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前——
云溪村的秋总是来得早。
晨露还凝在溪边的芦苇上时,凌霜已经挎着竹篮往山坳里钻了。
篮底铺着爷爷编的草垫,她要去采最嫩的秋耳,回来给爷爷炖山鸡汤——昨天他咳得厉害,老寒腿在这湿冷的天气里总不安分。
“慢点跑,别摔着!”山脚下传来老槐树下的吆喝,是张婶在晒秋收的谷穗,“你爷爷又在后山捣鼓他那堆老石头?”
凌霜回头扮个鬼脸,辫子上的红绳晃了晃:“爷爷说要看山呢!”
其实她知道,爷爷哪是看山。
那间搭在山腰的守山屋,常年锁着,里头除了几件旧蓑衣,就只有个黑檀木盒子。
爷爷从不许她靠近,更别说碰那盒子。
有回她趁爷爷下山换米,偷偷撬开条缝,只瞥见里头卧着块冰凉的东西,像玉,又比玉沉,上头似乎盘着蜷曲的纹路,没等看清就被爷爷抓了个正着。
“那不是你该碰的。”爷爷当时的脸色很难看,皱纹里攒着她读不懂的忧虑,“霜丫头记住,这世上有些东西,睡着比醒着好。龙气醒,血光生,咱云溪村,担不起。”
她那时似懂非懂,只当是爷爷老糊涂了说胡话。
云溪村有什么担不起的?
这村子藏在北朔、南楚交界的山褶里,像块被老天爷遗忘的暖玉,战火在千里外的城池烧得再凶,到这儿也只剩些风闻。
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连吵架都带着山里人的憨直,哪见过什么“血光”。
直到今日午后,风突然变了味。
先是远处的天际滚过闷雷似的声响,不是雷声,倒像无数马蹄踏在冻土上,沉甸甸地压过来。
正在晒谷场翻麦秆的李伯直起腰,眯着眼往山口望:“这动静……不像商队啊。”
话音未落,山口已经腾起一股黑尘。
不是灰扑扑的土尘,是带着金属冷光的铁蹄扬起的烟尘,像条扭动的黑龙,顺着山道直冲村里来。
“是兵!”有人尖叫起来。
凌霜刚从山上回来,正蹲在溪涧边洗秋耳,听见喊声猛地抬头。
她看见那些穿着黑甲的骑兵冲过村口的石桥,甲胄上的“北朔”二字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是黑风骑,传闻中北朔王麾下最凶的部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快躲起来!”
爷爷不知何时冲到了她身边,粗糙的手死死攥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平日总是慢悠悠的,此刻却跑得比山兔还快,拽着她往柴房钻,“进暗格里去,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许出来!”
柴房里堆着今年新劈的柴,爷爷扒开最里头的几捆,露出土墙上一块松动的石板。
他掀开石板,露出个仅容孩童蜷身的暗格,里头铺着稻草,是往年藏过冬菜用的。
“爷爷!”凌霜慌了,抓住他的袖子,“你怎么办?”
爷爷往她手里塞了个温热的东西,是那块她偷看过的黑檀木盒子。
“拿着,别打开。”他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坚定,“记住,好好活着。”
不等她再问,爷爷已经把她推进暗格,石板“哐当”一声合上,外头的光线瞬间消失,只剩柴草的霉味和她自己的心跳声。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哭喊。
刀剑劈砍木头的脆响,房屋倒塌的轰鸣,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啼哭混在一起,像无数根针扎进凌霜的耳朵。
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涌。
她听见张婶的声音戛然而止,听见李伯骂着“**的”,然后是一声闷响。
暗格的石板有条细缝,凌霜透过缝隙往外看——柴房的门被一脚踹开,几个黑甲骑兵闯进来,手里的长刀滴着血。
领头的是个络腮胡将军,脸上带着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他手里把玩着半块玉佩,玉色暗沉,上面的龙纹缺了个角。
“搜!王爷说了,另一半钥匙就在这村子里!”疤脸将军的声音像磨过的铁,“找不到,就把这破地方夷为平地!”
骑兵翻箱倒柜,踢翻了米缸,劈碎了灶台。
凌霜缩在暗格里,浑身抖得像筛糠,她突然明白爷爷塞给她的盒子里是什么了——是另一半玉佩。
就在这时,柴房门又被撞开,爷爷踉跄着冲进来,胸口插着一支箭,血浸透了粗布衣裳。
“住手……那东西……不是你们能碰的……”
他咳着血,眼睛却死死盯着疤脸将军手里的半块玉佩。
“老东西,藏得挺深啊。”疤脸将军笑了,笑得疤都在抖,“把你藏的另一半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爷爷没说话,只是往暗格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决绝,还有一丝凌霜从未见过的……悲悯。
“找死!”
疤脸将军失去了耐心,长刀扬起,寒光一闪。
凌霜透过缝隙,眼睁睁看着那把刀落下。
爷爷的身体被劈成两半,血溅在柴草上,红得刺眼。
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滚出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是半块玉佩,玉色温润,龙纹的另一个角恰好与疤脸将军手里的那块对上。
几乎是同时,两块玉佩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飞起来,在空中拼合成完整的龙形。
刹那间,血红的光从玉缝里炸开,像活过来的血焰,瞬间填满了整个柴房。
暗格里的凌霜感到手背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那血光顺着石板的缝隙渗进来,在她手背上烙下什么东西,烫得她几乎晕厥。
“找到了!”疤脸将军狂喜的吼声被龙形玉佩的嗡鸣盖过,“快拿布包起来!回禀王爷!”
脚步声远去,柴房外传来更烈的火光噼啪声。
凌霜在暗格里不知待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哭喊和厮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火焰吞噬木头的声响。
她推开石板爬出来时,脚踩在黏腻的血里,差点滑倒。
柴房外,整个云溪村都在燃烧。
房屋烧塌了半边,焦黑的梁木横在地上,原本金灿灿的谷堆变成了黑灰。
她看见张婶倒在谷场边,怀里还护着个没断奶的娃娃;看见李伯的尸体被钉在老槐树上,手里还攥着半截锄头。
到处都是尸体,熟悉的、不熟悉的,横七竖八地叠在地上,被火焰烧得焦黑变形。
凌霜跌跌撞撞地跑向爷爷倒下的地方,血已经凝固成深褐色,在地上积成一滩。
她跪下去,颤抖着伸出手,想把爷爷的身体拼起来,可手指触到的只有冰冷和黏腻。
“爷爷……”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着滚烫的沙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手背上的烙印还在隐隐作痛,她抬手去摸,借着跳动的火光,看见那是一道龙鳞状的疤痕,红得像刚凝的血,在皮肤上游走,仿佛有生命。
她想起爷爷说的“龙气醒,血光生”。
原来不是胡话。
凌霜低下头,看着爷爷那半块染血的玉佩,它掉在血泊里,却没被血弄脏,玉面上的龙纹仿佛在火光里游动。
她捡起来,玉佩冰凉刺骨,像块万年寒冰,却奇异地烫着她的掌心。
远处,黑风骑的马蹄声已经消失在山道尽头,只留下漫天火光,把夜空烧得通红,连月亮都染成了血色。
凌霜缓缓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看着眼前这片废墟,看着那些在火中扭曲的尸体,看着曾经的家变成炼狱。
喉咙里的沙子好像被血泡软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嘶哑,却带着淬了冰的狠厉,一字一句,砸在烧焦的土地上:
“黑风骑……北朔王……”
“凡今日沾了云溪村血的……”
“我凌霜,必斩尽杀绝。”
“凡这九州之上,容得下你们的……”
她抬手,摸了摸手背上那道龙鳞疤痕,疤痕突然烫得惊人,像有团火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我必……倾了这天下!”
火光映在她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烧不尽的、名为仇恨的灰烬。
从这一刻起,云溪村再无那个采秋耳的少女凌霜。
只有一个从尸堆里爬出来的复仇者,要在刀光剑影里,踏出一条通往地狱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