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血染银簪大理寺验尸房的艾草燃到了尽头,苏婉捏着那枚染血银簪,
指尖被锯齿状的断口割出细血珠。
女儿阿绾心口的伤还在眼前翻涌——那道深可见骨的创口边缘,
分明留着被人攥住手腕强行刺下的扭曲痕迹,绝不是她那蜷曲小指能握稳银簪划出的弧度。
“苏仵作,三司铁证如山。”李嵩的折扇敲着验尸格目,墨字“自戕”二字被烛火映得发狞,
“令嫒指缝里的丝绸碎屑,不过是寻常锦缎罢了。”他身后的刘三突然打了个寒颤,
袖口艾草汁洇出的深色痕,正与阿绾尸身指甲缝里的残渣同色。苏婉猛地将银簪拍在案上,
断口处的血珠溅上李嵩的官靴:“李大人可知,相府嫡孙赵珩的锦袍,
就用这种掺了紫胶的暗纹缎?”铜盆里的血水突然漾起涟漪,像极了阿绾被捞起时,
冰湖表面炸开的血花。她磨了磨后槽牙,剖尸刀在袖中泛出冷光——这世间若没有公道,
她便用这把刀,逼着阎王爷亲自来判。我攥着那把月牙铲时,指节泛白得像腊月里的冰棱。
大理寺的铜鹤香炉正袅袅吐着烟,龙涎香混着艾草的气息,拼命往砖缝里钻,
却盖不住案上那股子甜腻的血腥——那是我女儿阿绾的血。三天前她还趴在我膝头,
用银簪给我挽发,笑盈盈地说:“娘,等赵公子来提亲,我就穿您新做的石榴红裙。
”此刻她却敞着衣襟躺在验尸台上,心口那道伤翻着红肉,像被野狗啃过的芍药。“苏仵作,
节哀。”大理寺卿李嵩的皂靴碾过青砖,“三司会签的验尸格目在此,令嫒系自戕,
凶器是这缠枝银簪。”我没抬头,指尖抚过阿绾颈侧那道淡紫色勒痕。
这痕迹得用烈酒擦三遍才显形,分明是被人扼住咽喉时留下的半月形淤伤。再往下,
左肋第三根肋骨有细微骨裂,后腰处一片半月形淤青——那是被人用靴尖踹的,
连鞋钉纹路都印在皮肉上。“李大人,”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阿绾右手小指天生蜷曲,连绣花针都握不稳,如何攥紧银簪刺进自己心口?
”李嵩的袍角顿了顿,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苏娘子莫不是悲恸过度?
三司验过,银簪上只有令嫒指纹。”他身后的刘三缩着脖子,
袖口沾着没洗净的艾草汁:“苏大姐,真是自戕……我亲眼见的。”我猛地抬眼,
月牙铲“当啷”砸在铜盆里,血水溅上李嵩的官靴。
阿绾腕间的淤痕是被强按在石桌上的形状,指节处蹭掉的皮肉还凝着血痂,这群人是瞎了吗?
三日前,阿绾提着食盒去相府。赵珩——当朝宰相的嫡孙,那个生得比女子还俊的纨绔,
约她去城外冷泉寺。去年绸缎庄的女儿被他掳去,三日后疯疯癫癫投了河,
最后也按自戕结了案。我拦着不让去,阿绾却红着脸摸出支白玉簪:“娘,
他说放榜后就提亲。”如今想来,那簪子哪是定情物,分明是催命符。“我要重验。
”我捡起月牙铲,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我女儿是不是自戕,我自己验。
”李嵩猛地拍响惊堂木,签筒里的竹签跳得老高:“放肆!你个世袭仵作,
也敢质疑三司公断?”我看着他官帽上的孔雀翎,突然笑了。
三年前城南枯井捞出三具孩童尸身,是我连夜剖尸,从他们胃里验出杏仁霜里的鹤顶红,
顺藤摸瓜查到他小舅子头上。当时他也是这样拍着惊堂木,最后靠相府势力压下了案子。
“大人若不让验,”我拖过阿绾的尸身,刀尖停在她心口伤口旁,“我就在这大理寺正堂,
一刀一刀剖开,让来往百姓都看看,我女儿是怎么死的。”衙役们倒吸凉气。
他们都知道我疯劲上来有多可怕——当年为给冤死的绣娘讨公道,我在刑部大堂割开手臂,
用鲜血写状纸。最终,他们还是让我验了。2真相难掩阿绾指甲缝里有暗紫色丝绸碎屑,
不是她穿的月白襦裙;后颈用银针探到“醉仙散”残留,那是西域贡品,
寻常药铺买不到;最致命的是下身撕裂伤,
内壁精斑与赵珩常喝的鹿血酒成分吻合——那酒掺了南疆红景天,气味独特,极难清洗。
证据摔在李嵩面前时,他只用袖子一拂:“伪造证据污蔑命官,拿下!
”牢里的稻草扎得人骨头疼。我那当讼师的师兄周砚隔三差五来送东西,第五次来时,
他塞给我个油纸包,里面是阿绾绣了一半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想来是出事那天匆忙绣的。
荷包里裹着颗化了的糖葫芦,黏在布面上,像块暗红色的疤。“师妹,认了吧。
”周砚的胡茬子冒了半寸,眼窝青黑,“相府势大,我们斗不过的。我买了南下的船票,
带你走。”认?我怎么认?阿绾四岁染天花,我抱着她在观音庙跪了三天三夜,
自己烧得直说胡话;她七岁想学仵作,我顶着满城唾沫星子带她认骨头,
告诉她尸身从不说谎;她十五岁说想嫁读书人,我把祖传玉镯当了,
换了套《女诫》让她学规矩……我护了她十六年,怎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第七次上诉被驳回那天,李嵩摇着“清正廉明”的折扇来牢里。“苏婉,你女儿尸身再不放,
就要臭了。签了自戕认证书,我让你留个全尸。”我看着他扇面上的墨迹,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直流。当晚,我用磨尖的牛骨撬开牢门。牢卒小王“不小心”把钥匙掉在地上,
还塞给我个油纸包,里面是两把剖尸刀和一包干粮。“苏大姐,俺娘说,好人不能被欺负死。
”三日后,相府后花园的假山里,传来孩童啼哭。宰相夫人王氏寻来时,
她最疼爱的嫡孙女赵灵儿正被吊在银杏树上,嘴里塞着锦帕。
我握着沾了相府侍卫血的剖尸刀,站在树下,像尊从地狱爬出来的煞神。“苏婉!
你这个疯子!”王氏的金钗摔断在地上,“放了灵儿!黄金千两,良田百亩,我都给你!
”我扯掉灵儿嘴上的锦帕,小女孩的哭声惊飞了檐角的鸽子。“让赵珩、李嵩,
还有所有验过阿绾尸身的人来。半个时辰,少一个,我卸她一块骨头。
”王氏连滚带爬地去报信,裙摆被荆棘划得稀烂。我抬头看天,阿绾最喜欢这时的阳光,
说透过银杏叶洒下来,像碎金子。半个时辰后,相府正厅挤满了人。赵宰相拄着龙头拐杖,
山羊胡气得发抖;李嵩按着佩刀,指节泛白;刘三缩在角落,裤脚湿了一片,
散着尿骚味;赵珩竟还穿着月白锦袍,对着我冷笑,仿佛我是跳梁小丑。“挟持命官家眷,
按律凌迟。”赵宰相的咳嗽声像风箱。我笑了,一刀划在灵儿胳膊上。
小女孩的哭声陡然拔高,王氏当场晕了过去。“老大人,我女儿死时比她还小两岁。
你们判她自戕时,怎么没想过律法?”赵珩上前一步,俊脸满是不屑:“你女儿自己浪荡,
喝多了脱衣服勾引我,被拒后跳湖,与我何干?”“是吗?”我扔出个布包,
半块刻着“绾”字的玉佩滚出来——那是我给阿绾的及笄礼。“这从你床底搜出的襦裙碎片,
也是假的?”赵珩脸色骤变,后退时撞翻了花架,青瓷瓶摔得粉碎。李嵩忙打圆场:“苏婉,
三司可重审,先放了孩子。”“好啊。”我拽断灵儿的手指,鲜血溅在脸上,
像阿绾最后扑进我怀里时的体温。“第一样,当众承认阿绾不是自戕。
”李嵩哆嗦着嘴:“令嫒确系自戕,三司文书岂能作假?”我冷笑,刀对准灵儿的耳朵。
那只戴着赤金小耳坠的耳朵,和阿绾丢的那只一模一样。“第二样,
说出你收了相府多少好处。”“不可!”赵珩按剑怒吼,“伤灵儿一根头发,
我让你挫骨扬灰!”“我女儿的骨头,早被你们挫成灰了。”我削掉灵儿半只耳朵,
鲜血染红她水绿襦裙。“我女儿的耳坠,是不是在你府里?”赵珩撞翻花架时,
刘三突然哭喊着掏出账本:“是李大人收了十万两!让我改验尸格目!
林姑娘的伤都是赵公子打的!”李嵩拔剑的寒光被禁军拦住。统领萧策身后,
周砚捧着卷宗站得笔直。“李嵩、赵珩,勾结舞弊,草菅人命,拿下!
”铁链锁住手腕的哗啦声里,赵宰相瘫在太师椅上:“完了,
都完了……”我看着被救下的灵儿,她惊恐的泪眼像极了阿绾受委屈时的模样。
“把证据交刑部,告诉他们,林绾不是自戕。”周砚想扶我,被我躲开。
我衣服上的血会弄脏他的青布衫。“阿绾的尸身,该入土为安了。”3疯仵作三日后,
赵珩凌迟,李嵩斩立决,相府抄家。抄出的三十车金银里,半车是各家冤死女子的嫁妆。
京城里都说,是那个疯仵作用剖尸刀劈开了吃人的官场。我在阿绾坟前埋了那支染血银簪。
坟头野花黄紫相间,像她笑起来的模样。“阿娘为你报仇了。”风穿过树林,呜呜咽咽的,
像她小时候唱的歌谣。我掏出缝好的荷包,上面的鸳鸯依偎在一起。从今往后,
京城里再没有苏仵作,只有守着女儿坟茔的母亲。但我不后悔——这世间公道,
有时就得用最疯的法子换回来。就像爹说的,仵作的刀,既能验尸,也能饮血。夕阳下,
我给阿绾讲今天的趣事。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一声一声,敲得人心里发暖。阿绾下葬那日,
京城里下了场小雨。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衣,亲手给她培了最后一抔土。
周砚撑着油纸伞站在身后,伞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他带来了新刻的墓碑,
上面只写着“吾女林绾之墓”,没有生辰,也没有忌日——那些日子,我记一辈子就够了。
“师妹,”他递过块温热的米糕,“吃点东西吧,你三天没合眼了。”我没接。
米糕的甜香让我想起阿绾出事前,缠着我要吃城南张记的桂花糕。
那天我手头忙着验一具无名女尸,随口说了句“改天”,哪曾想,再没改天了。
坟前的石桌上,摆着阿绾最爱的海棠花。雨打花瓣,簌簌地落,像她哭起来的模样。
我伸手去接那些花瓣,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就像那天在大理寺验尸台上,
摸到她渐渐冷下去的皮肤。“师兄,”我声音发飘,“你说,阿绾会不会怪我?
”周砚沉默了片刻,把米糕塞到我手里:“她只会盼着你好好活。”好好活?
我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突然笑了。这京城里,藏着多少冤死的魂灵?绸缎庄的女儿,
枯井里的孩童,还有我的阿绾……他们的亲人,当年是不是也想着“好好活”?雨停时,
周砚要送我回住处。那是间位于西市的小杂院,是我爹留下的老房子,院里有棵老槐树,
阿绾小时候总在树下荡秋千。“我自己回去就好。”我推开他的伞,“你还有案子要忙。
”他最近在忙相府抄家后续,据说从赵珩卧房搜出了本花名册,
上面记着三十多个女子的名字,有的打了勾,有的画了叉。打叉的,都是没活过三个月的。
周砚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个布包:“这是从相府抄出的,我看像是阿绾的东西。
”布包里是个半旧的香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那是阿绾十岁时绣的,针脚粗得像麻绳,
当时我还笑她,说哪家公子敢要这样的香囊。她却梗着脖子说:“赵公子说好看。
”原来从那时起,她就把心交出去了。我摩挲着香囊上的兔子,突然想起件事。
阿绾出事前一晚,曾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娘,我知道去年张姐姐为什么疯了。
”当时我正忙着给她改石榴红裙的领口,没接话。现在想来,她那时眼里的恐惧,
根本不是小姑娘的矫情。“师兄,”我把香囊揣进怀里,“花名册里,有没有个叫陆青禾的?
”周砚愣了愣:“有,打了叉的。怎么了?”陆青禾就是去年疯了的绸缎庄女儿。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我要去见她。”周砚想拦,却被我眼神钉在原地。
有些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陆青禾住在城郊的疯人院。说是疯人院,其实就是间破庙,
住着十几个神志不清的男男女女。腐臭的气味裹着霉味扑面而来,我刚踏进门槛,
就被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抓住了胳膊,她嘴里胡乱喊着:“我的鞋,
我的红绣鞋……”周砚把我护在身后,朝一个老嬷嬷亮了腰牌:“我们找陆青禾。
”老嬷嬷指了指角落,那里有个蜷缩在草堆里的姑娘,穿着件破烂的灰布衫,
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她头发枯黄,脸上布满了冻疮,若不是那双眼睛还有点神采,
我根本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绸缎庄**。“青禾?
”我试探着叫了声。她没回头,只是不停地画。我凑过去一看,
心猛地揪紧——她画的是冷泉寺的石阶,一级一级,歪歪扭扭,尽头画着个小人,
被好多只手拽着。“冷泉寺……”我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你是不是在那里见过阿绾?
”陆青禾的手猛地一顿。她缓缓转过头,
的眼睛里突然泛起水光:“红裙……穿红裙的妹妹……”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怎么了?
”“他们打她……”陆青禾突然尖叫起来,抱住头往草堆里缩,
“好多血……红裙变成了黑的……”周砚忙捂住她的嘴,朝我摇头示意。这里人多眼杂,
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却按住他的手,盯着陆青禾的眼睛:“是谁?是不是赵珩?
”陆青禾浑身发抖,
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往下流:“还有……还有个戴玉扳指的……”戴玉扳指的?
我猛地想起赵宰相——那天在相府正厅,他右手确实戴着个翡翠扳指。
“他们把她扔进了……”陆青禾的声音越来越低,“扔进了冰湖里……”冰湖。
阿绾的尸身就是从城郊的冰湖里捞上来的。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原来阿绾不仅被施暴,被殴打,最后还被活生生扔进了冰湖里……那些人,怎么能这么狠?
“青禾,”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你别怕,现在没人能欺负你了。赵珩已经被抓了,
很快就会被处死。”陆青禾茫然地看着我,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处死?
他们都会回来的……他们说,阎王爷不收他们……”离开疯人院时,日头已经偏西。
周砚一路都没说话,直到快到西市,才开口:“师妹,赵宰相已经被革职查办,秋后问斩。
该报的仇,你都报了。”我停下脚步,看着街边捏面人的小摊。
阿绾小时候最爱缠着我买面人,每次都要个捏着判官笔的钟馗,说要用来打坏人。“师兄,
”我望着远处大理寺的方向,那里飞檐翘角,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你信吗?这京城里,
只有一个赵珩吗?”周砚的脸色沉了下去:“师妹,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