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林月把车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夕阳正把最后一点余晖涂抹在斑驳的树皮上。
离开十年,老槐树似乎一点没变,依旧枝桠虬结,沉默地俯瞰着这个它守护了百年的村庄。
但树下的一切,陌生得让她心头发紧。记忆里坑洼不平的土路,变成了平整的柏油路面,
干净得几乎看不到一片落叶。路两旁,是样式统一的两层小楼,白墙灰瓦,檐角微翘,
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古朴。太整齐了,整齐得像模型。几栋明显是新建的建筑夹杂其间,
线条冷硬,玻璃幕墙反射着斜阳,刺得人眼睛发酸。新旧交织,非但没有生气,
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更怪的是人。几个村民从车旁走过,步履从容,衣着干净,
脸上带着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微笑,温和,满足,甚至……有点飘忽。
他们看见外地牌照的车,只是投来平静的一瞥,没有好奇,没有探究,
点头致意后便各自走开,连脚步声都轻得听不见。林月摇下车窗,晚风带着田野的气息涌入,
却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儿。她微微蹙眉,记忆中的村庄,
该是弥漫着柴火、泥土和饭菜混合的,活生生的味道。手机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助理发来的邮件,关于她一手创立的“栖云”民宿品牌下一个旗舰店的选址评估报告。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报告数据详实,论证充分,明确指出清水村地理位置偏远,
基础设施承载力存疑,目标客户群体契合度低,综合评估风险过高。理性告诉她,
助理和团队是对的。但心底那份对故乡近乎执拗的情感,
以及离开喧嚣都市、寻找某种“根”的模糊渴望,推动着她来到这里。她拔下钥匙,
拎着简单的行李下车。高跟鞋踩在过于平整的路面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
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按照记忆,她朝村西头走去,
那里有她家废弃多年的老宅。路上,
她注意到每栋房子的门楣上都钉着一块小小的、深棕色的木牌,
上面刻着不同的字——“勤”、“俭”、“和”、“诚”……字是标准的楷体,
工整得毫无个性。一个穿着藏蓝色制服、臂弯戴着红袖章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
袖章上印着“新风督导”。他拦住林月,笑容标准:“这位女士,看您面生,是访客还是?
”“我回自己家。”林月出示身份证,“西头林家的老宅。”男人接过,
用一个便携设备扫描了一下,屏幕亮起绿光。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
递回身份证:“原来是林家的女儿,欢迎回家。村里晚上八点后实行静音管理,请遵守。
有任何需要,可以到村中心的‘新风堂’寻求帮助。”静音管理?林月压下心头的诧异,
点头道谢。越往村西走,现代化的痕迹越淡,老旧的土坯房开始出现,但也经过了修整,
墙皮新抹过,只是那股破败的气息难以完全掩盖。这里的村民,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些,
看到她,会露出明显的惊讶,有人甚至停下手中的活计打量她。她家的老宅,
孤零零地立在村尾最深处,比记忆中更加残破。院墙塌了半截,院门歪斜,锁早已锈死。
她费了些力气才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院子里荒草齐腰,正屋的房顶塌了一个大洞,
夕阳的光柱直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
与村口那片“崭新”的区域割裂开来。正当她对着满目疮痍发呆时,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小月吗?”林月回头。
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站在院门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戴着黑框眼镜,
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脸色有些苍白,
眼神里带着几分疲惫和谨慎。“你是?”林月搜索记忆,对这个面孔毫无印象。“我叫张浩,
是镇上派到村里的驻村干部。”男人走上前,伸出手,又觉得不太合适似的缩了回去,
在裤子上擦了擦,“看过你家的档案,知道你家老宅在这里。听村里人说看到生人往这边来,
就过来看看。”他的态度有些局促,与村里那些从容的“微笑面孔”截然不同。“驻村干部?
”林月有些意外,“村里现在……好像不太需要外界指导的样子?”她的话带着试探。
张浩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最终化作一丝淡淡的苦涩。
“表面工作做得确实不错。”他含糊地说,随即转移了话题,“你这次回来是?
”“看看老宅,考虑能不能翻修一下,做点小生意。”林月没有完全透露自己的计划。
张浩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又抬眼看了看破败的房屋,
欲言又止:“这里……位置比较偏,翻修起来成本不低。而且……”他顿了顿,
声音压低了些,“村里的规矩比较多,申请手续也复杂,你要有心理准备。”“规矩?
”林月想起村口的“督导”和“静音管理”。“‘新风计划’。”张浩吐出这几个字,
目光扫过院墙角落,那里有一个崭新的、伪装成石头模样的摄像头正对着这里。
“一切都得按规矩来。”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无奈。暮色渐浓,
远处的“新风堂”方向,隐隐传来整齐的诵读声,低沉而富有韵律,像某种咒语,
随着晚风飘散过来。张浩似乎被那诵读声惊动,匆匆说道:“我先去开会了。你要有事,
可以到村委办公楼找我,我一般都在。”说完,他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走了,
背影很快消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林月站在原地,没有开灯。黑暗中,
老宅的腐朽气息和远处传来的集体诵念声交织在一起。
她看着村中心那片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区域,又回头看看脚下这片被遗忘的残破。
助理的评估报告,村民模式化的微笑,“新风督导”,隐蔽的摄像头,
张浩那欲言又止的谨慎……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里拧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这里不对劲。
她放弃了立刻去找村负责人了解政策的想法。一种直觉告诉她,想要看清这里的真相,
需要另一种方式。她需要隐藏自己,需要融入。也许,该从做一个“虔诚”的听众开始。
夜色彻底笼罩了清水村。诵读声停止了,整个村庄陷入一片死寂,连狗吠声都听不到。
林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合拢。
二新风堂坐落在清水村正中心,由旧时的祠堂扩建而成,是村里最宏伟的建筑。
飞檐斗拱的传统外观下,内部却完全是现代化的装修。
冷白的光线从天花板的LED灯带倾泻而下,照得一尘不染的光洁地砖能反出人影。
墙壁是隔音材料,吸走了所有的杂音,营造出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
林月混在人群中走进主会场时,立刻感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秩序”。
村民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马甲,悄无声息地按照指引牌分区落座,没有人交头接耳,
没有人看手机,每个人都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上,目光平视前方,
眼神里是那种林月已经有些熟悉的、放空般的专注。讲台上,背景是一整块巨大的液晶屏,
此刻显示着“清水村新风学堂——提升内在能量,构建和谐家园”的字样。
一个穿着浅灰色中山装,年约四十的男人正站在台上。他身材匀称,面容平和,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异常明亮和沉静,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人心。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通过优质的音响系统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语调平缓,
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节奏感。“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有苦……现代社会压力太大,
竞争太激烈,我们焦虑,我们迷茫,我们像无根的浮萍,找不到方向……”他的话语,
精准地敲打在现代人最普遍的痛点之上。林月看到前排一个中年女人开始轻轻点头,
眼角泛起了泪光。“但是,在这里,在清水村,我们找到了答案!”男人的声音微微扬起,
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外在的追求都是虚妄,只有内在的能量,才是幸福的源泉!
放下我执,融入集体,感受大爱的流动……”他没有引用任何宗教经典,
量场”、“频率”、“集体潜意识”、“认知迭代”这类听起来颇具科学性和现代感的词汇,
夹杂着“感恩”、“奉献”、“和谐”等道德标签。他承诺的不是来世的福报,
而是现世的解脱——内心的平静,人际关系的改善,甚至身体的健康。逻辑是破碎的,
但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一种强大的、难以辩驳的话术体系。更重要的是,
他营造的氛围——那种绝对的集体认同感和情绪共鸣。林月开始理解那些村民脸上的微笑了。
在这种高度同质化的环境里,个体思考被抑制,情绪被集体引导,
确实能产生一种放下自主性、融入整体的轻松感。讲座结束,是“能量分享”环节。
村民们分组围坐,开始“分享”自己践行“新风理念”后的改变。
“我以前跟我家那口子天天吵,自从听了指导师的课,学会感恩,现在我们家别提多和睦了!
”“我也是!以前总觉得别人对不起我,心里憋屈,现在明白了,
都是我自己的能量频率太低,调整以后,感觉看什么都顺眼了!”“我的老胃病也好多了,
医生说没什么特效药,就是保持心情愉快,咱们这新风能量场,比什么药都灵!
”分享的内容高度同质,语气热烈而真诚。林月扮演着一个被深深触动的“新人”,
适时地流露出好奇和向往。她很快被一个叫李嫂的热心妇女“认领”了。李嫂五十多岁,
脸庞红润,笑容极具感染力,拉着林月的手嘘寒问暖。“林姑娘,你一个人回来不容易!
以后有啥事,就跟嫂子说!”李嫂热情洋溢,“咱们这儿就是个大家庭,互帮互助!
”接下来的几天,
林月“积极”地参加新风堂的各种活动——晨诵、能量操、心理讲座、小组分享。
她表现得顺从、好学,对“指导师”们尤其是那位首席指导师,
名叫王复明的话语表现出极大的信服。她甚至开始模仿村民们的言行举止,那种缓慢的语速,
那种永远挂在脸上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她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真实的观察和思考,
扮演着一个逐渐被“感化”的迷途者。她发现,这个体系的核心,并非简单的愚弄,
而是一套精巧的、针对人性弱点的设计。它提供归属感用来对抗孤独,
提供简化的人生答案用来对抗迷茫,提供道德优越感用来对抗焦虑。她试图寻找体系的漏洞,
寻找那些可能和她一样,内心并不认同,只是被迫屈从的人。她留意到,在集体用餐时,
总有几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吃得很快,很少与人交流。在小组分享时,
他们的发言最为简短、刻板,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或挣扎。
他们像是这个完美和谐图景中,几粒不和谐的杂质。同时,她也更加留意张浩的动向。
这位驻村干部,在这个体系里,明显处于边缘位置。村民们对他客气而疏远,
王复明和他交谈时,虽然表面礼貌,但眼神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一次小组活动结束后,
林月故意落在最后,在新风堂外的宣传栏前“偶遇”了正在张贴通知的张浩。“张干部。
”林月主动打招呼,脸上是练习了多次的、符合这里气质的温和笑容。张浩看到她,
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神情有些复杂:“林**……你最近,经常来参加活动?”“嗯。
”林月点头,语气带着适当的感激,“感觉很好,心里平静了很多。王老师讲得真有道理。
”张浩张贴通知的手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周围,确认近处无人,
才低声道:“能……平静下来就好。”他的话像是敷衍,又像是别有深意。
“我觉得村里现在这样挺好的,大家都很和善,很有秩序。”林月继续扮演着她的角色,
观察着张浩的反应。张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他几乎是仓促地离开,背影显得有些孤单。
林月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宣传栏上那些印刷精美、辞藻华丽的“新风理念”宣传文章。
她注意到,在一篇关于“无私奉献”的文章下方,
印着一行小字:“清水村新风理事会监制”。新风理事会。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嫂热情地邀请林月去她家吃饭,说是几个“核心家人”的小聚。
林月心中一动,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接触更深层信息的机会。李嫂家就在新风堂后面,
是一栋宽敞明亮的二层小楼。客厅布置得同样整洁,但在电视柜旁边,
林月看到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设备——一个带有天线的小型信号发射器?或者是路由器?
样式有些特别。餐桌上,除了李嫂,还有另外两男一女,
都是她在活动中见过的、表现极为“积极”的骨干。他们谈论的话题,
比公开活动时更加深入。“王师说,下一阶段的‘能量汇聚’需要更多的‘心能’注入,
我们得带头。”“是啊,外面那些能量频率低的人,干扰太大了,得想办法屏蔽。
”“最近‘奉献金’的缴纳情况不错,说明大家的觉悟都在提高。”林月安静地听着,
适时地表示赞同和钦佩。她注意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在听到“奉献金”时,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饭后,李嫂拿出一个平板电脑,
熟练地打开一个界面,向林月展示。“林姑娘,你看,这是我们内部的‘心能成长系统’,
记录了每个人的学习进度和能量等级。等级越高,对‘新风’的贡献越大,
也能得到更多的‘能量反馈’。”屏幕上,是一个设计简洁的APP界面,
有课程列表、测试题、积分排名,甚至还有一个类似社交圈的动态分享区。
李嫂的个人主页显示,她的“能量等级”是“六级”,贡献积分很高。
“这是我们理事会请外面的专家专门开发的,”李嫂不无自豪地说,
“能科学地评估和辅助我们的成长。”林月看着那冰冷的数字和等级,
看着那些分享着几乎一模一样感悟的动态,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大数据,行为分析,
心理诱导,社群运营……这套东西,她在大城市的互联网公司里见得多了,
用于用户增长和黏性提升。如今,却被如此娴熟地应用在这里,
用于塑造和控制人的思想和行为。这个“新风计划”,远不是一个简单的乡村治理模式,
更不是一个自发的文化现象。它是一个设计精密、技术加持的现代造神运动。而她,
这个从都市归来的“高管”,自以为是的观察者和潜入者,在这个庞大的、无形的机器面前,
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她必须找到同盟。
那个被排挤的、眼神里还保留着一丝清醒的驻村干部张浩,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离开李嫂家时,夜色深沉。清水村依旧安静得出奇。林月抬起头,看到村委会办公楼里,
张浩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像黑暗海面上唯一一座孤零零的灯塔。她深吸一口气,
朝着那点微光,坚定地走去。三村委会办公楼是村里少有的、没有经过彻底翻建的旧建筑,
墙皮有些剥落,走廊里的灯光昏暗。张浩的办公室在二楼最尽头,门虚掩着,透出一点光。
林月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片刻,张浩拉开门,看到是她,
脸上掠过明显的惊讶,随即是警惕。“林**?这么晚了,有事?”“能进去说吗?
”林月语气平静,脸上已经卸下了在新风堂时那种刻意模仿的温顺。张浩犹豫了一下,
侧身让她进去。办公室很小,堆满了各种文件和档案袋,一张旧办公桌,
一台看起来年纪比张浩还大的台式电脑。空气里有股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与新风堂那种高科技感的洁净明亮相比,这里像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我这里比较乱,
见笑了。”张浩有些局促地收拾着沙发上散落的文件。“这里挺好,”林月说,
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一份关于村集体资产流转的复印件,上面有“新风理事会”的印章,
“至少,能喘口气。”张浩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透过镜片审视着林月,
眼神里的疲惫被一种锐利取代。“林**……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干部,
我们不必绕圈子了。”林月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和我都知道,
清水村现在这套‘新风计划’,不对劲。”张浩沉默着,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条缝隙,
向外看了看,然后拉严实了。他转回身,靠在办公桌上,双手抱胸,这是一个防御性的姿势。
“林**,你是成功的企业家,见过大世面。你回来,真的只是为了翻修老宅?
”他没有直接回应林月的话,反而提出了质疑。“最初是。”林月坦然道,“但现在,
我想知道真相。我看到了控制,看到了精神绑架,看到了一个用科技包装起来的……牢笼。
而你,作为这里的驻村干部,我不相信你毫无察觉。”张浩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察觉?我当然察觉。我从两年前派驻到这里,亲眼看着村子怎么一步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开始,只是些文明公约,环境整治,确实是好事。后来,‘新风理事会’成立了,
王复明来了,引入了那套‘能量体系’,事情就慢慢变了味。”他走到文件柜前,
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笔记,递给林月。“这是我私下里记录的一些东西。
”林月接过,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新风计划”各项规章的演变,
村民异常行为的个案,集体资产不明去向的疑点,
甚至还有几份村民私下表达不满、但很快又改口的录音文字整理。记录客观、冷静,
但字里行间透露出记录者的无力和忧虑。
“他们用‘能量等级’和‘贡献积分’捆绑了村民的一切,”张浩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等级高的,享受更好的‘资源配给’,子女在村里的‘内部优先通道’上也更有优势。
等级低的,被孤立,被批判,甚至家庭成员都会受到牵连。那种无形的压力,
比任何明确的惩罚都可怕。”“他们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监控体系,不仅是摄像头,
还有那些‘积极分子’,互相监督,互相举报。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会被迅速扑灭。
王复明……他太懂人心了,他知道怎么激发人的从众心理和愧疚感,
怎么用集体意志碾碎个人思考。”“我尝试过向上级反映,”张浩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但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清水村是‘乡村治理现代化’的标杆,新风计划成效显著,
村民满意度高。我提交的材料,石沉大海。甚至……有领导暗示我,要‘顾全大局’,
不要‘吹毛求疵’。”他抬起头,看着林月,眼神里有无奈,
也有一种压抑已久的不甘:“我一个人,势单力薄,能做什么?我的任何正式动作,
都可能打草惊蛇,然后被他们用更完美的方式掩盖过去。他们甚至可能动用手里的‘资源’,
把我调走,那这里就真的……”林月合上笔记,心中震动。张浩的处境比她想象的更艰难。
他不是一个斗士,更像是一个被困在泥沼里的守望者,孤独地记录着,却看不到出路。
“所以,你就一直这样看着?记录着?等待?”林月问,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探究。
“不然呢?”张浩反问,带着一丝自嘲,“像你一样,伪装起来,潜入进去?林**,
我佩服你的勇气,但你太小看他们了。王复明那个人……他的眼睛,毒得很。
你觉得自己演得很好,可能在他眼里,破绽百出。
”林月想起王复明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头微凛。但她没有退缩。
“正因为他的眼睛毒,我们才更需要在他注意到我之前,找到足够有力的证据。
”林月的声音坚定起来,“你有的,是官方身份和这两年的观察记录。我有的,
是外面世界的经验,是对他们那套互联网运营逻辑的熟悉,
还有……一个他们暂时还不完全了解的‘新人’身份。我们可以合作。”张浩沉默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作响。他显然在剧烈地思考,权衡利弊。“你知道风险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一旦被他们发现,你我在清水村,可能……寸步难行。甚至,
可能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我不是危言耸听,之前……有过先例。”“什么先例?
”张浩的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在回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去年,
有个在外读书的孩子回来,激烈反对他父母把积蓄都当成‘奉献金’上交,在村里闹过一阵。
后来……他莫名其妙地‘想通了’,不仅道了歉,还成了积极的宣讲员。但整个人都变了,
眼神空洞,像换了个人。”他顿了顿,“还有之前试图收集证据的记者,
最后也是‘心悦诚服’地离开,发表的报道全是赞美之词。”心理控制?药物?
还是更极端的手段?林月背后泛起寒意。这个看似光鲜和谐的村庄,底下潜藏着怎样的黑暗?
“正因为有风险,才更不能放任。”林月压下心中的不安,“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关于资金流向,关于他们的核心技术,关于王复明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那个‘心能成长系统’,是关键。”张浩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下定了决心。
“那个系统,服务器不在村里,访问权限控制极严。理事会内部网络是独立的,物理隔离。
想要突破,很难。”“总会有漏洞。”林月思考着,“比如,李嫂那样的‘骨干’,
她们使用的平板,或许能做点什么……或者,理事会内部,难道就铁板一块?
那些分享会上眼神游离的人,会不会是突破口?”张浩看着林月,眼神复杂,
最终点了点头:“我注意到一个人,叫赵老蔫,以前是个刺头,现在表面上很顺从,
但他老婆前年生病,因为‘能量等级’不够,没能及时动用村里的‘医疗资源’去世了,
他心里有根刺。还有刚才李嫂家那个不太说话的女人,叫孙慧,是村里以前的小学老师,
读过不少书,我感觉她并不完全信服那套东西。”目标开始清晰。内部分化,技术渗透,
证据固定。“我们需要制定一个计划。”林月压低声音,“小心,再小心。”就在这时,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两人瞬间噤声,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张浩清了清嗓子,
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问:“谁啊?”门外传来李嫂那热情洋溢的声音:“张干部,还没下班啊?
我看到林姑娘好像往这边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这大晚上的,可别遇到什么事。
”林月的心猛地一沉。她来得足够小心,还是被注意到了。
张浩迅速对林月做了个“镇定”的手势,然后走过去打开门,
脸上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是李嫂啊,没什么大事。
林**是对老宅翻修的一些政策不太清楚,过来咨询一下。我已经跟她解释明白了。
”李嫂探进头,目光在林月和张浩脸上扫过,笑容依旧灿烂:“哦,是这样啊。林姑娘,
有啥事就跟我们说嘛,不用麻烦张干部。走,嫂子送你回去,
顺便再跟你聊聊咱们‘新风家园’的好。”林月压下心头的悸动,
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温顺的、带着感激的微笑:“好啊,那就麻烦李嫂了。
”她跟着李嫂走出办公室,在门口回头,与张浩交换了一个短暂而凝重的眼神。合作,
在无声中达成。而危险,也如影随形。网,已经开始收紧了。四接下来的日子,
林月的生活变成了一场精心计算的双面表演。在新风堂和“家人们”面前,
她是愈发“精进”的学员。她积极发言,
分享自己如何在新风理念的指引下“放下都市的浮躁,找到内心的宁静”,
她甚至开始用那套“能量”、“频率”的词汇来包装自己的观察和思考,
显得越来越“上道”。她主动接近王复明,
提出一些经过伪装、看似有助于深化“新风理念”的建议,比如利用她的专业经验,
帮助优化“心能成长系统”的用户界面,或者为村里的“新风产品”设计更精美的包装,
拓展线上销售。王复明对此不置可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每次落在林月身上,
都让她感觉像被X光扫描,汗毛倒竖。但他并没有阻止,反而在一次集体会议上,
温和地表扬了林月的“奉献精神”,鼓励大家“打开心扉,接纳多元能量,共同成长”。
这种态度,让林月更加确信,对方早已看穿了她的表演,只是在等待,或者……引导。
与此同时,她和张浩的暗中调查在极其谨慎地推进。张浩利用驻村干部的身份,
以整理档案、了解村情为由,查阅了大量被封存的旧文件,
试图理清集体资产是如何一步步被“新风理事会”掌控的。
他发现了几份关键的土地流转协议,签署过程存在程序瑕疵,
而且最终受益方都指向几个模糊的“合作社”,这些合作社的法人经过层层穿透,
最终都与王复明带来的几个“核心顾问”有关。而林月,
则把目标锁定在李嫂和那台平板电脑上。她去李嫂家更勤快了,帮忙做家务,聊天,
不断强化着“姐妹情深”的戏码。她发现李嫂对那个“心能成长系统”极为依赖,
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刷课程、做测试、分享“感悟”,
积分和等级的提升是她最大的快乐源泉。平板电脑几乎从不离身。机会出现在一个下午。
李嫂忙着准备一次“能量聚餐”的食材,平板电脑就放在客厅茶几上充电。
林月假装帮忙整理客厅,趁机快速检查了那台设备。系统是高度封闭的,
无法随意安装卸载软件,大部分应用都需要权限。但她注意到,
设备连接着一个隐藏的Wi-Fi网络,信号名称是一串复杂的字符。
她迅速用自己带来的、经过加密处理的微型U盘插入接口,
运行了一个预装的、极简的信号嗅探程序。几分钟后,她拔下U盘,一切恢复原状,
心跳如鼓。回到老宅,她将U盘连接电脑,
程序记录下了一些加密的数据包和那个隐藏Wi-Fi的MAC地址。通过技术分析,
她大致定位了信号源——新风堂地下层某个区域。那里是所谓的“核心能量中枢”,
普通村民禁止入内。“物理隔离,但总要有网络出口。”张浩看着林月带来的数据,
眼神凝重,“他们肯定有一条对外连接的专线。如果能找到机房,或许能直接接入,
拿到服务器数据。”“机房必然把守森严。”林月摇头,“而且风险太大。
我们或许可以从人身上找突破口。孙慧老师那边,有进展吗?”张浩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我试探过几次,她很警惕。她承认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平静’,
但也隐晦地提到,有些书‘不让看了’,有些话‘不能说了’。
她似乎对王复明提出的‘认知净化’理论非常反感,但不敢表露。她有个女儿在省城读书,
我猜,这是她的软肋,也是她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赵老蔫呢?”“更麻烦。他酗酒,
喝完就关起门来骂,但醒了一出门,又变成那副顺从样子。他谁也不信。”调查陷入了僵局。
正面强攻技术堡垒风险极高,内部突破又困难重重。转机来自一次意外的冲突。
村里决定扩建“新风文化广场”,需要征用赵老蔫家旁边一小块他常年使用的自留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