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按下的那个鲜红手印,如同烧红的烙铁,彻底烫断了与张家破院最后一丝虚伪的温情。
破屋里残留的恶臭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气的空旷感。
林琬的身体因断亲那日的激烈情绪和动作,伤口又隐隐作痛,但她眼中的光芒却愈发沉静锐利。
那袋银豆带来的不仅是财富,更是无形的压力——三日之期,迫在眉睫。
交货前夜,一辆没有任何标识、却透着低调奢华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张家破败的院门外。
赶车的依旧是那位沉默寡言的健壮胡仆。
他递进一张素雅的花笺,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隐含锋芒的小字:“明日未时,城外栖霞山别院,温泉驱寒,验货叙话。”
落款处,是一个小小的、形似飞鸟的印记。
“温泉驱寒?验货叙话?”
康萨陀捏着花笺,头上的破锅都歪了,“这……这贵人娘子想干嘛?验货就验货,泡什么温泉?莫不是……”他挤眉弄眼,露出一个“你懂的”的猥琐表情。
林琬接过花笺,指尖拂过那飞鸟印记,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微凛。
驱寒是假,验货是真,但这“验货”,恐怕验的不仅仅是那百瓶香露。
更深层的试探,或许就在那氤氲的温泉水汽之中。
“备货。”
林琬收起花笺,声音平静无波。
她强撑着身体,在康萨陀的协助下,将最后一批提纯的精品香露仔细检查、封装。
每一瓶都晶莹剔透,冷香内蕴,是她目前能做到的极致。
翌日未时,栖霞山脚。
一座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别院,白墙灰瓦,飞檐斗拱,透着江南园林的雅致,却又在细节处(如门环的异兽造型、窗棂的几何纹样)流露出几分胡风。
胡仆引着林琬和张二郎(林琬不放心孩子单独留家,硬拉他同来,权当个看包袱的脚夫)穿过曲折的回廊。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特有的气息,温度也明显升高。
张二郎何曾见过这等清幽雅致的所在?
他抱着装香露的木匣,缩着脖子,脚步虚浮,眼睛都不敢乱瞟,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这身破旧的粗布衣裳和脚下的泥巴,都玷污了这地方。
回廊尽头,是一扇雕花木门。
推开,一股温暖湿润、夹杂着淡淡药草清香的水汽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个用天然山石围砌而成的露天温泉池,池水清澈见底,氤氲着袅袅白雾。
池边铺着光滑的鹅卵石,摆放着矮几、软垫和精致的茶点。
那位戴帷帽的女子(此刻帷帽已取下,露出一张约莫三十许、保养得宜、眉眼清冷锐利的面容)正慵懒地倚在池边,只着素色中衣,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
她身后侍立着两名低眉顺目、气息沉稳的侍女。
“林娘子来了。”
女子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琬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一路辛苦。这山中清泉有疗愈之效,林娘子产后体虚,不妨一试,驱驱寒气,也松快些。”
她语气随意,仿佛真是体贴的关怀,但那眼神却锐利如刀,不容拒绝。
“夫人盛情,却之不恭。”
林琬微微颔首,没有推辞。她知道,这池水,便是今日的考场。
她示意张二郎将木匣交给侍女,然后坦然走向池边专门隔出的更衣小间。
更衣时,林琬动作从容。褪去粗布外衣,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里衣,最后只剩贴身小衣。
镜中映出的身体,苍白瘦削得惊人,肋骨根根分明,腰腹间缠绕的布条下是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她深吸一口气,解开布条,换上侍女备好的、质地柔软却同样素净的浴袍,走了出去。
当她踏入温热的池水,将身体缓缓浸入水中时,那一直倚在池边的女子,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在水面上的肩颈和手臂。
林琬背对着她,只露出瘦削的肩背。
温热的泉水包裹着冰冷的身体,带来一阵舒适的酥麻感,暂时缓解了伤口的隐痛和长途跋涉的疲惫。
林琬闭上眼,感受着水流,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放松。
然而,那女子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并未离开她的后背。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却无法完全遮掩那苍白肌肤上纵横交错的印记。
那不是寻常劳作留下的粗糙痕迹。
靠近左肩胛骨下方,一道寸许长的、边缘扭曲的深褐色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狰狞地盘踞着。
那绝非刀伤,更像是……某种高速旋转的尖锐物体撕裂皮肉后留下的贯穿伤疤。
而在脊柱两侧,数道颜色稍浅、却依旧清晰可见的平行鞭痕,自肩胛骨下方一直延伸至腰际,没入水中。
这些伤痕,新老叠加,触目惊心。
女子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透过水汽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如同羽毛拂过紧绷的弦:“林娘子这背上的伤……看着可不轻。不知是何等凶险,竟留下如此印记?”
她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道最狰狞的箭疤。
池水中的林琬,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温热的泉水仿佛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前世战场上那支破空而来的狼牙箭撕裂皮肉的剧痛,与今生被王氏鞭打、被张二郎推搡跌倒撞在柴堆上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上心头。
她缓缓睁开眼,没有立刻回头。
水面下,她的左手下意识地抬起,轻轻按住了心口下方——那里,隔着温水和薄薄的浴袍,是另一道更为致命、也更为隐秘的箭疤所在。前世,正是那一箭,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掬起一捧温热的泉水,任由水流从指缝间滑落,发出细微的声响。
借着这个动作,她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让那道狰狞的肩胛箭疤没入水汽更浓处,同时用掬起的水流,巧妙地遮掩了心口的位置。
“夫人见笑了。”
林琬的声音透过水汽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不过是……命硬了些,阎王爷嫌收我麻烦,几次三番又给推了回来。留些记号,也好提醒自己,活着不易。”
她的话语轻描淡写,将两世的生死挣扎,都归于一句“命硬”,含而不露,却字字千钧。
水汽氤氲中,女子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她看着林琬那瘦削却挺直的背影,看着她掬水时露出的、布满细小划痕和老茧的手掌,再听着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惊心动魄,清冷的眼底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动容和……凝重。
这绝非一个普通农妇能有的伤痕,更非一个寻常妇人能有的心性!
短暂的沉默后,侍女为女子续上热茶。女子放下茶盏,似乎转换了话题,语气随意地问道:“林娘子这香露,清冽脱俗,别具一格。不知是如何想到,用那山野间不起眼的小花,制出如此精魂之物?”
她看似在问香露,实则仍在探究林琬的“精魂”从何而来。
林琬依旧背对着她,将身体更深地沉入温暖的泉水中,只露出肩膀和头颈。
温热的水流抚慰着伤痕,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她望着池边石缝里顽强钻出的一株不知名野草,在氤氲水汽中舒展着细小的叶片。
“夫人过誉了。”
林琬的声音带着水汽浸润后的柔和,却依旧清晰,“山野之花,生于贫瘠,长于风霜,无人问津。然正因如此,为求一线生机,反倒将日月雨露之精华、天地风霜之淬炼,尽数吸纳于方寸花蕊之中。”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取其精粹,凝其神魄,所得之香,自然清冽纯粹,不染凡尘浊气。”
她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水汽,落在那女子身上,“世间万物,大抵如此。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亦如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女子轻声重复着这八个字,清冷的眼眸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她定定地看着林琬水汽中朦胧却挺直的侧影,仿佛要将她看穿。这哪里是在说花?
分明是在说她自己!
在说这世间所有不甘沉沦、于逆境中淬炼锋芒的灵魂。
这番话,暗合了她心中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思绪,也精准地戳中了她今日试探的核心——此女,绝非池中之物。
女子端起茶盏,掩饰着内心的震动,再开口时,语气中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已淡去许多,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林娘子此言,深得我心。这百瓶香露,我很满意。”
她抬手示意,一名侍女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锦袋,里面是剩余的银钱,分量十足。
“日后若有新制,或有所需,可凭此物,至‘波斯邸’寻老沙。”
侍女又递上一枚小巧的、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那个飞鸟印记。
林琬心中微动,知道这算是初步通过了“验货”,也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认可。
她坦然接过银钱和令牌,郑重道谢。
离开别院时,已是夕阳西沉。山风骤起,带着深秋的寒意。
林琬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衣,抱着那袋沉甸甸的银钱,脸色因温泉浸泡和情绪起伏而透出几分不正常的红晕,但脚步却有些虚浮。张二郎抱着空了的木匣,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山路崎岖,暮色四合。林琬一个踉跄,差点被突出的树根绊倒。
张二郎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回,像是怕被烫到。
林琬稳住身形,没有回头,继续前行。
山风更冷了,吹得她**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突然,一件带着浓重汗味和霉味的、沉甸甸的旧袄,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笨拙地、几乎是扔到了她的背上。
林琬脚步一顿。
身后传来张二郎结结巴巴、细如蚊蚋的声音,在山风中几乎要被吹散:“路……路远……风大……你……你刚泡了水……别……别冻着……”
他说完,立刻低下头,抱着木匣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仿佛刚才那一下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那旧袄粗糙厚重,带着张二郎身上特有的、并不好闻的气息,甚至有些地方还硬邦邦的。
但它落在背上,隔绝了刺骨的山风,确实带来了一丝笨拙的、真实的暖意。
林琬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披上那件旧袄。
她只是停顿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将那件带着汗味和体温的旧袄,默默地、更紧地裹在了身上,继续向前走去。
暮色苍茫,山路蜿蜒。前方是熟悉的、破败的村落轮廓。林琬裹着那件并不舒适的旧袄,感受着背后银钱的重量和怀中令牌的冰凉。
温泉的试探、伤痕的隐痛、言语的机锋、身份的疑云……如同一张无形的网。
而身后那个男人笨拙递来的旧袄,带着汗味和体温,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坚硬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栖霞山的温泉洗去了表面的尘埃,却洗不净刻骨的伤痕与隐秘的过往。
贵人的垂青如同悬顶之剑,带来机遇也暗藏杀机。而山风凛冽中那件带着汗味的旧袄,笨拙地包裹着冰冷的身体,也悄然触碰着冰封的心弦。
前路未明,暗香浮动,心弦之上,已落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