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深宫,秋夜的风已然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永巷尽头,那处连宫灯都吝啬多亮几盏的偏僻宫苑——缀霞宫,更是被这秋意浸得透骨冰凉。院内,几株过了花时的晚桂,残存的香气混在清冷的空气里,若有若无,更添几分死寂。
主殿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灯火。
沈月凝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舆地纪胜》,目光却落在窗外漆黑的夜幕上,未曾翻动一页。殿外,内侍监那把阴柔又刻意拉长了调子的嗓门,报着各宫主子承恩的讯息,一声声,像是浸了冰水的鞭子,隔着重重宫墙,依稀传来,又渐渐远去。
“宸妃娘娘——赐,合欢殿——”
“丽嫔娘娘——赐,流云阁——”
……
声音彻底消失了,夜的静,便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压在殿宇的飞檐,压在庭院的枯枝,也压在人的心口。
宫女忍冬捧着几匹颜色灰暗、质地粗糙的布料进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愤愤:“主子,您瞧瞧!内务府送来的这叫什么份例!说是江南新进的绡纱,可这颜色,这手感,连得脸些的大宫女用的都不如!还有这茶叶,全是碎末子!”她将东西重重放在桌上,眼圈微红,“皇上他也太……”
“忍冬。”沈月凝淡淡打断她,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波澜,“放下吧。”
她目光掠过那几匹灰扑扑的布,心中并无多少涟漪。入宫一年,从最初家族蒙难、被迫献入宫中的惶恐,到后来察觉皇帝萧彻对她那份毫不掩饰的厌弃与冷落,她早已习惯了。这后宫,捧高踩低是常态,她这个名义上的“沈嫔”,不过是皇帝用来彰显宽仁、却又厌弃到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的摆设。
空有一张惹祸的脸罢了。这是其他妃嫔背后常嗤笑她的话。
她正欲起身洗漱,了却这又一日的枯寂,脑海中,一道毫无感情的、类似金属摩擦的冰冷声音突兀响起:
【叮——检测到宿主连续失宠已达三百天。条件达成,隐藏任务‘昏君认证’完成。奖励发放中……】
沈月凝猛地一怔,霍然起身。
那声音……是什么?
“昏君认证”?这名字便透着大不敬与诡异。她环顾四周,烛影摇曳,殿内空寂,除了垂手侍立、面带忧色的忍冬,再无他人。
是幻听么?
可那感觉如此清晰,仿佛直接烙印在神魂深处。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她指尖微微发凉。她强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动声色地对忍冬道:“我有些乏了,你先下去吧。”
忍冬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悄声退了出去。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沈月凝抚着胸口,能感觉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那冰冷的提示音再未响起,也没有任何所谓的“奖励”出现。一切都像是她困顿太久而生出的错觉。
然而,冥冥之中,她又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
翌日,金銮殿。
早朝时辰,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鎏金柱础映着初升的日光,殿内一片肃穆。年轻的皇帝萧彻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听着底下臣工禀奏黄河秋汛之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蟠龙雕刻。
工部尚书正在陈述堤防加固的方案,言辞恳切。萧彻微微颔首,刚欲开口,骤然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自胸腔炸开,迅猛如惊雷,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呼吸与神智!那痛楚并非来自血肉,更像是灵魂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噗——”
一口鲜红的血,毫无预兆地从他口中喷出,在御座前明净的金砖上,溅开一片刺目的狼藉。那血色,浓得发暗。
“皇上!”
“陛下!!”
满殿哗然!近侍太监魂飞魄散地扑上前。萧彻身体晃了晃,眼前彻底陷入黑暗,直挺挺地从龙椅上栽倒下来,沉重的冕旒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又令人心胆俱裂的声响。
“传太医!快传太医!!”
金銮殿内乱作一团,惊呼声、脚步声、器皿碰撞声交织成一片恐慌的浪潮。几位重臣勉强维持着镇定,指挥着内侍将昏迷不醒、唇边染血的皇帝迅速抬往最近的暖阁。
太医院院正带着所有当值太医连滚带爬地赶来,一个个面色惨白如纸。皇帝春秋鼎盛,平日龙体康健,何曾有过这般凶险的症状?
暖阁内,药香与浓烈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院正颤抖着手指,搭上皇帝腕间脉搏,片刻后,他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他换了另一只手,再次诊脉,如此反复几次,最终,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臣……臣罪该万死!皇上……皇上脉象浮游无力,魂不守舍……此乃、此乃古籍所载‘离魂’之绝症啊!”
“何为离魂之症?”摄政王,皇帝的皇叔,厉声喝问,他面色铁青,拳头紧握。
院正伏在地上,几乎要瘫软过去,泣声道:“‘离魂’者,病发呕血,神魂渐散,三魂七魄不稳……药石……药石罔效啊!”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被更大的恐慌淹没。药石罔效?陛下正值壮年,难道……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皇后扶着宫女的手踉跄赶来,凤钗歪斜,声音带着哭腔。
院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他哆哆嗦嗦地道:“有……有一个传说之法,或许……或许可续陛下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摄政王暴喝。
“只是此法……太过诡异,闻所未闻,”院正艰难地吞咽着,仿佛每一个字都烫嘴,“记载所言,需得……需得陛下心中最为厌恶、最为憎恨之人,亲手煎熬汤药,喂服而下,或可……暂缓病情,吊住性命……”
满室皆静。
陛下心中最为厌恶之人?
几个得宠的妃嫔面面相觑,连皇后都蹙起了眉。皇帝性子深沉,喜怒不常形于色,若说最厌恶……
几乎是刹那间,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浮现出同一个名字,同一张倾国倾城却让陛下连看一眼都觉得污浊的脸——那个因父兄卷入逆案、被陛下厌弃至深,打入冷宫般缀霞宫的沈嫔,沈月凝。
内侍监总管得了摄政王和皇后决绝的眼神,不敢有丝毫耽搁,连滚爬爬地冲出暖阁,带着一队小太监,捧着从太医院搜罗来的各式珍稀药材,脚步杂乱地奔向那处所有人平日避之不及的宫苑。
……
缀霞宫内,沈月凝正对着窗外一株将败未败的木槿出神。
昨夜那诡异的提示音之后,她一夜未曾安眠。清晨起来,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愈发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伺,蠢蠢欲动。直到看见内侍监总管带着一大群人,面色惊惶、脚步踉跄地冲进她这冷清宫门时,她忽然明白了——那不是幻听。
“昏君认证”的“奖励”,来了。
“沈、沈嫔娘娘!”总管太监跑得帽子都歪了,也顾不得仪态,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皇上……皇上突发急症,呕血昏厥,危在旦夕!太医说……说需得娘娘亲手熬制药汤,方能续命!求娘娘救命啊!”
他身后,一群小太监捧着人参、灵芝等物,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忍冬在一旁惊得捂住了嘴,脸色煞白。
沈月凝的心,在这一刻,猛地沉了下去,又倏地提了上来。果然……是因她而起。她面上却是不显,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惶恐,声音微颤,带着不敢置信:“公公这是何意?皇上龙体欠安,自有太医圣手,回春妙术。本宫……本宫粗陋,久居深宫,如何懂得药理?岂敢妄动?”
“娘娘!千真万确!太医之言,摄政王与皇后娘娘皆在场!唯有娘娘亲手所熬之药,或可救陛下!”总管太监磕头如捣蒜,额上顷刻见了红痕,“求娘娘开恩!若陛下有个万一,我等……我等皆要陪葬啊!”
沈月凝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那些跪地不起、恐惧到极致的内侍,扫过忍冬眼中的震惊与茫然。
她缓缓起身,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声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
“……本宫,知道了。”
她没有用那些送来的所谓灵药仙草,只随手在自家小院里摘了几片薄荷,取了些日常备着的、最普通不过的清热甘草,丢入一个干净的陶罐,注入清水,置于小火上慢慢煎熬。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与这生死关头格格不入的疏离。
药熬好了,只是一碗清澈见底、飘着几片薄荷叶的淡黄汤水,连一丝像样的药味都无。
宫人颤巍巍地捧着那碗堪称“简陋”甚至儿戏的汤药,脚步虚浮,如同捧着整个王朝的性命,赶回了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暖阁。
暖阁内,御医、后妃、重臣们屏息凝神,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只药碗上。看着宫人将那碗清水般的药汁,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喂入昏迷不醒、面色金纸的皇帝口中。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药尽。
时间一点点流逝,暖阁内静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和心跳。
约莫过了一炷香令人绝望的功夫,龙榻之上,萧彻毫无血色的嘴唇,竟真的慢慢恢复了一丝淡粉。他紧蹙的、仿佛承受着无边痛苦的眉头,微微松动了一下。虽然未曾醒来,但那急促而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的呼吸,明显变得平稳、悠长了许多!
“有效!真的有效!”太医院正扑过去再次诊脉,激动得声音变形,老泪纵横,“陛下脉象……虽仍虚弱,但……但稳住了!稳住了!苍天有眼!祖宗保佑啊!”
满室死寂之后,是劫后余生般的低呼与难以言喻的、看向那碗药渣的复杂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探究,以及一丝深深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缀霞宫的方向。
……
是夜,乾清宫。
萧彻自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与剧痛中挣扎着醒来,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便听近身太监战战兢兢、却又带着一丝庆幸地禀报了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他的病情,太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诊断,以及……那碗由沈嫔亲手熬制、将他从鬼门关拉回的神奇汤药。
“沈嫔……”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被他刻意遗忘、甚至憎恶的名字,喉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清淡的、若有若无的薄荷甘草气息。那味道,与他想象中任何一种救命汤药都截然不同,反而奇异地抚平了他胸腹间残留的、火灼般的痛楚。
他猛地想起昏迷前那剜心蚀骨、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苦,想起太医断言的那句“唯有最厌恶之人亲手熬药可续命”……厌恶?他自然是厌恶沈家的,厌恶那个试图攀附权贵、行事没有底线的家族,连带着厌恶那个被送进宫来、有着一双过于清澈却出身沈家的女子。
可如今,他的命,竟滑稽而诡异地系于这“最厌恶”之人之手?
一种被无形命运狠狠捉弄的荒谬感,夹杂着对死亡的深刻恐惧和对那碗“药”背后真相的惊疑,如同冰冷的毒藤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挥挥手,脸色阴沉。内侍捧来了今夜预备让皇帝挑选侍寝的绿头牌。
萧彻的目光在那代表各宫宠妃、雕刻精美的玉牌上一一扫过,宸妃、丽嫔、柔贵人……往日里这些或娇媚或柔顺、能勾起他些许兴趣的名字与面孔,此刻却让他心头无端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生理性的排斥。
仿佛碰一下,都会立刻引来那钻心的、灵魂层面的剧痛。
他眼底闪过一丝暴戾,猛地一拂袖!
“哗啦啦——”盛放绿头牌的玉盘被狠狠扫落在地,晶莹的碎片和写着妃嫔名号的牌子四散飞溅,滚了一地。伺候的宫人吓得跪伏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大气不敢出。
萧彻看也不看,他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履,赤着双脚,带着一身尚未痊愈的虚弱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确认什么的执念,跌跌撞撞,径直冲出了乾清宫,朝着后宫最偏僻、最冷清的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夜风灌满他明黄色的寝衣,猎猎作响。宫灯在他疾驰的身影旁拉长出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暗夜里追逐的鬼魅。沿途侍卫、宫人见此骇人情形,无不惊骇欲绝,纷纷跪倒,将头深深埋下。
“砰!”
缀霞宫那扇本就不算牢固的宫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发出痛苦的**。
沈月凝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正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衣,静静地站在清冷的院子里。月光如水,洒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勾勒出清冷绝伦的轮廓,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眸,平静无波地看着他,无喜无悲,仿佛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萧彻停在院中,胸口因急促的奔跑和翻涌的情绪剧烈起伏着,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传来刺骨的寒意。他死死盯着月光下这张曾令他无比厌弃、此刻却关乎他生死存亡的脸,声音因激动和某种确认后的绝望而嘶哑不堪,如同困兽的咆哮:
“朕的病……只有爱妃能治!”
他的目光,充满了帝王尊严被碾碎后的暴怒,以及深入骨髓的、对死亡的恐惧,最终汇聚成一种抓住唯一浮木般的、疯狂的祈求。
沈月凝静静地回视着他,院子里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在萧彻几乎要被这沉默逼疯时,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那笑意太浅,太淡,瞬间便融入了清冷的月华里,无迹可寻。
却让萧彻的心,猛地一沉。
夜还很长。
他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这“治病”的方子,入口回甘,其后味,却是无尽的苦涩与未知的凶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