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是被监护仪的蜂鸣声拽出黑暗的。
不是实验室里计时器精准到毫秒的“嘀嗒”声,也不是高效液相色谱仪运转时低沉的嗡鸣,而是带着警示意味的长音——那声音平缓得过分,像生命在一点点褪去热度,在病房的寂静里格外刺耳。她费力地掀开眼皮,厚重的疲惫压得睫毛发颤,视线穿过朦胧的光晕,落在一片雪白的天花板上。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营养液的甜腻钻进鼻腔,陌生又尖锐,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她待了三十年的国家重点药物实验室,而是医院的VIP病房。
床头柜上,一座水晶奖杯静静立着。杯身“终身药物科研成就奖”的刻字在暖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棱角折射的光斑落在被单上,像极了她实验室里那些精准的数据分析图。昨天晚上,她还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颁奖台上,对着台下数百位同行侃侃而谈。从新型抗生素的研发瓶颈,到靶向药让晚期癌症患者生存率提升17%的临床数据,每一个数字都烂熟于心,每一项成果都凝结着她半生的心血。可现在,那些曾让她引以为傲的“0.05显著性差异”,在胸腔传来的钝痛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苏院士,您醒了?”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软底鞋踩在地板上没有一丝声响。见她睁着眼睛,护士立刻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欣喜,“医生马上就来,您感觉怎么样?”
苏砚想点头,却发现连转动脖颈都要调动全身力气。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她张了张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护士连忙倒了杯温水,用棉签蘸着小心翼翼地湿润她的嘴唇——那动作轻柔得不像对待那个在实验室里说一不二、连熬三天三夜都不皱眉头的“铁娘子”。曾经,她为了盯着实验数据,能让助手把饭送到操作台旁,现在却连喝口水都要旁人帮忙。
医生来得很快,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手里攥着厚厚的病历本。他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指尖划过病历上的字迹时,眼底的惋惜却藏不住:“苏院士,您的情况……不太乐观。那个罕见并发症,还是恶化了。”
苏砚心里早有预料。作为国内顶尖的药物科研专家,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长期泡在实验室里,接触高浓度的化学试剂和病毒样本,她的免疫系统早就像被强酸腐蚀过的仪器,千疮百孔。半年前查出这个病时,她甚至还跟助手调侃:“研究了一辈子治病的药,最后却治不好自己,真是天大的讽刺。”
“还有多久?”她攒足力气,终于挤出几个清晰的字,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的零件。
医生顿了顿,把病历本攥得更紧,声音压得几乎要贴在她耳边:“最多也就个把月的时间。您有什么想交代的,或者想见的人,都可以告诉我们,我们帮您安排。”
想见的人?苏砚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像被彻底格式化的实验硬盘,干净得没有一丝温度。可下一秒,那些被她刻意尘封了半生的嘈杂片段,却不受控制地涌了进来——父母的争吵,是她童年记忆里唯一的背景音。为菜价涨了两毛吵,为亲戚家的红白事随礼多少吵,甚至为她月考数学多扣了两分、作业本上的字迹不够工整吵。尖利的指责、摔碎碗筷的脆响、冷战时屋子里窒息的沉默,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小时候的她,总爱躲进自己屋里,反锁房门,把父母争吵的声响隔绝在门外。她趴在书桌上,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一遍遍默写数学公式、背诵古诗词。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平仄韵律里的字句,成了她对抗家庭嘈杂的唯一依靠。
她天真地以为,那些精准无误的数字、工整对仗的诗句,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门外尖利的指责、摔碎碗筷的脆响,还有冷战时窒息的沉默。父母日复一日的争执,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颗“逃避”的种子,也让她早早认定:婚姻大抵就是这样,始于一时的心动与新鲜感,终将归于无尽的琐碎与消耗。所谓“白头偕老”“相濡以沫”,不过是世人自欺欺人的漂亮说辞,内里藏着的,全是被生活磨碎的耐心,和一点点耗尽的温柔。
二十岁那年的雨夜,这场持续了十几年的争吵,终于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父亲开车送她和母亲去外婆家,车子刚驶上跨江大桥,两人又为父亲前一晚的晚归吵了起来。母亲情绪激动,抬手就往方向盘上捶打,父亲怒不可遏地去抢夺,方向盘猛地失控,车子像脱缰的野马,冲破护栏,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江水中。
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在医院躺了整整三个月,醒来时,世界只剩下两张冰冷的黑白照片。从那天起,“感情”二字在她心里成了洪水猛兽,那些旁人羡慕的“家庭温暖”,也变成了她不敢触碰的伤疤。她怕极了重蹈父母的覆辙,怕所有亲密关系到最后都会走向歇斯底里的争吵与支离破碎的结局。与其在拥有后失去,在甜蜜后痛苦,不如从一开始就画地为牢,躲进实验室这个绝对的“安全区”——这里只有数据不会说谎,只有实验结果不会背叛。
就连外婆的葬礼上,她口袋里还揣着未完成的实验报告,脑子里盘旋的仍是试剂配比和反应条件。
这些年,她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一门心思扑在科研上,别说结婚生子,就连能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说几句心里话的“朋友”,都屈指可数。实验室的同事敬她的才华、服她的韧性,却没人知道她怕黑,睡觉时必须开着一盏微弱的小夜灯才能入眠;远房的亲戚偶尔上门走动,开口不是托她给孩子找份好工作,就是求她弄点稀缺的进口药,从未有人真正问过她“这些年一个人,累不累”“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这一生,活得确实像台精准运转的科研仪器。目标明确——攻克一个又一个医药难题;效率极高——三十岁便拿下国家科技进步奖,成为业内最年轻的院士;误差趋近于零——经手的实验数据从未出过纰漏,研发的药物拯救了无数人。可这台“仪器”,唯独缺少了“人情味”。颁奖台上,主持人慷慨激昂地称赞她“为国家医药事业奉献了全部”,只有苏砚自己清楚,她哪里是“奉献”,分明是“逃避”。
逃避原生家庭刻在骨子里的创伤,逃避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未知风险,逃避那些她从未拥有过、也不敢奢求的温暖。她躲在实验室的方寸天地里,用一篇篇顶级期刊论文、一项项国家级专利,拼命填补内心的空洞,以为这样就能过完安稳的一生。可直到生命走到尽头,她才恍然发现,那些被她避之不及的琐碎温暖,恰恰是她这辈子最缺失的东西。
“把……实验室钥匙,交给小陈。”苏砚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监护仪的声音又清晰了几分,“还有,我电脑里的实验数据……都捐给研究所……”
医生和护士连连点头,眼眶都泛了红。他们见多了临终前惦记家产、牵挂亲人的患者,却很少见到像苏砚这样,到了最后一刻,心心念念的还是未完成的研究。
意识渐渐飘远,耳边的仪器声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苏砚忽然想起二十二岁那年,她刚毕业参加工作,第一次走进实验室的场景。那时的她穿着宽大的白大褂,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攥着写满公式的笔记本,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白。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操作台上,她看着试管里缓缓变色的溶液,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那时的她以为,只要做出足够多的成果,就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就能把原生家庭的阴影远远甩在身后。
可现在,她躺在病床上,生命的倒计时正在滴答作响,才突然明白:那些她曾经嗤之以鼻的“普通人的温暖”——母亲煮的热汤、父亲递的感冒药、爱人深夜留的灯——才是生命里最该抓住的东西。她研究出能延长癌症患者五年寿命的靶向药,却没能让自己的人生多一份像样的温暖;她治愈了无数人的病痛,却治不好自己一辈子的孤独。
“如果……有下辈子……”苏砚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实验成功时试管里泛起的微光。下一秒,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监护仪的长鸣骤然尖锐,红色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在雪白的病房里划出刺眼的光。一代药神的人生,终究停在了这个寂静的清晨。窗外,天慢慢亮了,第一缕阳光落在床头柜的奖杯上,折射出的光斑,像她从未拥有过的、细碎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