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玉门雪1936年的冬天,朔风如刀,肆虐着玉门关外这片亘古荒凉的戈壁。
天是浑浊的铅灰色,地是死寂的灰黄,只有风卷起的沙砾,发出永不停歇的呜咽,
如同大地在悲鸣。傅宛央就跪在这片天地之间,像一个被遗忘的祭品。
膝盖下的碎石棱角分明,深深硌进皮肉,但她浑然不觉。
所有的知觉都凝结在掌心那枚小小的物件上——一块莹润的和田玉观音。玉质温润,
雕工精湛,曾是贴身守护的信仰,如今却沾满了粘稠、温热的猩红。那是她自己的血。
三天前,一封译出的加密电报像淬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十年漫长的等待与希冀,
仅用十八个字便粉碎了她的整个世界:“陆承渊殒于南京情报站,遗物仅余半枚合卺玉扣。
”十八个字,字字诛心。“殒”——一个冰冷到让人窒息的字眼,
宣告了那个策马踏碎海棠、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那个曾在她鬓边低语“等我回来,
央央”、眼神比星子还亮的爱人,已化作江南某处无人知晓的尘土。
“半枚合卺玉扣”——那是他们新婚燕尔、共饮合卺酒时象征生死不渝的信物,
如今只剩残骸,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敌营遗物记录里,嘲笑着曾经的誓言。十年生死两茫茫。
她枯守在这塞外商道必经之地,顶着“药商傅家独女”的身份作为隐秘的掩护,
守着这座早已破败、只剩残垣断壁和几片倔强琉璃瓦的古老驿站。十年风吹日晒,
十年望眼欲穿,等来的竟是连尸骨都无法收敛的噩耗。她紧攥着玉观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试图用尖锐的痛楚压住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却只让那温热的液体渗出得更多,
染红了冰冷的玉像。风声呜咽,卷起细碎的沙粒,摩擦着脚下残存的琉璃瓦片,
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仿佛在为逝者唱着苍凉的挽歌。就在这天地同悲的肃杀中,
一阵突兀、细碎、却异常清晰的驼**,穿透了呼啸的风墙,由远及近。
傅宛央空洞的眼眸动了动,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残阳如血,
挣扎着从铅灰色的云层边缘涂抹出最后一抹惊心动魄的殷红。在那片血色的光晕里,
一个裹着厚实皮袄、戴着宽檐皮帽的商人身影,牵着一匹同样风尘仆仆的骆驼,
正缓缓向她走来。身影在扭曲的光线中晃动,轮廓模糊。傅宛央的心,在绝望的死寂中,
猛地漏跳了一拍!那商人牵缰的右手上,
一枚扳指在血色残阳里折射出独特的光——那是一种熟悉到刻入骨髓的绿色,
带着些许沧桑的褪色感。翠榴石!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同样的翠榴石光辉,
曾经在十年前那个海棠纷飞的春日午后闪耀。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陆承渊,
就是戴着这样一枚翠榴石扳指,骑着骏马呼啸而至,马蹄踏碎了满地落英,
阳光落在他飞扬的眉梢和那枚翠绿的宝石上,光芒璀璨,照亮了她整个少女时代。
“承渊……”这个名字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本能地冲破了傅宛央干涸的唇齿。
是她悲伤过度出现了幻觉?还是……那渺茫如星火的奇迹终于降临?残阳里的人影越走越近,
在她面前几步之遥停下。骆驼喷着粗重的白气。那人缓缓抬手,摘下了遮挡面容的宽檐皮帽。
希望,在看清对方脸庞的瞬间,被狠狠碾碎!露出的是一张黝黑、饱经风霜、全然陌生的脸。
更触目惊心的是额角那道狰狞蜿蜒的弹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眉骨上方,
昭示着暴力与死亡的过往。这绝非陆承渊那张英挺俊朗的面容!
陌生商人浑浊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她沾血的玉观音和苍白绝望的脸上扫视了一圈,
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冰冷。他开口,声音嘶哑粗粝,像砂纸摩擦着戈壁的石头,
每一个字都带着塞外的风沙寒气,毫无温度地砸在傅宛央心上:“**可是药商傅家独女?
”傅宛央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那双曾因希望而短暂亮起的眼眸,
此刻只剩下更深沉的绝望和死灰般的沉寂。她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来自地狱的使者。
商人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从油腻的皮袄内袋里,
掏出一张折叠整齐、印着模糊字迹的纸张,动作干脆利落得像在处理一笔寻常交易。
他用戴着翠榴石扳指的手指,将那纸片递到傅宛央眼前。“我这里有船票,去上海的。
”他顿了顿,贪婪的目光似乎在估算她的价值,然后清晰地报出价码,像在贩卖一件货物,
“十根金条。换你的命。”2烛影劫记忆如同被强行撬开的陈年檀木箱,
带着凛冽的寒意和呛人的尘埃,扑面而来。场景倏忽切换到十年前,
上海滩某个春寒料峭的深夜。地点是傅家那栽满西府海棠的深宅大院,正值花期,
枝头却只挂着残败的霜花,在稀薄的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微光。突然,“哗啦!”一声脆响,
打破了庭院的死寂。锦鲤池表面结着的一层薄冰,被一只沉重的军靴狠狠踏破!
冰冷的池水瞬间浸透了翻毛皮靴筒,寒意刺骨。一个矫健的身影利落地从高耸的围墙上翻落,
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是陆承渊。年仅十六岁的少帅,
眉宇间却已凝着在北地战场冻实了的寒霜,比这江南的春寒更甚。
他军装的肩章沾满了夜行的尘土,
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暗夜中精准地锁定了二楼那扇透出微弱暖光的雕花玻璃窗。
他甚至来不及甩掉靴筒里的冰水,几个箭步就窜到了窗下,
低沉而急促的嗓音穿透紧闭的窗棂,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宛央!开门!
听说你要嫁孔部长那个只会抽大烟的小舅子?”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跟我走!去莫斯科读无线电!现在!”窗内,那盏被精美雕花玻璃罩拢住的煤油灯,
灯焰猛地一晃,在玻璃壁上投下仓惶跳跃的光影。傅宛央正站在梳妆台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尚显稚嫩却已初具风情的脸,眉眼如画,却紧绷着。她穿着墨绿色软缎旗袍,
身姿玲珑,
此刻却在进行着与外表截然相反的隐秘动作——纤长的手指正灵巧地将一枚微缩胶卷,
塞进领口最高处那颗盘得一丝不苟的盘扣暗格里。旗袍冰冷的绸缎下,
那颗小小的胶卷如同烧红的炭,烫着她的指尖。这已是本月的第三次,
传递关乎上海乃至华东命运的日本驻防图情报。每一次传递,都是在刀尖上起舞。
陆承渊突兀的闯入和那石破天惊的提议,让她心脏猛地一缩。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
窗外海棠枝桠的暗影里,一点极其微弱、却被月光偶然映亮的金属反光——是枪口!
监视者就在咫尺!电光火石间,傅宛央做了一个决绝的动作。
“噗——”她猛地吹熄了梳妆台上唯一的蜡烛光源。房间瞬间沉入彻底的黑暗,
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勾勒着家具模糊的轮廓。黑暗给了她一丝喘息,
也给了她扮演另一重身份的勇气。她转向窗户的方向,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上了一种属于“上海滩最贵交际花”特有的慵懒与戏谑,
像裹着糖霜的刀锋:“陆少帅好大的威风呀,”她轻笑着,声音在黑暗里流淌,
带着刻意为之的漫不经心,“深更半夜翻墙入院,连份像样的聘礼都不曾备下,
就想拐跑孔部长‘预定’的人?这买卖,可不怎么划算呢。”话音未落,
只听得“锵啷”一声金属清鸣!一道冰冷的寒光撕裂了黑暗!
陆承渊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欺近。他手中的军用匕首快如闪电,
精准地挑开了傅宛央旗袍领口最高处那颗盘扣!盘扣崩落,发出细微的玉石碎裂声,
同时被挑开的还有紧贴脖颈的一小片衣襟。墨绿色软缎应声滑落些许,
露出下面一抹惊心动魄的绯红——那是用珍**红花染就的贴身肚兜。然而,
比那抹红更刺眼的,是绣在肚兜正中央、紧贴心口位置的那枚徽章!**,
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着冷硬而忠诚的光芒!这是无声的宣言,
是她深埋于脂粉之下的真实身份与信仰!“你……!”陆承渊的瞳孔骤然收缩,
震惊、恍然、还有一丝被欺瞒的刺痛瞬间涌上心头。他万万没想到,
这个被外界视为傅家娇女、沪上交际花的少女,竟将如此重要的徽章贴身藏匿,
守护着如此致命的秘密!然而,命运的转折比刀锋更快!
就在这身份暴露、心神剧震的刹那——“砰!砰砰砰!!”楼下骤然爆起震耳欲聋的枪声!
密集如炒豆!子弹呼啸着撕裂空气,穿透木质门窗,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噗声!
玻璃窗应声而碎,尖锐的碎片四溅!显然是埋伏的敌人察觉了异动,悍然发动了攻击!“走!
”没有丝毫犹豫,陆承渊眼中的震惊瞬间被决绝的杀伐取代!他一把将傅宛央紧紧揽入怀中,
用自己宽阔的胸膛挡在她身前,同时猛地撞向房间通往露台的雕花木门!“哐当!
”木门碎裂!两人如同折翼的鸟,在枪林弹雨中扑向寒风凛冽的露台。
就在这纵身一跃的瞬息之间,一颗流弹带着灼热的气浪,
擦着陆承渊揽住傅宛央的手臂呼啸而过!“嗤啦!”布料撕裂!紧接着是滚烫的液体喷溅!
几点温热的猩红,如同最绝望的朱砂,
精准地溅落在傅宛央颈间挂着的那枚羊脂白玉雕琢的合卺玉扣上!那象征永结同心的莹白,
瞬间被浓稠的鲜血浸染、覆盖,凝结成一片再也无法褪去的、冰冷的永夜之色。
十年前海棠深院里的血色序幕,就此拉开。那染血的玉扣,
成为了贯穿生死、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宿命之结。3骨铃恸1940年初冬的上海,
夜幕下的霞飞路是畸形的繁华。霓虹灯管拼凑出光怪陆离的招牌,爵士乐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从“百乐门”舞厅敞开的鎏金大门里汹涌而出,
淹没了街道上冻得发抖的乞丐和暗巷里无声的死亡。傅宛央就在这漩涡的中心。
她穿着一身宝蓝色丝绒旗袍,领口别着钻石蜻蜓胸针,指尖蔻丹猩红,端着高脚杯,
摇曳生姿地周旋在衣冠楚楚的人群中。浓重的香水味、雪茄烟雾和虚伪的笑语将她包裹,
像一层华丽的蛹。她的目标,
是舞厅中央主座上那个满面红光、正搂着**调笑的日本陆军司令官——佐藤一郎少将。
水晶吊灯亿万颗棱镜折射着靡靡之光,将佐藤秃顶上渗出的油汗照得锃亮。
傅宛央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媚笑,指甲不着痕迹地划过杯壁,
袖口里暗藏的微囊砒霜即将落入那杯琥珀色的白兰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开!那盏象征着纸醉金迷的巨大水晶吊灯,
连同半个天花板轰然坍塌!千万片锋利的水晶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
裹挟着燃烧的粉尘与电线,化作一场毁灭性的暴雨倾泻而下!
尖叫声、哭喊声、桌椅翻倒的碎裂声瞬间将爵士乐撕得粉碎!混乱如墨汁泼洒!
傅宛央被爆炸的气浪狠狠推搡,手中的酒杯脱手飞出,
砒霜粉末在炫目的光影和弥漫的烟尘中瞬间消散无踪。她踉跄着后退,
本能地抬手遮挡飞溅的碎片。致命的混乱中,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口鼻!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堵住了她即将冲口而出的惊呼。
冰冷的掌心紧紧贴合着她的下半张脸。然而,就在这只手覆盖上来的瞬间,
一个极其细微、却如同电流般击中灵魂的触感,让傅宛央浑身血液几乎冻结!指腹!
那粗糙的、带着明显薄茧的拇指指腹,正以一种无意识的、却无比精准的姿态,
重地、反复地摩挲着她左边唇角下方一处极其隐蔽的旧疤痕——一个浅浅的、月牙状的凹痕。
十年前的记忆碎片瞬间闪回:海棠深院的那个深夜,慌乱中传递电报设备时,
她被灼热的钨丝意外烫伤留下的痕迹!这个疤痕的位置和形状,
只有最亲密、最熟悉她身体细节的人才知道!“承渊?!
”这个名字在她被捂住的口中化作无声的悲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到几乎炸裂!
那人没有回应,只是强硬地拖拽着她,逆着惊慌逃窜的人流,在呛人的烟尘和飞散的钞票中,
撞开舞厅侧边一扇不起眼的员工通道门,闪入一条漆黑、冰冷的走廊。尽头,
厚重的铁门打开,
髓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腐败气息的寒气扑面而来——这是舞厅地下隐藏的、储存食材的冰窖,
此刻更大的可能是变成了临时停尸间。旋转门沉重的黄铜边框,
在身后爆炸火光最后的余烬映照下,短暂地充当了一面扭曲的镜子。
就在那惊鸿一瞥的倒影里,傅宛央终于看清了挟持自己的人!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镜中人穿着一身破败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军装。那军装岂止是残破?
简直像是被无数子弹反复洞穿、又被野兽利爪疯狂撕扯过,
布满密密麻麻的弹孔、撕裂的布片和发黑板结的血污,如同一件挂满亡魂的裹尸布!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他的脸。左眼被一层厚厚的、边缘渗出暗红色血痂的肮脏纱布紧紧蒙住。
露出的右眼,在昏暗光线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却又沉淀着无边痛苦的寒光,
如同深渊里爬出的复仇恶鬼。那曾经英挺的五官,被伤疤和风霜扭曲得近乎陌生,
只有那下颌紧绷的线条,还残存着一丝熟悉的倔强。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
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冰窖里死寂得只能听见制冷机单调的嗡鸣和他们粗重的呼吸在寒气中凝成白雾。
冰柜整齐排列,如同沉默的墓碑,散发出森冷的死亡气息。
这个破碎的幽灵还能称之为他的话——猛地将傅宛央狠狠抵在结满厚厚冰霜的冰冷铁柜门上!
刺骨的寒气瞬间穿透薄薄的丝绒旗袍,让她剧烈地颤抖起来,
睫毛上迅速凝结出细小的白色霜花。他蒙着纱布的左眼似乎在剧烈抽动,
那只完好的右眼死死锁住她,里面翻滚着滔天的恨意、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刻骨的失望,
嘶哑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为什么?”他低吼,
灼热的呼吸喷在她冰冷的脸上,形成诡异的温差,“十年!整整十年!傅宛央!你告诉我,
为什么替军统卖命?!”傅宛央被他眼中的恨意灼伤,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撕扯着她。“为什么?!”陆承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猛地凑近,几乎与她鼻尖相触,“你忘了?十年前!就在你家那海棠院子里!你爹!傅世襄!
为了打通那该死的**走私航道!把我在南京的行踪……卖给了日本人!换我被捕!
换我被折磨!”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的指控,血泪仿佛要冲破那层纱布:“今日呢?!
你又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日本司令官身边!你又想做什么?!你又要把谁推进地狱?!
嘶——!”愤怒至极的质问,被一声猝不及防的痛呼打断!
傅宛央在听到“父亲出卖”的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随即被更汹涌的、被至亲背叛和被爱人误解的滔天悲恸淹没。她没有任何解释,也无法解释!
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低头,
狠狠一口咬在陆承渊抵着她肩膀的、军装残破处**出的皮肤上!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