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朱门绣户,豆蔻年华长安城的春天,总带着三分诗意,七分繁华。
朱雀大街上的柳絮飞起来时,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落在柳府的青瓦上,
落在那扇雕着并蒂莲的朱漆大门上,也落在柳如烟的发梢上。那年她十四岁,刚及笄,
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坐在海棠树下绣荷包。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洒下来,
在她素白的手背上跳跃,针脚随着指尖起落,
绣出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那是她最喜欢的花,母亲说,玉兰花干净,像她的性子。
“**,沈三公子来了。”丫鬟碧月提着裙摆跑进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
“在门口跟老爷说话呢,看那样子,是专门来找您的。”柳如烟的脸颊“腾”地红了,
手里的绣花针猛地扎在指尖,渗出一点鲜红的血珠。她慌忙把荷包藏进袖中,
嗔道:“胡说什么,他是来找父亲议事的。”话虽如此,心跳却像揣了只兔子,
“怦怦”地撞着胸口。沈知言,吏部尚书家的三公子,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才俊。
去年上元节灯会上,他帮她拾回被风吹走的兔子灯,灯笼的光映着他含笑的眼,
像把整个春天都装进了里面。从那以后,他总以讨教书法、借阅古籍为由,往柳府跑,
父亲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走吧,去看看。”柳如烟理了理裙摆,
故作镇定地往正厅走,走到月亮门时,却忍不住停下脚步,偷偷往外看。
沈知言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腰束玉带,正站在廊下听父亲说话。春风拂起他的衣袂,
露出腕上的玉镯,那是去年她母亲特意寻来的暖玉,说是两家若真能结亲,
便当作聘礼的一部分。此刻玉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他看向她时,眼底的温柔。
“烟烟,过来。”父亲朝她招手,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知言给你带了好东西。
”柳如烟低着头走过去,刚站稳,就听到沈知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带着笑意:“前几日去终南山,见崖边开了许多野兰,便采了些回来,想着你或许喜欢。
”她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他手里捧着一个青瓷瓶,
瓶中插着几株野兰,花瓣纤薄,带着淡淡的香。“多谢沈公子。”她接过瓷瓶,
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脸颊更红了。父亲和沈知言都笑了起来,
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嗔道:“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害羞。知言又不是外人,快请进屋里坐。
”那天的阳光格外暖,野兰的香漫了满室。沈知言陪着父亲下棋,柳如烟坐在母亲身边,
手里绣着那个玉兰荷包,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听着他们说话。沈知言说他下个月要去江南游学,
问她想要什么礼物。“江南的丝绸好,给烟烟带几匹回来做新衣裳吧。
”母亲笑着替她回答。沈知言看向她,眼里的光更亮了:“好,就带最好的云锦。
”柳如烟低下头,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悄悄把荷包上的玉兰绣得更饱满了些。她想,
等他从江南回来,就把这个荷包送给他。那时的她,以为人生就像这春天的花,
只要好好浇灌,总会开到荼蘼。却不知命运的风,早已在云端集结,只等一个时机,
就会吹得朱门倾颓,繁花成泥。2骤雨惊梦,家破人亡变故来得比谁都快。
沈知言从江南回来的第三个月,边关传来急报——北狄铁骑突袭,守将战死,粮草被劫。
朝堂震动,皇上震怒,下令彻查是谁泄露了军情。很快,矛头指向了柳家。有人上奏,
说柳父与北狄暗中勾结,
将边关布防图卖给了敌国;有人说柳家库房里藏着北狄送来的金银;更有人拿出“证据”,
说柳母的娘家是北狄贵族,柳家早已是敌国的内应。那些“证据”做得天衣无缝,
布防图上的笔迹模仿得与柳父分毫不差,库房里的金银上刻着北狄的图腾,
连柳母陪嫁的一支玉簪,都被说成是北狄王妃所赠。柳府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时,
柳如烟正在给母亲梳头。母亲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轻声说:“烟烟,别怕。
你父亲一生忠君爱国,绝不会做通敌叛国的事,皇上总会查清的。”话虽如此,
母亲的手却在发抖。柳如烟握着梳子的手也在抖,
窗外禁军的呵斥声、家丁的哭喊声、邻里的议论声,像无数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父亲被带走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不舍,更有决绝:“烟烟,照顾好你母亲。记住,
柳家子孙,永不叛国。”那是她最后一次见父亲。三天后,
圣旨下达——柳父“通敌叛国”罪名成立,午时三刻处斩。柳家满门抄斩,
女眷没入教坊司。消息传来时,母亲正在佛堂烧香,手里的念珠“啪”地掉在地上,
散了一地。她猛地站起来,踉跄着往外跑,嘴里喊着:“不可能!我夫君不是那样的人!
我要去宫里找皇上评理!”柳如烟死死拉住她:“娘,别去!他们就是要逼死我们啊!
”母亲转过头,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怎么办?看着你父亲去死吗?
看着柳家满门被斩吗?”柳如烟说不出话,只能抱着母亲痛哭。她去找过沈知言,
跪在沈府门前,从日出等到日落,膝盖磨出了血,也没能见到他一面。管家出来传话,
说沈公子染了风寒,不便见客,还说柳家犯了滔天大罪,沈家不便插手。“他怎么能这样?
”柳如烟的心像被冰水浇透,“他说过会护着我的!”管家冷笑一声:“柳**,
此一时彼一时。沈公子马上就要娶苏尚书家的**了,柳家的事,还是别再来烦他了。
”娶苏尚书家的**?苏怜月?那个总是用嫉妒的眼神看她的表妹?柳如烟只觉得天旋地转,
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原来江南的云锦还没送到,他的聘礼,早已给了别人。
午时三刻的鼓声从远处传来,沉闷得像敲在心上。母亲猛地推开她,朝着柱子撞过去,
嘴里喊着:“夫君,我随你来了!”“娘——”柳如烟扑过去,
却只抓到母亲的一片衣角。母亲的头撞在柱子上,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眼睛还圆睁着,
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柳如烟抱着母亲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
周围的家丁丫鬟早就跑光了,偌大的柳府,只剩下她和母亲的尸体,还有满地的狼藉。
禁军冲进来时,她没有躲,也没有反抗。她看着他们把母亲的尸体拖走,
看着他们查封柳家的一切,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麻木。
就在她以为自己也会被拖去刑场时,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突然出现,打晕了押解她的禁军,
把她扛在肩上,从后门跑了出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她闻到男人身上有淡淡的药味,
像是父亲书房里常年燃着的安神香。她想开口问他是谁,却浑身无力,
只能任由眼泪往他的衣背上淌。不知跑了多久,男人把她放在一间破庙里,
递给她一个馒头和一壶水:“**,老奴是柳府的暗卫,奉老爷之命,护您周全。
您先在这儿歇着,等风头过了,老奴再送您走。”破庙漏着风,地上铺着些干草。
柳如烟啃着干硬的馒头,眼泪一滴滴落在馒头上。她想起父亲的话,想起母亲的血,
想起沈知言冰冷的府邸,想起苏怜月得意的笑——那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翻腾,
像一场永远醒不了的噩梦。“我不走。”她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要留在长安。”暗卫愣住了:“**,长安现在太危险了,沈家不会放过您的。
”“我要报仇。”柳如烟抬起头,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恨,“沈知言,苏怜月,
所有害了柳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破庙外的雨下了起来,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暗卫看着她眼底的狠厉,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支断裂的玉簪——那是母亲撞柱时,
从头上掉下来的。“这是夫人的遗物。”暗卫把玉簪放在她手里,“**,报仇可以,
但您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柳如烟握紧那截断簪,尖锐的断口刺进掌心,
疼得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清醒了几分。她看着掌心的血珠混着雨水滴落,
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痕,心里默念着那几个名字:沈知言,苏怜月,沈明远……从今天起,
世上再无柳家大**柳如烟,只有一个一心复仇的孤魂。3醉春楼里,
假面逢迎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销金窟,是醉春楼。这里夜夜笙歌,脂粉香混着酒气,
漫过朱雀大街的石板路,钻进每个寻欢作乐的人的骨子里。柳如烟在这里住了三个月,
从一开始的局促不安,到后来的游刃有余,只用了一场血的代价。
她还记得第一次被老鸨逼着接客时,她把那截断簪藏在袖中,
对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暴露舞衣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镜子里的女孩,
眉眼间还有着柳如烟的影子,却少了当年的清澈,多了几分被逼出来的媚。“如烟姑娘,
王大人可是常客,你可得好好伺候。”老鸨捏着她的下巴,笑得像只精明的狐狸,
“别给老娘耍花样,不然有你苦头吃。”王大人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一见到她就两眼放光,
伸手就要搂她。柳如烟想起母亲的血,想起父亲的头,猛地从袖中抽出断簪,
朝着王大人的脸划过去。“啊——”王大人惨叫一声,捂着流血的脸颊后退,“反了!
反了你了!”老鸨冲进来,看到这一幕,气得扬手就要打她。柳如烟没躲,
冷冷地看着她:“要么让我自己选客人,要么我就死在你这醉春楼里,让你的生意做不下去。
”她的眼神太狠,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老鸨的手僵在了半空。暗卫早就打点过老鸨,
说这位柳**得罪不起,只是老鸨见她年纪小,想拿捏一下,没想到她这么烈。“好,
算你狠。”老鸨放下手,“但你要记住,进了我这醉春楼,就得守这儿的规矩。想活下去,
就得学会笑,学会哄客人开心。”柳如烟没说话,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把断簪放在梳妆盒里,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她笑了一次又一次,笑得脸都僵了,
也笑不出当年的半分纯真。最后她放弃了,只是在眼角点了一颗泪痣,
用胭脂把嘴唇涂得鲜红——这样笑起来,就不会有人看到她眼底的恨了。
她开始学着弹琵琶,唱那些靡靡之音。她的声音本就清婉,配上几分刻意的柔媚,
竟成了醉春楼的一绝。她不接普通客人,只陪那些有权有势的官员,听他们酒后吐真言,
收集那些能置人于死地的秘密。她知道沈知言的叔叔沈明远贪财,
就故意在户部侍郎面前说沈府最近买了很多良田;她知道苏怜月的父亲苏宏好色,
就安排了一个美貌的丫鬟,去苏府当差。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名气越来越大,
连皇上身边的李公公,都成了她的座上宾。李公公喜欢听戏,她就跟着戏班学唱《牡丹亭》,
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总能让李公公听得老泪纵横。
“如烟姑娘,你这嗓子,不去戏班可惜了。”李公公抹着眼泪说。
柳如烟笑着给他斟酒:“公公说笑了,奴家不过是瞎唱罢了。”她心里却在冷笑。
她唱的哪里是杜丽娘,她唱的是自己,是柳家满门的姹紫嫣红,最终都付了断井颓垣。
这天晚上,醉春楼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那人穿着一身玄色锦袍,戴着帷帽,看不清脸,
只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尖捏着一个玉扳指,
样式很眼熟——像极了沈知言常戴的那个。“听说如烟姑娘琵琶弹得好,
可否为在下弹一曲?”那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柳如烟的心猛地一跳,
指尖有些发颤。她抱着琵琶坐下,调了调弦,弹了一首《平沙落雁》。琴声清越,
带着几分萧瑟,像极了边关的风。一曲终了,那人鼓掌:“好琴技。
不知姑娘可会弹《长相守》?”《长相守》是沈知言最喜欢的曲子,当年他在柳府,
常拿着笛子吹给她听。柳如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笑得温婉:“奴家愚笨,
不会这首曲子。”那人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这是江南的云锦,
送与姑娘。”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匹天蓝色的云锦,上面绣着缠枝莲,
正是她当年想要的那种。柳如烟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抬起头,死死盯着那顶帷帽。
“公子的好意,奴家心领了。”她合上锦盒,退了回去,“只是无功不受禄,
这礼物太贵重,奴家不能收。”那人没有再坚持,拿起锦盒,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
他停顿了一下:“姑娘若有难处,可以去沈府找我。就说……是故人。
”帷帽的轻纱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眉如墨画,眼若寒星,正是沈知言。
柳如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猛地将桌上的琵琶扫到地上。琴弦断裂的声音刺耳,
她捂住脸,压抑的哭声终于从指缝里漏出来,像一头受伤的兽,在寂静的夜里嘶吼。他来了,
他终于来了。可他凭什么?凭什么带着江南的云锦,装作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面前?
凭什么在她家破人亡之后,还敢说自己是故人?“沈知言……”她咬着牙,
一字一句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了血腥味,“我不会放过你的。”4步步为营,
诱饵上钩沈知言的出现,像一根刺,扎进了柳如烟看似平静的复仇计划里。她恨他,
恨他的背叛,恨他的冷漠,可午夜梦回,总会想起那年春天,他在海棠树下对她笑的样子。
那些温柔太真,像刻在骨头上的花纹,就算被仇恨的刀反复刮擦,也还是会留下痕迹。
“**,沈公子又来了。”碧月——那个被暗卫救下的丫鬟,
如今在醉春楼伺候她——小声禀报,“就在楼下雅间,点了您最喜欢的杏仁酪。
”柳如烟正在描眉,听到这话,手里的眉笔顿了一下,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
“告诉他,我没空。”“可他说……”碧月犹豫了一下,“他说有柳家的消息要告诉您。
”柳如烟的心猛地一揪。她放下眉笔,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又在眼角的泪痣上添了点胭脂,
笑得妖冶:“既然是柳家的消息,那我得去听听。”雅间里熏着沉香,沈知言坐在窗边,
手里拿着一本诗集,月光落在他身上,竟有种不染尘埃的清贵。看到柳如烟进来,
他放下诗集,眼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是浓浓的愧疚。“烟烟……”他想叫她的名字,
又觉得不妥,改口道,“如烟姑娘。”柳如烟在他对面坐下,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杏仁酪。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的涩。“沈公子说有我家的消息,不知是什么?
”“你父亲的案子,我一直在查。”沈知言的声音低沉,“我发现当年的证据有问题,
布防图上的笔迹,虽然像极了柳伯父的,却少了他独有的一个笔锋。
”柳如烟握着汤匙的手紧了紧。她当然知道证据是假的,可她要的不是真相,是复仇。
“沈公子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我感激你吗?”“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知言看着她,眼里的愧疚几乎要溢出来,“烟烟,我知道你恨我。柳家出事时,
我被叔叔和苏家蒙蔽,以为你父亲真的通敌……等我反应过来,一切都晚了。”“晚了?
”柳如烟轻笑一声,舀起一勺杏仁酪,却不送进嘴里,只是让那甜腻的香气漫在鼻尖,
“沈公子,你知道‘晚了’两个字,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父亲的头颅挂在城楼上三天三夜,意味着我母亲的血染红了柳府的柱子,
意味着柳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都成了乱葬岗的孤魂!”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嘶吼,雅间里的沉香似乎都被这恨意冲散了几分。
沈知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你现在来跟我说‘晚了’?
”柳如烟放下汤匙,目光像淬了毒的刀,一寸寸刮过他的脸,“沈知言,你的愧疚太廉价,
我柳如烟要不起。”她起身要走,沈知言却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别走!烟烟,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你,好不好?
我可以带你走,离开长安,去江南,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柳如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怎么重新开始?
让那些死去的人活过来吗?还是让我忘了你是怎么踩着柳家的尸骨,去娶苏怜月的?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腕上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沈公子,收起你那可笑的弥补吧。
我留在醉春楼,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一个让你、让沈家、让苏家,
都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的机会。”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雅间,
留下沈知言一个人坐在原地,看着桌上几乎没动的杏仁酪,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