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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初遇・微光第一节乱世下的西南小城
1918年,民国七年的深秋,西南小城铜梁笼罩在一片阴沉的空气里。
青石板路上的泥泞还没干透,昨夜的雨把街角的垃圾堆泡得发涨,泛出的酸臭味混着城北土地庙方向飘来的檀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拧成一股怪味。
龙舒雁提着素色的学生裙下摆,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水洼,皮鞋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远处城墙根下乞丐们的咳嗽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刚从城东的新式学堂出来,帆布书包里还装着没看完的《新青年》。
封面上那行“青年如初春,如朝日”的烫金大字,被她的指尖摩挲得有些发皱。
街对面的绸缎庄挂出了新到的洋布,宝蓝色的料子在阴沉的天色里闪着光,账房先生正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声音脆得像要把这世道的窘迫都敲碎。
可再往前几步,粮店门口就排着长队,穿粗布短打的汉子们揣着皱巴巴的铜元,伸长脖子望着门板上用白粉写的价目,那数字比上个月又蹿高了一截。
“舒雁!等等我!”
林静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得人眼晕。
她把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塞进龙舒雁手里,压低声音:“昨晚新到的,李大钊先生的文章。”
龙舒雁迅速把册子塞进书包最底层,指尖触到冰凉的封面时,心跳漏了一拍。
她瞥了眼街角巡逻的士兵,他们腰间的刺刀在灰蒙蒙的光线下闪着冷光,枪托上还刻着前清的龙纹——
这世道就是如此,换了旗帜,换了称呼,可压在百姓肩上的东西,好像一点都没轻。
“我爹今早又提纳妾的事了。”林静的声音带着哭腔,“说要给我哥冲喜,哪家的姑娘不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要去填他们的坑?”
龙舒雁攥紧了书包带。她想起自家都督府里的情景。
父亲龙启山总说她“读傻了”,放着金枝玉叶的日子不过,偏要管那些“贱民”的闲事。
铜梁是龙启山的地盘。
他早年行伍出身,靠着几分勇猛和时运,在这乱世夹缝中占据了一隅之地,成了这座边陲小城名义上的“都督”。
两人走到岔路口,林静要往南去,龙舒雁则往北回都督府。
在自己的房间,龙舒雁合上了手中那本封面磨损的《新青年》,望向窗外自家花园里精心修剪的草木,眉头却微微蹙起。
她穿着新式的蓝布学生裙,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清丽的脸庞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思。
学堂里先生讲的“民主”、“科学”、“救亡图存”,像种子一样在她心里发了芽。
她看到报纸上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消息,听到父亲在书房里时而压抑的怒骂和叹息,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她胸中激荡。
“**,老爷请您去书房。”丫鬟小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书房里弥漫着烟草和旧书卷的气息。
龙启山穿着便服,背对着门站在地图前,身形依旧挺拔,鬓角却已染了霜色。
听见女儿进来,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笑意:“雁儿回来了。新学堂……还习惯吗?”
“习惯的,爹。”龙舒雁走近,“先生们讲的都是新知识,很有道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爹,报纸上说,北边又打起来了?我们这……”
龙启山脸上的笑意淡了,叹了口气,摆摆手:“这些事,你不用操心。好好念书,爹就放心了。这世道……唉。”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刘师长的公子过几日要来都督府做客,听说也是个留过洋的,你们年轻人……”
龙舒雁的心沉了一下。
她明白父亲的意思。
在这个位置,联姻是巩固势力最直接的手段。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爹,女儿还小,只想专心学业。”
龙启山看着她倔强的侧脸,最终只是无奈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走出书房,龙舒雁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她需要透透气。
拒绝了小翠的跟随,她独自一人走出了颜色灰暗的都督府大门。
第二节初逢
街道的景象与府内的宁静精致截然不同。
空气里混合着尘土、劣质烟草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
挑担的小贩有气无力地吆喝着,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刻满了生活的筋疲力尽。
龙舒雁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呢外套,快步走着,试图屏蔽周遭的破败与麻木。
刚走几步,一阵争吵声猛地撞进耳朵里。
“小兔崽子!敢偷我的包子!”
“放开!我没有!”
是街角的张记面摊。
龙舒雁皱着眉走过去,看见摊主张老九正揪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那人的胳膊被拧得向后弯,破破烂烂的单衣下露出的骨头尖,像要把皮肤戳破。
竹筐里的包子滚落在泥水里,沾着黑黄的污渍,其中一个缺了角,显然是被人咬过的。
“我都看见了!还敢狡辩?”张老九唾沫星子横飞,另一只手扬起来就要打,“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龙舒雁下意识地喊出声:“住手!”
张老九愣了一下,看清是龙大**,脸上的横肉立刻堆起笑:“是龙**啊,您看这叫花子,饿疯了竟敢偷东西……”
龙舒雁走到那年轻人面前,才发现他其实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只是头发像枯草,脸上蒙着层灰,把眉眼都遮得看不清。
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困在笼子里的狼崽,死死盯着张老九,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张老板,包子我买下了。”
龙舒雁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两个银角子,放在案板上,“那筐包子我全要了,另外,再给他煮碗面,多加个鸡蛋。”
张老九眼睛瞪得溜圆,却不敢再说什么,麻利地收了钱,转身去生火。
那年轻人还维持着被拧住的姿势,好像没反应过来。
直到龙舒雁轻声说:“松手吧”,他才猛地挣开,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着斑驳的墙根,依旧警惕地看着她。
龙舒雁没再看他,走到面摊旁的小板凳坐下。
深秋了,风都带着肃杀的凉意,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望着远处城墙垛上的枯草,心里想着方才林静的话,又想起书上李大钊先生的《庶民的胜利》。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李大钊在《新青年》第5卷第5号上发表《庶民的胜利》,他高呼:今后世界将变成劳工的世界,中国人应摒弃贪惰习性,成为工人,顺应这一潮流。
想到这里,她想起那个年轻的乞丐,只见他仍旧站在墙根,只是眼中少了警惕,多了困惑。
面很快煮好了,粗瓷大碗里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葱花飘在油汪汪的汤上,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张老九把面端到龙舒雁的桌子前,堆笑问:龙**,这面……您看,是让他在您跟前吃,还是让他到别处?”
龙舒雁朝年轻乞丐招手,“你过来呀,坐这把面吃了。”
年轻乞丐挪着步子,站在龙舒雁面前了。
张老九把面往他面前一推,带着点嘲讽:“喂,乞丐,你可是有天大的福份,这是龙**赏你的,吃吧。”
年轻人没动,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碗面,喉结上下滚动着,显然是饿极了。
“吃吧。”龙舒雁转过头,声音很轻,“以后别再偷东西了,被打了,命都要没了。”
她还想说什么,“以后,……”终究纠结了一下,没有说下去。因为,她害怕伤了乞丐的自尊。
而目前的她,的确也没有什么能力来帮助他。
一碗面、几个包子,用不了多少钱,龙舒雁考虑的不是这个,她想起在李大钊先生的文章里学习到的“劳工”一词。
年轻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慢慢走到摊子前,拿起筷子,却没立刻吃,而是抬头飞快地看了龙舒雁一眼。他看见了她干净的学生裙,看见了她袖口露出的银镯子。
然后他埋下头,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吃得又急又快,烫得直缩脖子也不停,眼泪混着面汤往下掉,分不清是烫的还是别的。
一碗面风卷残云般见了底,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乞丐捧着空碗,意犹未尽地舔着碗边。这才像是从一场饥饿的梦境中稍稍清醒过来。
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看向眼前这位改变了他命运瞬间的女孩。
阳光透过面摊破旧的棚顶缝隙,恰好落在龙舒雁身上。
她微微侧着脸,白皙的皮肤在光线下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垂下,带着一种沉静而悲悯的美。
在乞丐浑浊的世界里,这景象如同神迹降临。
他看呆了,捧着碗的手停在半空,忘了舔舐。
龙舒雁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吃饱了吗?”
这笑容如同春日暖阳,瞬间击中了乞丐的心脏。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重新埋进空碗里,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次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而是一种汹涌澎湃、无法言喻的激动和……羞惭。
他觉得自己太脏了,太卑微了,不配承受这样的目光和笑容。
龙舒雁又拿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张老板,再给他两个包子带着吧。”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我该走了。你……保重。”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转身离开。
乞丐依旧保持着埋头的姿势,直到龙舒雁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街角,他才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他像离弦之箭一样冲过去,抓起案板上那两个用油纸包好的包子,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毫不犹豫地、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第三节李文四
他不敢靠得太近,始终保持着几十步的距离。
他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陋巷,每一个拐角,像影子一样在人群、摊贩和建筑的掩护下移动。
而他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前方那个纤细的蓝色身影上,仿佛那是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源。
龙舒雁隐约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一道目光。
她几次回头,街市上人来人往,并无异常。
她只当是自己多心。
走到书店门口,她再次回头望了一眼,依然只有行色匆匆的路人。
林静从书店快步走出,看到龙舒雁的刹那,惊喜的眼神快要溢出来:“舒雁!”
龙舒雁摇摇头,走进了挂着“新学书店”牌匾的大门。
乞丐躲在对街一个堆满杂物的墙角阴影里,看着那扇门关闭,将那个蓝色的身影隐去。
他这才慢慢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两个还带着余温的包子。
他没有立刻吃掉,而是小心翼翼地用破衣襟擦了擦油纸包,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将它们仔细地揣进了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碗面的暖意和那个笑容的光芒。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翻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那碗香得让他灵魂出窍的面,那双干净得让他自惭形秽的竹筷,那温和得让他浑身颤抖的声音,还有……那抹阳光下的微笑。
“雁……”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沙哑的音节,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呼唤那个名字——
他在混乱中听到摊主叫她“龙**”,又听到书店门口的学生喊她“舒雁”。
他叫李文四,在乞丐群里,大家都喊他“阿四“。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知道,这道光,是他活下去唯一的意义。
从那天起,铜梁城的街头多了一道奇怪的风景。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学堂到都督府的路上。
他从不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藏在树后,躲在墙角,或者混在流民堆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穿素色学生裙的身影。
他看见她和同学争论时涨红的脸,看见她给卖花的老婆婆多付钱,看见她在城门口给孤儿分包子——和那天给她自己的一样,热气腾腾的。
他也看见她站在都督府的门口,犹豫很久,然后看见她低着头走进那座朱门大院,背影挺得笔直。
他知道自己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地上的泥和天上的云。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每天跟着她,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龙舒雁偶尔会感觉到那道视线,但回头时,只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空荡荡的巷口,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知道,有一个叫阿四的年轻人,正用他全部的卑微和勇气,在暗处守护着这束偶然照进他生命的微光。
阿四的“窝”在城南最破败的龙王庙后墙根下,几块破木板和烂草席勉强搭出一个能遮点风雨的空间。这里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
当他低头看到自己黑黢黢、指甲缝里嵌满污垢的手,再想到自己蓬头垢面、散发恶臭的样子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起她递过筷子时那干净的手指,想起她光洁白皙的脸庞……
他像着了魔一样冲出窝棚,在冰冷的夜色中狂奔。
最终,他跑到了城外那条绕城而过的小河边。
初冬的河水冰冷刺骨,河岸边结了薄薄的冰碴。
阿四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扎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嘶——!”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浑身肌肉都痉挛起来。
他用力地搓洗着身体、手臂、腿脚。他一遍遍地捧起河水,用力搓洗着那张被污垢和乱发覆盖了不知多久的脸。搓得皮肤生疼,搓得脸颊通红,甚至搓破了额角结痂的旧伤。
月光清冷地洒在河面上,映出一张年轻但苍白得过分的脸。挺直的鼻梁,薄而紧抿的嘴唇,勾勒出一份被苦难深深掩埋的、尚未完全长开的俊朗。
接下来的几天,阿四依旧像个影子一样跟着龙舒雁。但他开始变得不同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躲在阴暗角落或人群之后。
他会刻意选择一些能稍稍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停留。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明媚。
龙舒雁和几个女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出学堂大门。
阿四像往常一样,躲在学堂斜对面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后面。
“咦?你们看那边!”一个眼尖的女同学突然指着老槐树的方向,语气带着几分惊奇和戏谑,“那个乞丐……”
几个女孩子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阿四猝不及防,心脏猛地一跳。
龙舒雁也顺着同学的目光看了过去。那双眼睛,带着慌乱和躲闪,直直地撞进了她的视线。
龙舒雁愣住了。她从未想过,那个在面摊前狼狈不堪的乞丐,洗干净后竟会是这般模样。这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失语,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
“噗嗤,”另一个女同学掩嘴轻笑,“可惜了,是个要饭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阶级优越感和一丝轻佻的怜悯。
“别瞎说。”龙舒雁微微蹙眉,制止了同学的议论。她再次看向阿四,正好对上他慌乱看过来的眼神。
阿四猛地低下头,转身仓皇、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狭窄的巷弄里。
第四节破庙重逢
转眼,1919年的春节在困顿和动荡中过去了。时局更加动荡,而西南边陲这个小城,也开始暗流涌动。
龙启山的都督位置,因为拒了军阀刘师长的联姻之后,便被架空了,没有什么实权,有时,地位都不如刘师长身边的王副官。
为了能在这乱世中立足,龙启山更加忙碌,他叮嘱府里的丫鬟要看紧龙舒雁。
1919年1月召开的巴黎和会完全无视战胜国中国的合理诉求,反而按照1915年《二十一条》及1917年日本与英、法等国的秘密协议,将德国在山东的全部权益“**”给日本。这一消息在1919年初逐步传回国内,引发民众强烈不满。
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1919年**,北京13所大专学校的3000多名学生代表冲破军警阻挠,云集天安门,打出“誓死力争,还我青岛”“收回山东权利”“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废除二十一条”“外争**,内除国贼”等口号,并要求惩办卖国贼。随后,北京学生纷纷**。
新学书店里,每天都聚集了越来越多穿着制服的学生。
“北京都在**了!我们不能再忍了!”林静把传单往墙上一贴,红漆写的“废除二十一条”几个字刺得人眼睛发烫,“明天一早,咱们去都督府**!”
龙舒雁站在人群里,白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潮。
她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光**不够,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
这些日子,她把《新青年》上的文章抄下来,贴在城墙的布告栏里,夜里和林静偷偷往商铺门缝里塞传单。
父亲龙启山察觉后,把她锁在房里,可还是被她给逃出来了。
第二天清晨,铜梁城的街头炸开了锅。
数百名学生举着“还我河山”的木牌,从学堂出发,沿着主街往都督府走。龙舒雁走在最前面,白布黑字的标语举得高高的。
“打倒军阀!”
“反对内战!”
口号声震得沿街的商铺都关了门,行人远远地看着。
张记面摊的张老九探出头,眼神复杂地望着她,手里还握着那根打过人的擀面杖。
走到十字街口时,变故突生。
“站住!都给我站住!”
一队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冲了过来,手里拿着短枪和木棍,是师长的警备团。领头的男人歪着嘴吹着哨子,恶狠狠地喊:“抓住带头的!反抗者格杀勿论!”
学生们瞬间慌了,队伍散成一团。有人被木棍打倒在地,惨叫声混着哭喊声炸开。林静拉着龙舒雁往后退:“快跑!他们是来真的!”
龙舒雁被人群推着,手里的标语被扯得粉碎。
她看见一个男同学被特务按在地上,枪托往他背上猛砸,鲜血很快浸透了白衬衫。混乱中,她和林静被冲散了。特务们已经盯上了她,歪嘴男人举着枪喊:“那个女的!抓住她!”
龙舒雁转身就跑,慌不择路地钻进旁边的小巷。
青石板路坑坑洼洼,她的皮鞋跑掉了一只,光着的脚被碎石子划破,渗出血珠。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粗重的喘息像鞭子一样抽着她的后背。
“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她的耳边飞过,打在墙上溅起尘土。
龙舒雁吓得腿一软,摔倒在地上。她回头看见歪嘴男人举着枪追过来,眼睛里闪着狰狞的光。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从旁边的垃圾堆里蹿出来。
“这边!”
是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龙舒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抓住胳膊,猛地拽进更深的巷子里。
那只手力气大得惊人,拖着她穿过狭窄的夹道,拐了七八个弯,最后钻进一个破败的庙。
外面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渐渐远了。
龙舒雁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庙里弥漫着霉味和香火的残味,供桌上的泥菩萨缺了条胳膊,眼神空洞地望着她。
“咳咳。”
她这才注意到救她的人。
那人就站在门口,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起伏。破破烂烂的单衣,瘦得能看见脊椎的轮廓,还有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是他,那个在面摊前吃面的年轻乞丐。
他转过身,脸上还是蒙着层灰,“是你?”龙舒雁的声音还在发颤。
他没回答,只是走到供桌前,拿起一个豁口的瓦罐,倒了点水递过来。
水是浑浊的,带着点土腥味,龙舒雁却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他们……为什么抓你?”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
“我们在**。”龙舒雁抹了把脸上的汗,“反对军阀混战,让他们别再搜刮老百姓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他们不会听的。”
“总要有人说。”龙舒雁望着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沉默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李文四。”
“李文四。”龙舒雁重复了一遍,笑了笑,“我叫龙舒雁。谢谢你救了我。”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笑。
不是面摊前那种温和的礼貌,而是带着感激和亲近的笑。
他猛地别过头,看向门口,耳根却悄悄红了。
“我……我一直跟着你。”他突然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从面摊那天起,每天都跟着。”
龙舒雁愣住了。难怪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原来不是错觉。
她想起那些被注视的瞬间,心里没有害怕,反而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像石子投进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为什么?”她轻声问。
李文四的手指抠着供桌的裂缝,声音发紧:“我不知道……就想看看。”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像那天一样好,看看自己能不能离你近一点。
庙里静了下来,只有外面偶尔传来的风声。
龙舒雁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脚,李文四突然转身,从墙角拖过一堆干草,笨拙地铺在她脚边。
“别弄脏了。”他说。
龙舒雁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耳朵上那道细小的伤疤,突然觉得,这个在底层挣扎的年轻人,和自己好像也没那么遥远。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躲在这乱世的角落里,呼吸着同样浑浊的空气。
而她不知道的是,从李文四抓住她胳膊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再也分不开了。
第五节暗生情愫
龙舒雁的目光落在他耳后的疤上,那道疤不算深,却像条暗红色的虫子趴在皮肤上。
她想起方才他拽着自己奔跑时的样子,明明瘦得像根柴禾,动作却敏捷得惊人,转弯时带起的风里都带着股野劲。
“你这疤……”她话没说完就停住了,怕触到不该问的痛处。
李文四却像是没听见,蹲在地上用手指划着泥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是枪子儿擦的。”声音平静,“去年在山里,抓壮丁的把我堵在柴房。”
龙舒雁屏住了呼吸。
“我家在大巴山深处,就几户人家。”他的手指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是在画山路,“爹死得早,娘眼睛不好,哥比我大五岁。民国三年那年,兵痞闯进家,把哥捆走了,说是去打谁谁。”他顿了顿,指甲深深掐进泥里,“到现在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龙舒雁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地图,那些被红笔圈住的地名,原来都连着无数个这样的家庭。
“去年秋天,又来抓壮丁。”李文四的声音开始发颤,“他们说家里必须出一个,我要是不去,就把娘拖去抵数。”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躲在柴房的梁上,他们搜进来时,我抱着根木柴就往下跳,被他们用枪托砸在头上。”
他摸了摸耳后的疤,“趁他们分我家那点粮食的功夫,我爬起来就跑。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去,血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我跑了两天两夜,不敢回头。”
龙舒雁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她从小听父亲说“保家卫国”,说“军人天职”,却没想过那些被强征的壮丁,背后是这样的家破人亡。
“一路讨饭过来的。”他低下头,声音又变回了之前的沙哑,“不敢走大路,怕被认出来。看见穿制服的就躲,听见枪声就往草丛里钻。到铜梁城那天,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所以才会去偷包子。
龙舒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时,他眼里的那股狠劲,原来不是天生的,是被逼出来的。
“那你娘……”
“不知道。”他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又像是在掩饰什么,“走之前把攒的二十个铜板塞给她了,藏在灶膛底下。她眼睛看不见,但愿……”他没再说下去。
庙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突然有人在庙外说话,带着粗野的笑,好像在搜查什么。
李文四瞬间变了脸色,一把将龙舒雁拽到供桌后面,用干草把她盖起来,自己则抄起墙角一根断了的扁担,贴在门后屏住呼吸。
龙舒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透过干草的缝隙,看见他后背紧绷的肌肉,像蓄势待发的豹子。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个看似落魄的年轻人,早已在乱世里炼出了一身活下去的本事,而这份本事背后,是数不清的血泪。
脚步声渐渐远了,李文四却没立刻松开扁担,直到确认外面没人,才瘫靠在门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看向供桌后面的龙舒雁,眼神里多了些什么,像是愧疚,又像是别的。
“委屈你了。”他低声说。
龙舒雁从干草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却笑了:“该说谢谢的是我。”
她望着他手里那根断扁担,忽然觉得,自己追求的那些“理想”,或许就藏在这样一个个想活下去的人心里。
李文四偷偷看了眼龙舒雁,她正望着庙外的天空。他忽然觉得,或许留在这破庙里,也不是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