觉。
然而并不是。蓝玥薇精准地找到他左手掌根和右手中指指关节上磨破渗血的小口子——那是搬箱子时粗糙金属棱角留下的印记。动作依旧粗鲁麻利,甚至可以说得上冷漠。她捏住他的手掌翻过来,另一只手食指用力一压,那片画着巨大卡通猫脸的止血贴片就带着粘性,“啪”地一声,牢牢摁在了伤口上。整个过程快得如同流水线操作。接着是另一只手。
贴上后,她还下意识地用拇指在那两个卡通图案上快速抹了两下,似乎是试图压牢边缘。陆子谦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腹的凉意和微小的压力。动作完成后,她立刻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仿佛触碰到的不是同事的手掌,而是某种需要消毒的危险源。
“别碍事。”蓝玥薇将剩下的创可贴随手塞回塑料盖丢到他脚边,像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程式化,毫无波澜。
陆子谦低头看着自己两只手上突兀粘贴着的粉色卡通止血贴,掌心摩擦的疼痛被膏药的凉意隔绝了一层,但那幼稚的画面与他此刻狼狈的汗水和一身灰尘形成了极为荒诞的对比。一股混杂着痛楚、屈辱和难以言喻怪异感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烧灼着他的耳根,几乎要冲破喉咙顶出来。
蓝玥薇的目光却已经越过他身上那两个滑稽的卡通创可贴,落在他不自然重心偏移的右脚踝上。那绷紧的唇线似乎抿得更紧了一点。
“脚断了?”她的话干脆利落,像把短刀。
陆子谦吸了口气,压下那翻滚的情绪:“撞了一下…没断。”
蓝玥薇的眼神在他不自然的站姿上停留了一瞬,兜帽下的阴影掩去了任何可能的情绪。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那脚伤只是设备故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参数异常。她猛地转身,步履利落地走向操控台的方向。
“废物。”冰冷的声音砸在地上,“现在,去把控制台右边地面上的音频连接线整理清楚。所有5米以下的短线理出来,打二十公分扎带圈,贴线号标。3.5毫米接头全部包上接口保护套。所有颜色和接口类型混淆的线材交叉缠绕扣十分。今晚音乐节前我要看到能随时替换使用的标准线材库。”她语速极快,不容打断,“处理完,去把我设备间的调音台B端电源线全部检查一遍绝缘层,有划痕或鼓包的全部报废。工作台上有标签打印机。”
她的脚步停在主控台边缘,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确认他是否理解。冰冷的指令,精确的技术参数,庞大而繁琐的工作量。这是将他钉死在工具人位置上的无声宣告。
陆子谦捏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右手那个粉色HelloKitty猫眼歪斜着,好像在嘲笑他的无能狂怒。他咽下喉咙口泛起的血腥味,拖着那只剧痛的右脚踝,一瘸一拐地走向主控台下那片如同黑色蟒蛇一样盘绕纠缠着密密麻麻音频线的地狱。
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伤痛的拖沓,清晰地敲打在空旷的水泥地面上。每一次落步,右脚的剧痛都如电流般窜上脊髓。
操控台前,蓝玥薇已经重新戴上了监听耳机。她右手食指悬在控制台一个巨大的银色滚轮旋钮上,没有立刻旋动。巨大的厂房吸音效果极好,只剩下他那孤独、艰难又别扭的脚步声——趿拉、顿挫、再趿拉。
她的食指指尖,在那个冰凉光滑的银色的旋钮顶端无意识地停留了足足三秒。指尖皮肤感受着金属那恒定不变的低温。
三秒后,那修长的手指猛地向内拨动了旋钮!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股被点燃又强行压制的能量。
咚!一个比之前任何循环都沉重一倍有余的巨大底鼓音效猛地炸开!声音像一记沉闷的重拳狠狠砸在空间的心脏上,让整个厂房的气流都为之一震!紧接着,一连串更加扭曲、尖利、几乎到了噪音边缘的碎拍如同失控的锯齿,从那台沉默的钢铁怪兽里咆哮着倾泻而出!淹没了一切!
主控台前站得笔直的身影被笼罩在冰冷而密集的音墙里,只有那绷紧的手腕和高速移动的指关节,泄露着一丝被强行封存的躁动。
粘稠滚烫的汗顺着额角滚落,滑进绷紧的眼角。陆子谦猛地眨眼挤掉那股蜇人的刺痛,粘着厚重HelloKitty创可贴的手指在一堆冰冷的连接头塑料保护套上笨拙地滑动,滑腻腻的,几乎捏不住那米粒大小的东西。空气里凝滞的尘埃仿佛都带着蓝玥薇调音台残留的低频余震。她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绷紧的下颌线烙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那是战斗的姿态。
音乐节后台的混乱像潮水涌来又退去。陆子谦坐在灯光调试用的塑料折叠小凳上,背靠着粗糙的后场防火门,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痛的**,尤其是右脚踝——搬功放箱撞出来的那块青紫此刻肿得像个熟透的果子,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
手机屏幕在昏暗角落亮起,是公关部小张连着发来的几条微信,信息框一条条跳着往上顶:
“陆哥!!!你跟蓝总监真在一起了?!牛啊!全公司都炸了!”“年会那张照片怎么回事?‘牵手’特写?技术部老陈说没PS痕迹!”“老霍脸都绿了!你俩什么时候的事儿?瞒得够深啊!”
年会?牵手照片?
陆子谦捏着手机边缘的指节泛白。记忆碎片猛地冲撞:两天前那个该死的公司十周年庆典。
巨大水晶灯下衣香鬓影,舒缓的管弦乐流淌着虚假的温情脉脉。董事长蓝正霆亲自出席,花白头发的他端着香槟杯在人群中央,像一座矗立的冰山基石。轮到各部门高层登台。一片掌声里,蓝玥薇仪态万方,踩着凌厉尖细的高跟鞋走上台阶,深蓝色的晚礼服如凝固的深海。
就在她踏上最高一级台阶的瞬间,过分拖曳的裙摆侧边流苏不知怎么就诡异地、精准地缠绕在了那双杀气腾腾的高跟鞋细跟上。众人眼皮底下,那纤秾合度、如同冰雕玉琢般完美的背影猛地一晃!幅度不大,却足以让整个会场的喧嚣瞬间凝滞——像是突然被掐掉了音源。
陆子谦当时站在离台阶不远的人群外缘。他几乎是出于一种对危险的本能预判和肌肉记忆,人已经鬼使神差地、闪电般抢上一步!在蓝玥薇身体失衡前倾、冷艳面具即将碎裂的千钧一发间,他的右手精准地、有力地攥住了她冰凉汗湿的手腕!左手则本能地横托在她腰后!隔着那层冰凉滑腻的礼服面料,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腰际那一小块骤然绷紧、如同烧红烙铁般僵硬僵硬的肌肉,以及一刹那的细微战栗——是脱力?是惊吓?他无法分辨,只觉那触碰带着一种致命的静电般吸力,让他头皮瞬间发麻。
那一刹那绝对不到一秒。
舞台顶灯灼热地烤着他的脸。无数双眼睛聚焦。他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掌心传来的属于蓝玥薇的、剧烈得不正常的心跳搏动,正透过薄薄的皮肤和腕骨疯狂撞击着他。
“啧。”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淹没在周遭抽气声里的嫌恶鼻音,来自蓝玥薇紧抿的嘴角。她猛地抽回了被攥住的手腕,动作之迅捷,力道之猛,几乎带起一小股凌厉的风。随即,她挺直脊背,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脸上瞬间冻结的表情比他掌心的温度更冰寒十倍,只剩嘴角那丝维持社交礼仪的弧度僵硬得如同刀刻。
他僵在原地,手悬在半空,像握着一块还没捂热就被扔回的冰。蓝玥薇根本没再看他,径直走向父亲蓝正霆的方向。
庆典结束,陆子谦被组长老胡堵在消防通道抽烟。“你小子运气……啧啧,那一扶,时机准的,”老胡吐着烟圈,挤眉弄眼,“不过小心点,蓝总监那眼神……啧啧啧,要吃人的。”
手机震动再次把陆子谦拉回当下的昏暗角落。他烦躁地退出微信,屏幕却自动跳到本地热门论坛的娱乐版块——一张从侧面拍的高清大图赫然置顶!标题红得刺眼:【蓝氏未来掌门人?冰山总监蓝玥薇地下情石锤!音乐节后台生死相依!】
照片明显是远程拉近镜头**的,带着噪点和晃动,却清晰得让人心颤:音乐节后台一片狼藉的通道角落,灯光混乱惨白。蓝玥薇蜷缩在墙边唯一一张残破的塑料椅上,平日的冷硬气场荡然无存。她身上的亮片演出服还没换下,肩头胡乱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男士法兰绒衬衫——那是陆子谦凌晨四点跑遍周边便利店买的热饮附赠的赠品(为了热饮能塞进衬衫口袋保温)。她的头微微歪着,似乎是靠着手臂休息,凌乱的黑发掩住了大半张脸,但露出的那截纤细后颈线条极度脆弱,几乎从未出现在媒体视野中。而陆子谦就蹲在她面前!姿态近乎守护!照片的焦点聚在他一只手上——那只手,正拿着一罐刚拧开、冒着微微白气的热蜂蜜牛奶,小心翼翼试图递到她唇边!画面角落,隐约能看到她无力地搭在他手腕上的两根冰凉手指!
照片右下角的水印显示着拍摄者ID:“音乐节前线”。拍摄时间赫然是凌晨5:47分——正是蓝玥薇低血糖发作瘫软、陆子谦被迫留下来处理后事时最混乱狼狈的时刻。
更绝的是帖子配文:
“亲眼所见!蓝总监演出后累倒,神秘男友彻夜守护,亲手喂食!(后附高清原图)知情人爆料该男友系蓝总监办公室神秘同僚!疑似因工生情!劲爆!后续猛料持续更新!点击付费解锁更多独家**!”
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嗡嗡作响!陆子谦猛地攥紧手机,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轻响。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帖子的点赞、转发和评论数,每一项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生死相依”这用词像淬毒的针狠狠扎了他一下。办公室恋情?因工生情?彻夜守护?那些断章取义的照片和标题党文字里包裹的恶意,如同冰冷的脏水劈头盖脸浇下。胃里翻江倒海。蓝玥薇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那张总是寒霜覆盖的脸上会不会彻底结冰?
他不敢想下去。脚踝的疼痛混合着大脑中风暴般的混乱和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让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层。
“……陆子谦?”一道熟悉的、冷得掉渣的声音如同手术刀精准切割开后台通道残留的低频噪音。那声音似乎裹着一层薄冰,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腔调。
陆子谦一个激灵,猛地抬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蓝玥薇就站在几米外的通道口。她换回了那身深灰色的商务套裙,仿佛那场令她狼狈到极点的音乐节从未发生过。长款西装勾勒出的腰线依旧利落得不近人情。脸上的妆容似乎精细地修补过,掩盖了所有疲惫的痕迹,重新变得完美无瑕,只剩那双眼睛——
那双狭长的、漆黑的瞳孔像被深不见底的寒潭浸泡过千年万年,此时正隔着不算远的距离,死死钉在陆子谦握着的、屏幕还没熄灭的手机上!眼神锐利到足以洞穿屏幕,看清那上面播放的内容!那里面翻涌着的情绪极其复杂,有愤怒(显而易见的冰霜风暴在瞳孔深处积聚),有被触犯逆鳞的**裸的威胁,还有一种更深的、被强行压下去的、难以言喻的狼狈,如同冰面下暗涌的急流!
“解释。”她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在混乱的背景音中需要仔细分辨,但那两个字如同两粒深水炸弹砸向海底,带着摧毁一切的潜在力量。她甚至不需要提高音量。只消那两个字,周围的温度仿佛骤降十度。
陆子谦喉咙发紧,像是被冰碴子堵住。他张了张嘴,甚至来不及吐出一个音节。
“蓝总!”一个年轻高亢带着极度焦急的男声像破冰船一样撞了进来。董事长秘书小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蓝玥薇身后冲出,额头上全是汗,根本顾不上礼仪,眼神慌乱地掠过僵在原地的陆子谦,直接看向气场已经降至冰点的蓝玥薇。“董、董事长!董事长刚刚打电话来!说……说要顺路过来看看您!已经在……在楼下了!车到车库了!”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