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菊,去把陈氏上役请来。"她声音平稳,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
昨儿个掌灯时分,她明明亲自调了腌料封在瓮里,如今这味道......
陈氏踩着木屐"哒哒"进来时,鬓角的珠花晃得人眼晕:"柳厨娘叫我?
可是这山鸡脯的腌料有什么不妥?"
柳蕙垂眼将银签递过去:"上役尝尝,这酒味是不是重了?"
陈氏蘸了点腌料抿在舌尖,眉梢一挑:"许是你昨儿手滑多倒了半盏酒?
咱们尚食局最讲究规矩,出了岔子可怪不得旁人。"她甩了甩帕子转身要走,裙角扫过瓮沿,带起一缕风卷着几片姜皮落在柳蕙脚边。
柳蕙盯着那几片姜——是陈上役房里**的嫩姜,切口还带着新鲜的水痕。
她捏紧了围裙暗袋里的《四季庖厨经》残页,残页边缘的毛边扎得掌心发疼。
父亲教过,治厨先治心,可这宫里的腌料,总比灶火更烫人。
子时二刻,尚食局的灶膛里还跳着暗红火苗。
柳蕙掀开腌料瓮的木盖,借着月光数清了——原本该沉在瓮底的蜜块只剩指甲盖大小,酒液却漫到了瓮口。
她摸了摸山鸡肉片,肉质已经发紧,显然被高浓度的酒腌得过了头。
"阿菊,去拿三盏新蜜来。"她扯下围裙系在腰间,"再把炭盆搬到炙炉旁,要最猛的栎木炭。"
"这、这时候重腌来不及了呀!"阿菊急得眼眶发红,"明儿早膳可就......"
"不用重腌。"柳蕙抄起竹筛里的肉片,在蜜碗里快速蘸了蘸,"用急炙法——高温快烤,锁住肉里的水分。"她指腹蹭过炙炉的铁网,"等会我刷蜜油时你记着数,第一遍刷七下,第二遍刷五下,第三遍......"
天刚蒙蒙亮,柳蕙的额角已沁出细汗。
炙炉的热气熏得她眼尾发红,可手下的动作却稳得像秤砣——肉片在铁网上翻得极快,每翻一次就刷一层蜜油,蜜香混着肉香在晨雾里漫开,连守夜的小太监都凑在窗根儿下吸气。
"呈膳——"
金漆食盒被捧进御书房时,赵忱正对着案上的军报皱眉。
他随意夹起一片山鸡脯送进嘴里,原本舒展的眉心突然拧成个结。
"张监正。"他放下玉箸,声音像浸了冰水,"这蜜炙山鸡脯,和昨日的味道不同。"
张监正"扑通"跪了半膝:"陛下明鉴,今日仍是柳厨娘掌勺......"
"不是同一人做的。"赵忱抬眼望向立在廊下的柳蕙,晨光穿过廊柱在她脸上投下阴影,"你来说。"
柳蕙往前迈了半步,裙裾扫过青石板:"启禀陛下,臣昨夜备好原方,然今晨火候失控,致使口感异于往常。
臣疏忽,请责。"她余光瞥见陈氏缩在廊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只将头更低了些。
张监正悄悄松了口气——这丫头倒是会揽责,总比揪出内斗强。
赵忱盯着柳蕙发顶的银簪看了片刻,忽然道:"你既知火候,可敢再做一道?"
"敢。"柳蕙应声抬头,眼里映着御书房的鎏金瓦当,"半个时辰便好。"
这一回,炙炉的火比清晨更旺。
柳蕙的银镯在腕间晃出细响,每刷一次蜜油就数一声,到第七声时肉片刚好卷起金边。
她将新炙好的山鸡脯盛在白瓷盘里,蜜光在肉片上流转,像撒了层碎星子。
赵忱夹起一片,这次入口是恰到好处的甜嫩,肉汁在齿间绽开时,他想起幼时掖庭里老宫娥烤的红薯——外皮焦脆,内里却软得能抿化。
"不错。"他放下玉箸时,目光在柳蕙沾着蜜渍的指节上顿了顿,"往后尚食局的炙品,你多盯着。"
退下时,柳蕙经过御书房的雕花窗,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对话:"陛下,西北军报说......"话音被风卷散,只余下赵忱指节叩案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上。
她攥了攥围裙暗袋里的残页,忽的想起今晨陈氏调换腌料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落得急。
这宫里的风,怕是要变了。
次日清晨,尚食局的小太监捧着食盒回来时,瓷盘里的枣泥酥原封未动。
"陛下用了半盏参汤就说乏了。"小太监压低声音,"我瞧着,御案上的军报堆得比昨日还高。"
柳蕙望着那盘未动的点心,蜜炙山鸡脯的香气还萦绕在鼻尖。
她摸了摸炙炉,余温已冷,可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这帝王的心思,比火候更难拿捏。
御膳房的铜漏滴到第七十声时,柳蕙的指尖在青瓷盘沿顿住了。
这是今晨从乾元殿退回的膳盒,最上层的糖醋鲤鱼还凝着琥珀色的糖霜,鱼眼圆瞪着殿顶的藻井——可鱼身两侧分明只被挑走了两筷子肉,连鱼腹最肥美的部分都原封未动。
她又翻出前两日的退膳记录:初九,糖醋鲤鱼剩七分;初十,剩八分;今日十一,竟连鱼鳃边的蒜瓣肉都没动。
"柳厨娘?"小帮厨阿菊端着新腌的酱菜经过,见她盯着鱼盘发怔,"这鱼是陈上役昨儿特意挑的黄河鲤,说陛下从前最爱这口......"
"从前。"柳蕙重复这两个字,指腹蹭过鱼身凝结的糖壳。
腊月的风从窗棂漏进来,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带她去太医院值夜,看见先皇因旧伤发作吃不下东西,父亲端出一碗萝卜煨羊骨,先皇捧着碗说:"柳御厨,寡人不是嘴刁,是这心口啊,比药罐子还凉。"
"人饿了吃什么都香,心寒了再好的菜也咽不下。"父亲当时摸着她的发顶说,"厨人要治的不只是脾胃,还有人心。"
灶上的铜壶突然"咕嘟"冒起热气,柳蕙的睫毛颤了颤。
她转身翻出地窖里的老砂锅,挑了块带筋的牛腩——筋头巴脑难煮,但煨透了最是软糯;又选了两根青头萝卜,用竹刀刮皮时,白色的萝卜汁沾了满手,像幼时母亲给她擦手的梨膏。
"你这是要做什么?"陈氏不知何时站在灶边,裹着靛青棉斗篷,指甲盖掐进柳蕙的砂锅沿,"陛下的膳食有定例,你敢私自改菜?"
柳蕙垂眼避开她的指甲,手底下没停:"陈上役瞧,这几日陛下连参汤都只喝半盏。
我琢磨着,山珍海味吃多了,或许该换换家常口。"她把切好的牛腩焯水,血沫子浮起来时,又加了勺黄酒,"就做个萝卜炖牛腩,没什么贵重料,您要嫌不妥,我写份请罪书放食盒里。"
陈氏盯着咕嘟冒泡的砂锅,喉结动了动。
殿外的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她突然冷笑一声:"随你,反正出了事也是你顶罪。"说罢甩着斗篷走了,裙角扫翻了半袋八角,红褐的颗粒滚了满地。
柳蕙蹲下身捡八角,指节蹭到青砖缝里的冰碴。
她想起今早阿福来传膳时,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蓝布——那是市井妇人做的棉袖套。"阿福哥。"她叫住正往门外走的小太监,"你娘可还好?"
阿福的脚步顿住了。
这个十五岁的小太监回头时,眼尾还带着没擦净的冻疮膏:"前儿送月钱回去,我娘说......说她熬了萝卜汤等我。"
"那这锅汤,就当替你娘送的。"柳蕙盛起炖得酥烂的牛腩,汤里浮着半透明的萝卜块,"劳烦你趁夜送进乾元殿,就说是你......"她压低声音,"你娘托人捎进宫的。"
阿福的手指捏紧了食盒的鎏金提手,指节泛白:"这......不合规矩。"
"就说你见陛下总用不下膳,实在心疼。"柳蕙把纸条塞进食盒夹层,上面只写了半句"寒夜漫长,愿陛下得一暖胃之人","你娘在宫外牵挂你,陛下......或许也念着点暖乎的旧日子。"
雪下得更密了。
阿福抱着食盒出门时,棉鞋踩得积雪咯吱响,背影在廊灯下拉得老长,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
第二日卯时三刻,御膳房的门被撞开了。
阿福喘着白气冲进来,帽檐上的雪化成水,顺着脖子淌进衣领:"柳厨娘!"他攥着空了大半的食盒,声音发颤,"陛下把汤喝了小半锅!"
柳蕙正往蒸笼里放枣泥酥,手一抖,面团粘在笼屉上。"还......还说了什么?"
"陛下盯着空碗看了老半天,突然问:'这菜......是你娘做的吧?
'"阿福的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子,"我、我就说您是我远房表姐,您、您做的菜最像我娘的手艺......"
柳蕙低头绞着围裙,嘴角却不受控地翘起来。
窗外的雪停了,晨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落了层薄雪。
未时三刻,张监正的声音在御膳房外响起:"柳厨娘,跟我去尚食局。"
尚食局的偏殿烧着地龙,暖意裹着沉水香。
张监正摸着胡须坐下,茶盏在案上磕出轻响:"陛下今早用了三盏小米粥,配的腌黄瓜是你腌的?"
"是。"柳蕙跪在青砖上,后颈绷得笔直。
"从今日起,你专司晨间膳食。"张监正端起茶盏,却没喝,"尚食局的规矩,你比谁都清楚。"
"谢监正栽培。"柳蕙叩首时,额头碰到冰凉的砖面,"蕙定当尽心。"
退出来时,她经过尚食局的穿堂,听见两个小宫娥在廊下私语:"听说柳厨娘得圣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