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奶奶看我的眼神就变了。
以前是心疼,现在是心疼里头,又好像点了别的东西。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有点像害怕,又有点像……恐怖。
她不再让我跟村里的小孩一起疯跑,也不让**重活。她说:“安子,你好好的,别磕着碰着。”
我不懂,只觉得奶奶管太宽。
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村西头赵木匠家。
赵木匠家有个闺女,叫赵春禾,跟我一般大。春禾长得漂亮,眼睛很大,像两颗黑葡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不像村里其他小孩,她不叫我“丧门星”,她就叫我“陈安”。
我喜欢跟着她玩。
她家院子里有棵大槐树,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树下猎知了猴子。她不敢碰,我就树木住住了,用狗尾巴草拴着,递给她。她拿着,咯咯地笑,笑声比槐花还甜。
赵木匠是个老实人,手艺好,人也和善。他老婆,我们都叫她桂芬婶,是个敞亮亮人,嗓门大,心眼好。她看我没娘,总偷偷塞给我吃的,有时候是半个馍,有时候是一颗糖。
“安子,吃吧,长身体呢。”
我拿着吃的,也不说话,就是冲她笑。
春禾她爹赵木匠,是个闷葫芦,一天到晚锯啊,刨啊,不怎么说话。但他看我的眼神,是温柔的。有时候我帮他递个凿子,扶个木头,他会顺便开嘴,对着黄黄的牙,说:“好小子,有劲儿。”
在赵木匠家,我才觉得自己像个正常的孩子。
春禾上学了,我也想去。
我跟奶奶说。奶奶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从床底下那个小木箱里,拿出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给我交了学费。
开学第一天,我跟春禾坐同桌。
老师让大家自我介绍,轮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说:“我叫陈安。”
底下有几个气喘吁吁的男生在哄起:“丧门星!克死淘爹的丧门星!”
我攥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
春禾突然站起来,她的个子空间,声音却很大:“不许你们这么说陈安!”
那几个男生被她吼得一愣。
老师也敲了敲桌子:“都安静!”
从那时起,再有人在我的脸上叫我“丧门星”,春禾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守护着我。
我觉得,禾春就是我的光。
是她把我的世界,从一片灰扑扑里,照出了一点颜色。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跟春禾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我们一起在田埂上追蜻蜓,在河里摸小鱼。
慢慢地我长大了,个子蹿得很快,力气也比同龄孩子大了。
可我还是不怎么生病。我的身体,好得有点不像话。
有一年夏天,村里闹疟疾,好多人都上吐下泻,蔫得像霜打了的茄子。春禾也病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
我去找她。
她家屋里一股酸臭味。桂芬婶愁眉苦脸坐在床边,不停地给她擦汗。
春禾看见我,眼睛亮一幅。
“陈安……”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走到她床边,看着她烧得通红的小脸,心里难受得不行。
我想起小时候掉进冰窟窿,被狗咬了。我想,我的血,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
那天晚上,我趁着奶奶睡了,偷偷溜进厨房。我找了把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划了那个口子。
血珠子一下子就冒出来了,鲜红鲜红的。
我把手指伸进一碗清水里,那血很快就散开了,把一碗水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我端着那碗水,又偷偷溜去了春禾家。
她家院门没锁。我轻轻推开她的房门。
屋里很暗,桂芬婶和赵木匠大概是累坏了,在隔壁屋睡沉了。
我走到春禾床边,她还在发烧,嘴里说着胡话。
我把她扶起来,把那碗水凑到她嘴边。
“春禾,喝了,喝了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就握着我的手,把那碗水喝了下去。
第二天,春禾的烧就退了。
没过两天,她就又活蹦乱跳地一起去上学了。
桂芬婶看见我就拉着我的手,用劲儿说我是春禾的福星。
我不敢说那碗水的事。
这是我的秘密。
我希望……真的跟别人不一样。
我身体里的那个东西,那个被我妈炖成汤的长生蘑菇,它活了。它在我身体里扎了根,长了芽,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开始害怕了。
我害怕别人发现我不一样。
我开始学习生病了。
班里有人感冒了,我就凑过去,对着他打刷新。
冬天,我打算穿很少的衣服,在外面冻得直哆嗦。
都可用。
我还是全校身体最好、从不请病假的学生。
春禾有时会奇怪地看着我。
“陈安,你怎么从来不生病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挠挠头,傻笑:“可能……我皮厚吧。”
我跟春禾,就这么一起长到了十六岁。
十六岁,正是花开的青春。
春禾越长好看,像一朵迎着太阳开的向日葵。村里的小伙子,镇上的二流子,看她的眼神都直勾勾的。
我呢,个子长到米八了,肩膀宽了,脸部也开始冒出青色的胡茬。
奶奶的腰,越来越弯了。她的头发,也全白了,像冬天田埂上的霜。
她看我的眼神,也越发忧愁。
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摸着我手上因为干活出的茧子,叹了口气。
“安子啊,你都这么大了。”
我“嗯”了一声。
“该……该给你找个媳妇了。”
我心里一跳,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春禾的脸。
她穿着红色的嫁衣,对着我笑,笑得那两个酒窝里,仿佛盛满了蜜。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