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王,皇侄。
这两个称呼,如两枚淬毒的棋子,在宁雪卿的脑海中落下,瞬间将凌乱的线索串联成一条血色弥漫的直线。
宁国公府的背后,站着的竟是当朝太子。
那么三年前的落雁谷,那三万玄甲军的累累白骨,那焚天的烈焰与不散的瘟疫……
这位以“贤德”闻名天下的储君,手上究竟沾了多少血?
马车内,萧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正静静地注视着她,像一潭千年寒渊,倒映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看穿了她的惊骇,却并不点破。
“宫中,比王府更复杂。”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我知道。”宁雪卿压下心头的巨浪,迎上他的视线。
萧决的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仿佛点在无形的棋盘上。
“皇兄生性多疑。”
“皇后出身将门。”
“太子……素有贤名。”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闷雷,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
宁雪卿瞬间懂了。
皇帝的多疑,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既能斩敌,也能伤己,是他们可以借力打力的平衡木。
皇后的将门出身,意味着她对军中之事,尤其是对“战神”萧决的陨落,绝不会是寻常后宫妇人的看法。她有她的立场,有她的恨。
而太子萧子渊那完美无瑕的“贤名”,既是他最坚固的铠甲,也是他最致命的软肋。
他们今天要做的,就是借宁国公府这把沾满血污的钝刀,狠狠地刺向太子那身华美的铠甲。
哪怕只能留下一道微不足道的划痕。
也要让皇帝和皇后,亲眼看一看那“贤名”之下,是否藏着腐烂的脓疮。
“王爷放心。”
宁雪卿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带着一丝冰冷的锋锐。
“今日,我只是一个新婚受了天大委屈,前来向皇上皇后哭诉,顺便……为夫君讨回公道的可怜新妇。”
萧决那张常年冰封的唇角,终于溢出一丝极淡的,带着激赏的弧度。
他缓缓闭上眼,气息沉寂,如同一尊蓄势待发的凶兽。
马车在宫门前缓缓停下。
“王爷,王妃,到了。”福安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比往日更加沉凝。
车帘掀开。
巍峨的宫墙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冰冷的阴影扑面而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朱红的宫门,金色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折射出皇权独有的、不近人情的凛冽光芒。
宁雪卿率先下车。
她转身,在所有宫门守卫和内侍或探究、或轻蔑的注视下,亲自将萧决从车内扶到轮椅上。
她的动作,没有半分生疏与嫌弃,反而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稔。
她为他抚平衣袍的褶皱。
又细心地将那张织锦薄毯拉高一寸,遮住他那双曾踏遍山河,如今却毫无知觉的腿。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仿佛他们早已是风雨同舟的寻常夫妻。
周围的目光,从最初的惊愕,渐渐变成了复杂的探究与忌惮。
传闻中那个被宁家塞过来冲喜的、打杀下人的玄王,会任由一个女人如此亲近?
而那个传说中不受待见、随时可能暴毙的替嫁嫡女,竟有如此气度?
一名总管太监快步迎上,脸上堆着滴水不漏的笑,眼神却如淬了毒的针,在两人身上飞快地打着转。
“奴才给玄王殿下、王妃娘娘请安。皇上已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
“有劳。”萧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那太监的笑容僵了一瞬。
宁雪卿微微颔首,推着轮椅,迈入了那道吞噬了无数人命运的宫门。
宫道漫长,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宫人们垂首敛目,脚步无声,连风吹过殿角的呜咽,都带着被规矩驯服的小心翼翼。
这里的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百年的权欲。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飘散着血腥的味道。
就在一个拐角处,一队仪仗迎面而来,明黄的色泽刺入眼帘。
为首的男子,身着太子常服,面容俊朗,气质温润如玉,嘴角噙着一抹悲天悯人的微笑。
正是当朝太子,萧决那位“贤德”的皇侄,萧子渊。
他停下脚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萧决的轮椅上,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与关切。
“皇叔,您怎么进宫了?可是身子又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子渊即刻去请太医?”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关怀备至。
随即,他的视线才转向宁雪卿,那温和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惊艳。
“想必这位,便是新过门的皇婶了。子渊见过皇婶。”
他的礼数,周到得让人如沐春风,也让人脊背生寒。
萧决缓缓抬眸,那张苍白颓唐的脸上,勾起一抹淬着剧毒的自嘲。
“死不了。”
他的声音,沙哑,刺耳,像生锈的刀子在刮擦。
“劳太子挂心了。”
宁雪卿对着太子微微屈膝,声音清冷柔顺,姿态无可挑剔:“臣妾见过太子殿下。”
萧子渊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才温声道:“皇婶不必多礼。看方向,皇叔与皇婶是去给父皇请安?正好,子渊也要过去,不如一道?”
他说着,便要迈步,极其自然地与他们并肩同行。
“不必了。”
萧决冷硬地打断了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本王与王妃,有些见不得光的‘私事’,要与皇兄说。”
他刻意加重了“私事”二字,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挑衅。
空气,瞬间凝固。
萧子渊脸上的笑容,出现了刹那的龟裂,但立刻又被那完美无缺的温润所覆盖。
“是子渊唐突了。”
他侧身让开道路,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姿态谦恭得像一个真正的贤侄。
“那皇叔、皇婶慢走。”
宁雪卿推着轮椅,与他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黏腻、充满了深度的视线,如同毒蛇的信子,从背后一寸寸舔过她的后颈。
那视线,与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判若两人。
直到走远,那如芒在背的感觉才缓缓消散。
福安在萧决身后,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王爷,太子……往坤宁宫去了。”
坤宁宫。
皇后的寝宫。
萧决的指尖,在轮椅的扶手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
宁雪卿的眼神,也随之,彻底沉了下来。
御书房,到了。
门外的老太监深吸一口气,拉长了调子,尖锐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殿门,响彻整个庭院。
“宣——”
“玄王萧决,玄王妃宁氏,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