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细雨如针。爱丽丝·霍夫曼,不,现在应该是“莉莉安·道顿”,
拉紧了身上粗呢斗篷的风帽,将自己那张过于平静、却也过于引人注目的脸掩藏在阴影里。
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在她脚边积起的小水洼里溅开细小的涟漪。她抬头,
望向不远处那座即使在夜色中也难掩其恢弘与……压抑的领主府邸——霍华德家族的城堡。
高耸的石墙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森冷,几处塔楼亮着昏黄的灯火,像黑暗中巨兽窥伺的眼睛。
这里是她精心挑选的临时避风港。外界风声鹤唳,
针对她这种“身份特殊”人士的搜捕网正在收紧,每一个关卡都潜藏着致命的危险。
霍华德家族作为本地领主,其府邸无疑是眼下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之一——灯下黑,
亘古不变的真理。而一个沉默寡言、背景清白、只求温饱的女仆,是最好不过的伪装。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将眼底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光芒尽数敛去,
只余下一片符合她此刻“落魄求职者”身份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然后,
她迈开步子,踏着被雨水浸透的青石板路,走向那扇沉重的、镶着铁条的橡木大门。
开门的是管家汉弗莱先生,一个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老者。他上下打量着莉莉安,
目光像刀子一样,似乎要刮开她朴素的衣物,看到她内里的真相。“名字?”声音干涩,
不带丝毫感情。“莉莉安·道顿,先生。”她微微垂下头,声音放得轻而稳,
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局促,“我看到府上在招聘女仆,我……我需要这份工作。我能吃苦,
什么活儿都能干。”汉弗莱管家又审视了她片刻,
似乎对她过于挺直的背脊和那双异常稳定的手有一丝疑虑,但最终,
或许是莉莉安脸上那恰到好处的风霜与疲惫说服了他,也可能是府内确实缺人。
“试用期一个月,工钱周结,规矩守不好立刻走人。”他侧身让开一条缝隙,“进来吧,
别把雨水带进大厅。”“是,谢谢先生。”莉莉安再次低头,顺从地跟在管家身后,
踏入了这座充满未知的府邸。她的步伐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冒失,也不过于拖沓,
每一步都落在阴影里,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被分配到了洗衣房,
那是府邸里最辛苦、也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之一。终日与热水、皂角和各种污渍打交道,
蒸汽氤氲,能很好地模糊人的面容和身形。莉莉安没有任何怨言,
她沉默地接手了所有分配给她的工作,无论是搓洗厚重的桌布,
还是熨烫少爷那件需要极度小心的真丝晨袍,她都做得一丝不苟,
效率高得让其他懒散的女仆咋舌。她像一颗投入湖底的石子,
迅速沉入霍华德家族庞大仆役群体的最底层,没有激起任何多余的波澜。这正是她需要的。
——亚瑟·霍华德少爷最近觉得,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堡,变得越来越令人窒息。
书房里,他烦躁地推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
那是关于领地边境摩擦的报告、家族产业收益下滑的账目,
以及来自首都那些嗅觉敏锐、不断施压的亲戚们的信件。每一张纸都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勒得他喘不过气。父亲早逝,母亲体弱多病,家族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了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他本性温和,甚至有些优柔,并不擅长处理这些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和冷酷无情的权术争斗。
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望着外面被雨幕模糊的庭院。夜色深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艘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小船,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少爷,
您该用些点心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亚瑟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听出这是新来的那个女仆,好像叫莉莉安。她总是这样,安静得像一道影子,
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她将托盘轻轻放在茶几上,动作流畅而精准,没有发出丝毫碰撞声。
然后,她便默默地开始整理书房角落里有些凌乱的书架。亚瑟原本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
并未过多留意。直到他无意间转身,想去拿那块看起来毫无食欲的三明治时,
目光扫过了那个正在工作的身影。她背对着他,正踮着脚,
试图将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书籍放回书架顶层。她的身形在宽大的女仆裙衬托下显得有些单薄,
但动作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亚瑟注意到,她整理书籍的方式非常特别,
不是胡乱塞进去,而是按照书脊的高度和颜色,进行了一种近乎苛刻的排列,
使得那片书架瞬间变得整齐划一,甚至……带着一种冷冽的美感。这种一丝不苟,
与他此刻内心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莉莉安的动作微微一顿,
然后迅速将最后一本书归位,转过身,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少爷,点心准备好了。
如果没什么吩咐,我先下去了。”“等等。”鬼使神差地,亚瑟叫住了她。
他其实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安静得过分空间里,有另一个存在,
或许能稍微驱散一点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孤独感。莉莉安停住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
等待指示。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亚瑟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难道要跟一个女仆倾诉自己身为领主的压力吗?这太可笑了。
他有些尴尬地挥了挥手:“没……没事了,你下去吧。”莉莉安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门。亚瑟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
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他走到茶几旁,拿起那块三明治,又放下。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被打理得焕然一新的书架。那种极致的秩序感,
莫名地让他纷乱的心绪,得到了一丝微弱的、奇异的抚慰。——接下来的几天,
亚瑟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在仆役的人群中寻找那个安静的身影。他注意到,
莉莉安的工作范围似乎并不局限于洗衣房。她好像一块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的砖,
有时在厨房帮忙,有时擦拭走廊的盔甲装饰,有时,也会像那天一样,被临时叫来打扫书房。
她的话总是很少,回答问题时简洁明了,从不多言。她的脸上很少有表情,
既没有其他女仆面对主人时的谄媚或畏惧,也没有她们私下闲聊时的鲜活。
她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高效、可靠,却也……冰冷。然而,正是这种“冰冷”,
在某些时刻,却成了亚瑟混乱世界里的一个稳定坐标。一次,
亚瑟因为一份措辞强硬的、来自王室税务官的信函而大发雷霆,将书房里的瓷杯摔得粉碎。
碎片和茶水溅了一地,一片狼藉。闻声进来的仆役都吓得战战兢兢,不敢靠近。只有莉莉安,
她平静地拿来清扫工具,避开亚瑟因愤怒而急促踱步的区域,
动作迅速而专业地将碎片清理干净,再用拖把将水渍擦拭得一干二净。整个过程,
她没有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也没有试图说一句安慰或劝解的话。
她只是做着她分内的工作,仿佛眼前这位年轻领主的雷霆之怒,与打翻一杯茶并无本质区别。
她的平静奇异地感染了亚瑟。他看着地上迅速消失的狼藉,
看着那个专注于手中工作的、仿佛与周遭情绪风暴隔绝开来的身影,
胸中的怒火竟也一点点平息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被“看见”却又未被“评判”的奇异轻松。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深夜。亚瑟因为领地边境的摩擦可能导致小型冲突而焦虑得无法入眠,
独自一人来到空旷的宴会大厅,对着壁炉里将熄的余烬发呆。月光透过高窗,
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更显孤寂。他没想到莉莉安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她是来更换宴会厅里那些夜间照明的长明灯灯油的。看到亚瑟,她似乎也愣了一下,
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微微行礼后,便自顾自地开始工作。她提着小小的油壶,
一盏一盏地给壁灯添加灯油,动作轻柔而专注。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她的侧脸,
勾勒出清晰却柔和的线条。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灯油气味,并不难闻,
反而有一种安定的感觉。“你说……”亚瑟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沙哑,
“如果明知道可能会有人因为自己的决定而受伤,甚至死去,这个决定,还该做吗?
”这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他怎么会向一个女仆问出如此沉重的问题?
莉莉安添加灯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节奏都没有变。她沉默了几秒,
就在亚瑟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说出一些空洞的安慰之词时,她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平铺直叙的,没有起伏:“少爷,灯油快尽了,就要添加。否则,
黑暗会吞噬一切。至于灯芯能燃烧多久,取决于它的质地和风的大小,
不是添油的人能完全控制的。”她添好了最后一盏灯,收起油壶,转向亚瑟,
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目的样子,“您该休息了,少爷,夜已深。”说完,她再次行礼,
提着油壶,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亚瑟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又看了看周围明显亮堂了一些的壁灯。那句关于灯油和灯芯的话,在他心里反复回响。
没有直接的回答,却似乎又回答了一切。他肩上的重担,他必须做出的抉择,
仿佛被一种朴素的方式所理解,甚至……所包容。那一刻,看着那稳定燃烧的灯火,
亚瑟感到一种久违的、微弱的暖意,悄然渗入了他冰冷而纠结的心田。
一种模糊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愫,开始如同藤蔓般,在心底悄然滋生。
他开始期待每一次与她的“不期而遇”,开始觉得,这座冰冷的城堡里,
因为这一抹沉默而稳定的身影,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而莉莉安,
在回到自己那间狭小仆役房后,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
眼底才闪过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真实身份的锐利光芒。
她通过这几周的观察和有意无意的信息收集,发现了一条可能通往城外、避开主要哨卡的,
被废弃的送货通道。时机,快要成熟了。她需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莉莉安,
或者说爱丽丝,在心中精确地计算着时间。
那条废弃的送货通道需要利用每周三凌晨运送潲水桶的间隙才能安全通过,
而距离下一个周三,只剩下四天。她必须在这之前,
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离开霍华德城堡,且不能引起任何怀疑。“省亲”是最常见的借口。
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远方的“姑母”病重,家中无人照料,她必须立刻赶回去。
这套说辞简单,难以查证,也符合她孤女的身份。时机选在了一个平静的午后。
亚瑟少爷刚刚处理完一批令人头痛的领地事务,正独自一人在玫瑰园中散步,
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莉莉安看准这个机会,端着一壶新沏的红茶和一些易于消化的茶点,走了过去。“少爷,
”她将托盘放在花园的石桌上,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请您用些茶点。”亚瑟回过头,
看到是她,眼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光亮。这几周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安静存在,
甚至开始依赖这种无需言语的、奇异的平静感。他点了点头,在石凳上坐下。
莉莉安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下。她站在原地,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垂着头,
似乎在斟酌词句。亚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有事?”“是的,
少爷。”莉莉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但亚瑟却在那片平静的湖面下,
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饰的焦灼,“我……刚刚收到家乡的来信。我姑母病重,
家中已无人能照料她。她于我恩重如山,我……我必须立刻回去一趟。
恳请少爷准许我辞工归家。”“辞工?”亚瑟愣住了,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一股莫名的慌乱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的心。她要走?这么快?
他还没有理清自己对她的那种特殊感觉,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她就要离开了?
阳光似乎瞬间失去了温度。他看着莉莉安,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
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写满了决绝。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挽留的话,比如“可以给你假期,
不必辞工”,或者“需要帮助吗?我可以派人……”但话到嘴边,
却被他贵族的矜持和内心的纠结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凭什么挽留一个女仆?又以什么身份?
“再说吧。请假的话,去找管家。”亚瑟挥挥手,示意莉莉安下去,莉莉安认为他是默许了。
第二天,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玫瑰园的宁静。“少爷!少爷!
”管家汉弗莱先生步履匆匆地赶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愤怒与“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神色严肃的护卫。亚瑟皱起眉头:“汉弗莱,什么事如此慌张?
”汉弗莱先是冷冷地瞥了莉莉安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然后才转向亚瑟,
语气沉痛:“少爷,您书房里那枚您常佩戴的、已故老爷留下的蓝宝石领针不见了!
我们搜查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最后……”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钉在莉莉安身上,
“最后在莉莉安·道顿的床铺下,找到了这个!”他伸出手,
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熠熠生辉的蓝宝石领针,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昂贵的光芒。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莉莉安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但强大的专业素养让她立刻稳住了心神。偷窃?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巧合,
还是……她暴露了?不,不可能。如果是身份暴露,来的就不会是管家和护卫,
而是更隐秘、更危险的力量。这更像是一场针对低等仆役的、司空见惯的栽赃陷害。
或许是她近来表现得太过于“出色”,引起了某些人的嫉恨?
或许是管家汉弗莱一直对她存有疑虑,借此机会发难?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但她的脸上,却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浮现出一种被冤枉的、绝望的苍白。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像是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污蔑。“不……不是我!
”她抬起头,看向亚瑟,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哭腔,
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少爷!我以我逝去父母的名义起誓,我绝没有偷窃!
我甚至……甚至很少进入书房内部打扫!”她的表演无懈可击。
一个被逼到绝境、清白受污的柔弱女子形象,被她刻画得入木三分。她知道,
此刻越是激烈的辩解和崩溃,越能洗脱她“训练有素”的嫌疑,
也越能激发亚瑟这种性格中本就存在的同情与……愧疚?是的,
在莉莉安用泪眼望向亚瑟的那一刻,
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极其不自然的神色。那不是纯粹的愤怒或怀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