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被打翻的蜂蜜罐,黏稠而滚烫地泼洒在高一(七)班的窗户上。
粉笔灰在金色的光束里无措地打着旋儿,
空气里弥漫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了汗水和书本纸张的蓬勃气息。“胥严!
”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穿透嗡嗡的教室杂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稳稳钉在靠窗第三排那个清瘦的男生背上。胥严正盯着窗外,
几片早凋的银杏叶打着转儿落下,金黄的色泽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他闻声转头,
目光清澈平静,像一泓未被惊扰的深潭。“到!”他应道,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朵里。班里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目光好奇地聚焦过来。
“全国中学生‘新芽杯’作文大赛特等奖!
”李老师扬了扬手里那份还散发着新鲜油墨气味的获奖通知书,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眼角细密的纹路都舒展开来,“给咱们班,给咱们学校争了大光!胥严,好样的!
”热烈的掌声像骤然涨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教室。前排几个女生用力拍着手,
眼神晶亮地望向胥严。胥严只是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礼貌又疏离。
那抹浅淡的笑意很快隐去,仿佛获奖带来的微澜,在他心里只轻轻荡了一下便归于平静。
“所以,”李老师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
目光投向教室后排那个几乎要融进墙壁阴影里的角落,“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胥严,
林晚晚同学的作文……”李老师的手指向后排靠墙的位置。那里,
一个穿着宽大校服的女孩正低着头,细瘦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笔,
在一张摊开的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密密麻麻的数学符号爬满了纸页,
像一片无人能解的迷宫。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周遭的掌声、目光和即将降临的命运浑然未觉。她叫林晚晚,
一个在理科竞赛榜单上光芒四射、名字却永远盘踞在作文成绩单最底端——零分区域的存在。
“林晚晚!”李老师提高了音量。女孩肩膀几不可察地一缩,像是受惊的小动物。
她慢吞吞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细软的额发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
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显得大而空洞,里面盛满了茫然和一种近乎迟钝的平静。她看向李老师,
又顺着老师的目光,迟缓地移向胥严。“从今天起,胥严负责帮你补习作文。
每周二、四下午放学后,一小时。”李老师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胥严,
林晚晚的作文就交给你了。务必要让她的名字,从那个‘零’后面挪一挪位置!
”胥严的目光落在林晚晚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欣喜,没有抗拒,
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
像被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在胸口。他微微蹙起眉,唇线抿紧,
最终还是在李老师殷切的注视下,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放学**响得急促而尖锐,像一把钝刀,生硬地切开了教室里的喧嚣。
桌椅板凳的碰撞声、书包拉链的嘶啦声、少年人呼朋引伴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
汇成一股洪流,迅速将教室席卷一空。胥严坐在原位没动,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语文书页的边角,纸张发出细微的脆响。阳光已经西斜,暖意褪去,
只剩下窗框投下的一道道长长的、冷硬的影子。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后排那个几乎凝固的身影。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酝酿某种决心,终于站起身,拿起自己的书包,
脚步带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涩,向后排走去。林晚晚的座位周围有种奇异的空旷感。
她依旧低着头,似乎对胥严的靠近毫无所觉,
细瘦的手指还在一张写满复杂数学公式的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桌角摊开着一本簇新的作文本,封皮是干净的米白色,
只在右下角用极细的黑色签字笔工整地写着“林晚晚”两个字,
笔迹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严谨刻板。胥严停在她桌旁,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最后一点余晖,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林晚晚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昏暗惊动,终于停下了笔,抬起头。她的眼睛很大,
眼珠是极深的褐色,此刻却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空茫地看着他,
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那眼神里没有期待,没有抗拒,
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热切,只有一片近乎无机质的平静。“作文本。”胥严开口,
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冷淡几分,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给我看看。
”林晚晚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澜一闪而过,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她垂下眼睑,动作迟缓地拿起桌角那本米白色的作文本,
递了过来。她的手指关节有些泛白,指腹带着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胥严接过本子。
指尖触碰到封皮,有种微凉滑腻的质感。他随手翻开。没有意料之中的空白,
或者敷衍了事的只言片语。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页页清秀却略显拘谨的字迹。只是,
那些字句组合起来的内容,却让胥严瞬间僵在了原地。“9月12日,晴。
他今天穿了那件蓝色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衬得脖子很白。袖口有一点点磨毛了,
像他这个人一样,看起来一丝不苟,其实也有点……嗯,小旧?挺可爱的。”“9月15日,
阴。数学课代表发卷子,路过我旁边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我的笔。他弯腰帮我捡起来,
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他说‘抱歉’,声音不大,有点清冷,
但我好像闻到了一点点……雨后青草的味道?很奇怪。”“9月20日,小雨。课间操取消,
他好像很开心,一直在和张扬说话,侧脸对着窗户的方向。他笑起来的时候,
左边嘴角会有一个很小的梨涡,平时根本看不到。真神奇。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
我觉得他的眼睛比雨还亮。”一行行,一页页。没有结构,没有主题,
更没有所谓的“作文”痕迹。这根本不是什么作文本,而是一个少女隐秘的心事匣子,
里面塞满了细碎而滚烫的观察、揣测和悸动。每一笔每一划,都蘸满了小心翼翼的喜欢。
对象,显然是他班上那位同样以理科见长的风云人物——高二(三)班的陈默。
胥严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毫无征兆地从耳根处猛地窜起,
瞬间燎原般烧遍了整个耳廓,连带着脖颈都开始发烫。那些文字像带着细小的电流,
钻进他的眼睛,烫着他的指尖。他几乎能透过这些字,看到林晚晚那双空洞的大眼睛,
是如何在人群中精准地捕捉着另一个男生的身影,如何贪婪地攫取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再如何珍而重之地将它们封存在这个本子里。他下意识地迅速翻动纸页,
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心事,像是在寻找一个确凿的证明,
又像是在逃避某种无形的灼烧。指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终于,在最新一页的末尾,
一行稍大些的字迹撞入眼帘:“——给高二(三)班陈默。”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
瞬间熄灭了耳廓上所有的火焰,只剩下刺骨的凉意。原来如此。胥严猛地合上作文本!
硬质的封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甚至带着点惊心动魄的味道。林晚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肩膀一颤,茫然地抬起头,
那双空茫的眼睛再次看向他,里面清晰地映出胥严此刻紧绷的、带着明显愠怒和嘲弄的脸。
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烦躁瞬间找到了出口,混杂着一种被愚弄的难堪和被轻视的怒火,
灼烧着他的理智。他捏紧了手里的作文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迎着林晚晚那双茫然无辜的眼睛,胥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冰冷而极具讽刺意味的笑容,
声音刻意压得又冷又硬,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教你写作文,可以。”他顿了顿,
目光锐利地盯在林晚晚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告,“但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别对我,”他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清晰无比地切割开界限,“有非分之想。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光线彻底沉了下去,教室陷入一片昏暗的寂静,
只有胥严带着怒意的余音,在空旷的四壁间冷冷回荡。林晚晚依旧仰着脸看他,
那双空茫的大眼睛眨了眨,长而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几下。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点微弱的气流。那样子,
不像是在接受一个警告,更像是在确认一件与她完全无关的、遥远而模糊的事情。
胥严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茫然懵懂的样子,心口那股郁结的气不但没散,
反而堵得更厉害了。他烦躁地将那本烫手的作文本塞回她桌上,动作带着明显的粗鲁。
米白色的本子在桌面上滑出一小段距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明天下午放学,
图书馆一楼自习室。”他丢下这句话,语气不容置疑,像下达一道冰冷的指令,“别迟到。
”说完,他再不看林晚晚一眼,拎起自己的书包,转身大步离开。
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急促而沉重,仿佛要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空气彻底甩在身后。
第二天下午放学,胥严故意在教室里磨蹭了一会儿,把最后一道物理题的步骤写完,
才慢悠悠地收拾书包。夕阳的光线已经变得柔和,给走廊镀上一层温暖的橙色。
他走到图书馆一楼那间僻静的自习室门口,脚步顿住了。透过门上的玻璃窗,
他看见那个穿着宽大校服的背影。林晚晚已经到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门口,
坐得笔直,像一株安静生长的小树。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慷慨地洒在她身上,
给她略显单薄的肩头和细软的发梢都镶上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她微微低着头,
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米白色的作文本,旁边还放着一个摊开的数学错题集。
她左手边放着一个透明的水杯,里面是半杯白水,折射着夕阳的光,
在桌面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斑。整个画面异常安静,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感。
胥严推门的手顿在半空,心底那点刻意为之的冷漠,被这幅过于安静的画面无声地戳了一下。
他推开门,刻意放重了脚步。林晚晚似乎被惊动,肩膀几不可察地一缩,随即慢慢转过身来。
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依旧是那双空茫的大眼睛。看到是他,
她只是极轻微地眨了下眼,算是打过招呼,然后默默地把自己旁边的椅子往外挪了挪,
给他让出位置。胥严拉开椅子坐下,书包放在脚边。他没有立刻说话,
目光扫过她摊开的作文本——上面不再是那些琐碎的情愫记录,
而是工工整整誊抄着李老师上周布置的一篇议论文题目:《论坚持》。
旁边空白处还列着几条干巴巴的论点,像几条僵硬的枯枝。
他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又悄然升起。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议论文,
最基本的三要素:论点、论据、论证。你的论点,”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本子上那几条,
“太空泛,没有支撑点。”林晚晚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本子,细白的手指捏着笔,
指节微微用力。“写议论文,不是列公式。”胥严的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
“要有生活,有观察,有思考。你……”他顿住了,看着她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感觉像在对着一块石头讲话。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无力感,决定换个方式。“算了。
今天不写这个。”林晚晚终于抬起头,眼神里透出一点疑惑。胥严站起身:“跟我来。
”他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率先走出了自习室。林晚晚在原地愣了几秒,
才慢吞吞地合上作文本和错题集,动作有些笨拙地塞进书包,然后抱着水杯,跟了上去。
胥严没有去别处,而是带着她绕到了图书馆后面。那里有一片小小的、疏于打理的花圃。
几株月季开得有些颓败,花瓣边缘卷曲发蔫,但倔强地绽放着最后的颜色。
更多的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在角落里肆意生长,绿得蓬勃而杂乱。
夕阳的金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将那些颓败的花朵和倔强的野草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蹲下。”胥严自己先蹲在了花圃边,指了指身边的位置。林晚晚抱着水杯,
有些迟疑地看着那片泥土和杂草,又看看胥严,最终还是学着他的样子,
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宽大的校服裤腿蹭到了地上的浮土。胥严没看她,
目光落在一朵花瓣边缘已经发黑卷曲的粉色月季上。“看到这朵花了吗?”他问。
林晚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轻轻“嗯”了一声。“它快凋谢了。
”胥严的声音在傍晚的风里显得很平静,“你觉得它怎么样?是可怜?还是觉得它开过了,
也算完成了使命?”林晚晚盯着那朵花,看了很久。夕阳的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许久,
她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它……好像很累。想休息了。”这个答案完全出乎胥严的意料。
不是凋零的哀伤,也不是生命价值的评判,而是一种近乎拟人化的疲惫感。他侧过头,
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近在咫尺的林晚晚。夕阳的金光映在她瞳孔里,
驱散了那层惯常的茫然雾气,显得异常清澈,甚至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专注和认真。
心口那块冷硬的东西,似乎被这目光轻轻碰触了一下,悄然裂开一道缝隙。“累?
”胥严重复了一遍,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也许吧。那旁边这些野草呢?
”他指了指那些在月季脚下、在砖缝里顽强冒头的绿色。林晚晚的目光跟着移过去,
看了好一会儿。几只小蚂蚁在草茎间忙碌地爬行。她抱着水杯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声音依旧很轻,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它们……很忙。一直在动。不知道累吗?
”胥严看着她专注观察蚂蚁的侧脸,夕阳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她小巧的下颌和鼻尖。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随着她的话语,在这片小小的、混乱的花圃边弥漫开来。他忽然觉得,
也许写作的钥匙,并不在那些宏大的结构和华丽的辞藻里,
而在于眼前这片真实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混乱生机,
在于身边这个女孩此刻眼中映出的、最本真的世界。“记住这种感觉。
”胥严的声音在傍晚微醺的风里显得很温和,“写下来。不一定要写坚持,就写你看到的,
你感觉到的。这朵累了的月季,这些忙个不停的蚂蚁,还有……”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林晚晚抱着水杯的手,“还有这杯水,在夕阳下看起来像不像一块琥珀?
”林晚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里的水杯。夕阳的光线透过玻璃杯和水,
在她摊开的手掌上投下一片晃动的、温暖的光斑。她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胥严的比喻,
看着那片光,又看看杯中的水,然后抬起头,望向远处教学楼被夕阳染红的轮廓,
眼神有些悠远。“像……”她喃喃地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像……凝固的时间。
”胥严的心,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凝固的时间……这个比喻,
带着一种远超她年龄的敏锐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他看着她映着夕阳余晖的侧脸,
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些空洞茫然的眼神之下,
似乎藏着一些他从未试图去理解的、异常敏感纤细的东西。那天之后,
图书馆后的花圃成了他们固定的“素材库”。胥严开始有意无意地带着林晚晚“看”东西。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他不再窝在教室看书,而是走到操场边。
篮球场上一场班级对抗赛正打得激烈。汗水在少年的额角闪光,
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篮球撞击篮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夹杂着场边啦啦队短促而高亢的尖叫。“听到什么?”胥严站在铁丝网外,
目光扫过场内奔跑的身影,问身边的林晚晚。林晚晚抱着她的作文本,
像个随时准备记录的小秘书。她侧耳听了片刻,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那双空茫的大眼睛里,倒映着场内跳跃的身影和飞旋的篮球。“球……砸在地板上,
像心跳。”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捕捉更细微的声响,“有人喊‘传’,声音……破了,
像撕开的布。”胥严眼底掠过一丝惊讶。撕开的布?
这个比喻既意外又无比精准地抓住了那种嘶喊的质感。“还有呢?”他追问。
林晚晚的目光投向场边几个激动得跳起来的女生。“她们在叫……声音很尖,
像……像玻璃划在铁片上。”胥严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感知像一张异常敏感的网,
总能捕捉到最细微、最独特的震颤。他忽然想起那天在花圃边,她说月季“很累”,
说蚂蚁“很忙”。这种视角,是公式和定理无法赋予的。“记下来。
”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鼓励。林晚晚顺从地翻开作文本,拿出笔,蹲下身,
把本子垫在膝盖上,一笔一划地开始写。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夕阳将她蹲着的影子拉得很长。有时是在食堂。午饭时间人声鼎沸,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饭菜的味道混合着消毒水的复杂气息。胥严端着餐盘找到角落里的林晚晚,
她对面总是空着,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闻到什么?”胥严在她对面坐下,
无视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林晚晚正小口小口地吃着没什么油水的青菜。
她停下筷子,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分析一组复杂的数据。
“米饭……有点湿气,像雨后的草地。”她声音很轻,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
“红烧肉……甜腻腻的,混着油味,像……像沾了糖的旧抹布。
”“噗——”胥严差点被一口汤呛到。沾了糖的旧抹布?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对面一脸认真、仿佛在陈述某个科学发现的林晚晚。
周围几个偷听的男生已经忍不住闷笑起来。林晚晚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人之语,
只是困惑地看了一眼胥严呛红的脸,又低下头继续对付餐盘里的青菜。
胥严看着她那副懵懂的样子,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微微发软。
那些奇特的、甚至有些“不礼貌”的感官描述,
笨拙却又无比真实地凿开了她封闭世界的一角,让一丝鲜活的气息透了进来。
他看着她作文本上渐渐多起来的片段,不再仅仅是关于“陈默”的隐秘心事,
汤碗在地上蜿蜒流淌的轨迹、甚至是一块被踩扁的口香糖粘在鞋底的感觉……虽然依旧散乱,
不成章法,但那些文字里开始有了温度,有了属于林晚晚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触感”。
偶尔,在图书馆自习的间隙,胥严抬头,会看到林晚晚正托着腮,望着窗外发呆。
夕阳的光线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轮廓,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她的眼神不再像最初那样空洞茫然,而是沉浸在某片云朵缓慢的变形里,
或是追随着一只飞鸟掠过天际的轨迹。那眼神安静而悠远,像一片平静的深湖。每当这时,
胥严会不由自主地停下笔,静静地看一会儿。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会悄然包裹住他,
驱散那些堆积的习题和升学压力带来的烦躁。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周二、四下午的那个小时,期待看到那片深湖里,
又会映照出怎样新奇的光影。深秋的风渐渐染上凛冽的刀锋,刮过校园,
卷起一地枯黄的银杏叶。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铺满了通往图书馆的小径,
像一条流动的碎金地毯。又是一个周四的下午。
胥严照例在图书馆自习室给林晚晚讲评她新写的片段。这次她写的是秋雨,
形容雨滴打在图书馆的玻璃穹顶上,像“无数颗冰冷的小石头,敲打着巨大的水晶棺材盖”。
胥严正想指出这个比喻过于阴郁,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伴随着篮球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和少年们兴奋的呼喊。声音来自不远处的露天篮球场。
林晚晚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直低垂着的眼睫飞快地抬起,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篮球场的方向,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垂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胥严的眼睛。胥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篮球场上,
几个穿着运动背心的高年级男生正在分组对抗。其中一个身影格外矫健,动作利落,
弹跳力惊人,正是高二(三)班的陈默。他刚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周围爆发出一阵喝彩。
陈默脸上带着运动后健康的红晕,笑容爽朗,正和队友击掌。胥严的心,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悄然弥漫开来,有点涩,
有点闷。他收回目光,落在林晚晚低垂的头顶。她的手指紧紧捏着笔杆,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才那份沉浸在自己文字世界里的专注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片僵硬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
自习室里只剩下窗外隐隐传来的喧闹和两人之间沉默的呼吸声。
胥严看着作文本上那句“水晶棺材盖”,又看看林晚晚此刻僵硬的样子,
那股莫名的涩意突然发酵成一种尖锐的刺痛。他猛地合上林晚晚的作文本,
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今天就到这里。”他的声音冷硬地响起,打破了沉默。
林晚晚似乎被这声音惊了一下,肩膀微缩,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胥严没有看她,
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动作利落得近乎仓促。“下周再说。”他丢下这句话,拎起书包,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自习室。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林晚晚独自留在空旷的自习室里。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
在她面前的桌面上投下一片孤寂的光斑。她维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
看着自己面前合上的作文本,很久很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捏着笔的手指,
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色。银杏叶落得最盛的时候,
学校举办了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整个校园都浸泡在一种近乎沸腾的喧嚣里。
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
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跑道被太阳晒过的特殊气味、汗水的咸味和此起彼伏的加油呐喊声。
胥严参加的是1500米长跑。他换上了蓝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站在起跑线后做着热身,
目光习惯性地在人群边缘搜寻。很快,他在跑道外侧靠近终点的位置,
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晚晚穿着她过于宽大的校服外套,
像一只不合时宜的、误入盛夏的雏鸟。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离喧嚣的人群很远,
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杯?手里还紧紧攥着她的作文本。她微微踮着脚,
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努力望向起跑线的方向。当她的目光终于捕捉到胥严时,
那双空茫的大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怀里的保温杯。
发令枪响!跑道上的人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胥严调整着呼吸和步伐,控制着节奏。
长跑考验的是耐力。一圈,两圈……汗水开始浸透他的背心,喉咙里泛起铁锈般的腥甜。
跑道两旁的加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但他仿佛自动屏蔽了所有声音,
只专注于自己的步伐和呼吸。第三圈经过终点线附近时,
他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扫向那个角落。林晚晚还在那里,依旧抱着她的保温杯和作文本,
像一株执拗的小草。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奔跑的身影,那双总是显得空茫的眼睛里,
此刻盛满了全然的专注。她微微张着嘴,似乎在无声地念着什么,
苍白的脸颊因为紧张而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就在胥严的目光掠过她的瞬间,
她像是终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猛地向前踏出了一小步,将那杯水朝着他奔跑的方向,
用力地举高了一点。她的动作笨拙而突兀,在周围热烈的加油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保温杯的盖子似乎没拧紧,随着她举高的动作,里面的液体晃荡了一下,
几滴温热的水溅了出来,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她像是被烫到,手猛地一缩,
保温杯差点脱手,又慌慌张张地抱紧。胥严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笨拙的、带着点傻气的举动,那溅出的几滴水,
还有她脸上那混合着紧张、期待和一丝狼狈的表情,
瞬间击穿了他所有刻意维持的冷漠和疏离。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口涌起,
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甚至盖过了奔跑带来的疲惫和喉咙的灼痛。他冲她所在的方向,
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地,点了一下头。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瞬间即逝的笑容,快得像错觉。但在林晚晚的视角里,
却如同在阴霾的天空骤然撕开了一道金色的口子。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点头,
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笑意。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她空茫的眼底炸开。
她抱着保温杯的手下意识地收紧,苍白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像冰雪初融后第一朵颤巍巍绽放的小花。那笑容如此明亮,
甚至让周围喧嚣的声浪都为之黯然失色。胥严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
感觉脚下沉重灌了铅的跑道似乎也变得轻盈了一些。他加快了步伐,向着终点线冲刺。
冲过终点线的瞬间,巨大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淌下。就在这时,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递到了他面前。他抬起头,
撞上张扬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行啊言子!第三!够拼的!”张扬大声嚷嚷着,
把水又往前递了递。胥严接过水,仰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
带来短暂的舒适。他一边喘着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越过张扬的肩膀,
投向那个熟悉的角落。林晚晚依旧站在那里,怀里抱着那个蓝色的保温杯。
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淡去,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静,只是眼神依旧追随着他。
当看到张扬给他递水,他接过去喝下时,她似乎微微怔了一下,
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个无人问津的保温杯,然后默默地把杯子抱得更紧了些,慢慢转过身,
瘦小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喧嚣的人群边缘。胥严握着那瓶冰凉的矿泉水,
瓶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汗湿的手指滑落。他看着林晚晚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