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打在相府后花园的芭蕉叶上,溅起的水珠顺着叶尖滚落,
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叶知秋提着裙摆绕过回廊时,正撞见廊下立着的男人。
石青色常服上绣着暗纹的竹,腰间玉带束得一丝不苟,衬得身姿越发挺拔。
谢宜川指间捏着枚白玉棋子,正低头看着廊柱边的棋盘,侧脸藏在廊檐投下的阴影里,
眉骨高挺,下颌线冷硬如刀削,唯有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那片浅影,
泄出几分难得的柔和。“相国公。”叶知秋屈身行礼,鬓角的银流苏随着动作轻晃,
擦过耳尖时带来微凉的痒意。
她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狼狈的——方才为了赶在雨大前从偏门进来,
竟慌不择路地踩进了廊下的积水,月白的裙摆沾了半圈泥点。谢宜川这才抬眼。
他的眼瞳是极深的墨色,看人时总带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仿佛能穿透皮囊,
直看到人心最深处。“叶大**。”他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得像山涧里的冰泉,
“令尊在书房候着,说是有份海图要与我商议。”叶知秋应了声,垂眸往前走。擦肩而过时,
鼻尖钻进一缕清苦的檀香,混着极淡的、属于女子的栀子香膏气。
那是相国公夫人孟氏惯用的香,甜腻温顺,却总也盖不住他身上那股子拒人千里的冷意。
她想起三天前母亲说的话。母亲捧着孟氏送来的新茶,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
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知秋,相国公府的帖子你也瞧见了,孟夫人亲自写的,
字里行间都透着亲近。你说……”叶知秋当时正低头绣着一幅兰草,银针穿过绢布,
留下细密的针脚。她没抬头,只轻声道:“母亲忘了?相国公与孟夫人成婚三年,
除了必要的家宴,从未同席吃过一顿饭。”母亲被噎得没话说,
半晌才叹了口气:“可他毕竟是当朝相国,你父亲在朝中……”叶知秋手里的针顿了顿,
针尖刺破了指腹,渗出一点殷红的血珠,落在兰草的叶片上,像滴没拭净的泪。
书房里的檀香比廊下更浓些。叶大人正指着摊开的海图说话,看见女儿进来,
便停了话头:“知秋来了?方才还说让你也来瞧瞧,这海图上标的航线,
你外祖父当年或许走过。”叶知秋的外祖父曾是远洋的商队首领,后来遇上海难,
连尸骨都没寻回来。她走到桌边,目光落在海图边缘那行小字上——“宣和三年,
舟覆于黑水洋”。那正是外祖父出事的年份。“这字……”她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
墨迹清劲,笔锋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执拗。“是相国公写的。”叶大人笑道,
“宜川不仅政事了得,一手小楷也是京里数一数二的。”谢宜川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
手里端着茶盏,闻言只淡淡道:“叶大人谬赞了。只是偶然见这海图标注简略,便补了几笔。
”他的目光落在叶知秋的指尖,那里还沾着点未干的血珠,“叶大**受伤了?
”叶知秋慌忙收回手,指尖在袖摆上蹭了蹭:“无妨,方才不小心被针扎了。
”谢宜川没再追问,转头继续与叶大人议事。叶知秋站在一旁,
听着他们谈论海疆防务、商船税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谢宜川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长,
骨节分明,握着茶盏时,指腹泛着淡淡的青色,像是常年握着笔杆磨出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宫宴上的事。那日她被几个贵女推搡着撞到了宫灯架,眼看就要摔下去,
是谢宜川伸手扶住了她。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腕,冰凉的,带着股玉石般的寒意,
却稳得让人安心。“叶大**走路,该看脚下。”他当时的声音和此刻一样清冽,
目光落在她慌乱的脸上,没什么温度,“这宫里的路,不比家里的后花园。”后来她才知道,
那天孟夫人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块桂花糕,看着他们的眼神,像淬了冰。议事结束时,
雨已经停了。叶大人被谢宜川留着用晚膳,叶知秋便先告辞回府。刚走到垂花门,
就见孟夫人站在门旁的石榴树下,月白的衣裙上绣着缠枝莲,鬓边簪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
看见她,便露出一抹温婉的笑。“知秋妹妹这就要走了?”孟夫人走上前,
语气亲热得像自家长辈,“方才还说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莲子羹,怎不多留会儿?
”叶知秋屈身行礼:“多谢夫人好意,只是家中还有事,不敢叨扰。”孟夫人却上前一步,
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温软,带着栀子香膏的甜腻,却不知为何,
让叶知秋想起冬日里冻在檐下的冰棱,看着晶莹,碰着却刺骨。“妹妹何必见外。
”孟夫人的目光落在她沾了泥点的裙摆上,笑意更深了些,“说起来,宜川前几日还念叨,
说叶大**棋艺好,改天想请你到府里对弈呢。”叶知秋心头一紧。
她与谢宜川只在去年宫宴上对弈过一局,那局棋她输得狼狈,他却连棋子都没碰,
只坐在对面看她落子,末了淡淡说了句“叶大**的棋,太急”。“相国公说笑了。
”她想抽回手,却被孟夫人攥得更紧,“我那点微末技艺,怎敢在相国公面前班门弄斧。
”“妹妹这是谦虚了。”孟夫人忽然压低声音,气息拂过叶知秋的耳畔,带着甜腻的香,
“不过说起来,宜川虽爱棋,却从不与人对弈。你知道为什么吗?”叶知秋没说话,
只觉得手心沁出了冷汗。“因为啊……”孟夫人的声音像根细针,轻轻刺进她的耳朵,
“他说,下棋要动心,他的心,早就动不了了。”话音刚落,就见谢宜川从月亮门里走出来,
手里捏着串紫檀木的佛珠,看见她们,脚步顿了顿。孟夫人立刻松开叶知秋的手,
转身迎上去,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嗔怪:“你怎么才来?知秋正要走呢。”谢宜川没看她,
目光落在叶知秋的脸上,墨色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让小厮送你回去。
”叶知秋低头应了声,转身快步走出垂花门。坐上自家的马车时,
她才发现手心的汗已经浸湿了帕子。车窗外,相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关上,
将那抹石青色的身影和甜腻的栀子香,都关在了门内。再次见到谢宜川,
是在半月后的曲江宴上。那日天气晴好,曲江两岸摆满了宴席,仕女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
混着酒气和花香,热闹得让人恍惚。叶知秋陪着母亲坐在叶家的席位上,正低头剥着荔枝,
就听见身旁有人低呼“相国公来了”。她抬头望去,就见谢宜川穿着件月白锦袍,
正沿着河岸走来。他身姿挺拔,走在人群里,像株孤直的竹,周遭的热闹仿佛都与他无关。
孟夫人跟在他身侧,不时侧头与他说话,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可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前方,
像是没听见。走到叶家席位旁时,谢宜川停住了脚步。叶大人起身与他寒暄,他客气地应着,
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不远处的画舫上。那里正传来丝竹声,
一个穿着水红衣裙的女子凭栏而立,手里摇着团扇,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媚。
叶知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里忽然一动。她认得那女子,是教坊司的苏绾绾,
据说弹得一手好琵琶。更重要的是,她曾听父亲的幕僚说过,苏绾绾的眉眼,
与当年谢宜川未发迹时倾慕的那位吏部侍郎千金,有七分相似。“那不是苏大家吗?
”孟夫人也看见了画舫上的女子,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酸意,
“听说陛下前几日还赏赐了她一支金步摇呢。”谢宜川没接话,只端起叶大人递来的酒杯,
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他的喉结滑下,在颈间留下道浅淡的痕。他放下酒杯时,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叶知秋,顿了顿。“叶大**似乎不太喜欢热闹?”他忽然开口,
声音清冽,盖过了周遭的喧嚣。叶知秋一愣,随即低下头:“只是觉得有些吵。
”谢宜川的嘴角似乎牵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前面有处水榭,
倒是清净。”孟夫人的脸色瞬间沉了沉,却很快又扬起笑容:“是啊,
那处水榭是去年陛下新修的,景致极好。知秋妹妹若是觉得吵,不如去那里坐坐?
”话虽对着叶知秋说,眼睛却瞟着谢宜川。叶知秋还没来得及回话,
就见谢宜川转身对身后的小厮吩咐了几句,小厮点头应了,快步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我让人去清场了。”谢宜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墨色的眸子里映着阳光的碎光,
“叶大**若是不嫌弃,可去那里待片刻。”叶知秋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平日的淡漠,也没有看苏绾绾时的怅然,
只有一片平静的湖水,倒映着她的影子。水榭里果然清净。临着水的栏杆边摆着张石桌,
桌上放着壶新沏的雨前龙井。叶知秋坐在石凳上,看着湖面上的画舫缓缓驶过,
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忽然觉得心里静了许多。“在这里待着,确实比外面好。
”谢宜川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卷书,放在石桌上,“刚从书铺路过,
见这两卷《海国图志》不错,想着令尊或许用得上。”叶知秋拿起书卷,
指尖触到封面上的字迹,正是他惯写的清劲小楷。她想起外祖父留下的那些航海日志,
纸页已经泛黄,字迹却和这书上的一样,带着股闯海人的执拗。“多谢相国公。”她轻声道,
“家父定会喜欢。”谢宜川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没说话。
水榭里只剩下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笑。叶知秋偷偷抬眼看他,
他正望着湖面上的涟漪出神,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连鬓角那几缕不易察觉的白发,
都像是镀上了层金光。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母亲说,
谢宜川当年是凭着一腔孤勇才走到今天的。他出身寒门,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考中状元,
却因为不肯依附权贵,被外放了三年。后来回京时,未婚妻已经被家族逼着嫁给了别人,
他便娶了对他仕途有助益的孟家**,也就是如今的孟夫人。“相国公似乎有心事?
”叶知秋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谢宜川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墨色的眸子里带着点探究:“叶大**看出来了?”叶知秋低下头,
指尖摩挲着书卷的边缘:“只是觉得,相国公好像……不太开心。”谢宜川沉默了片刻,
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瞬间漾开了涟漪。“叶大**倒是敏锐。
”他拿起茶杯,轻轻晃了晃,“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会有件想做却做不成的事,
有个人想留却留不住?”叶知秋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外祖父的海难,想起母亲鬓边的白发,
想起自己绣了一半却被泪水打湿的兰草图。“或许吧。”她轻声道,“就像这湖上的画舫,
看着离得很近,真要划过去,却不知要费多少力气。”谢宜川望着她,
眸子里的光忽明忽暗:“若是费了力气,还是到不了呢?
”“那……”叶知秋抬头望进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至少试过了,总比日后后悔好。
”谢宜川的目光定在她脸上,久久没有移开。风从水榭外吹进来,拂起她鬓边的流苏,
也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远处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一声,
又一声,像敲在人心上的鼓。从曲江宴回来后,叶知秋总觉得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厉害。
她开始频繁地想起谢宜川,想起他清冽的声音,想起他墨色的眸子,
想起他望着湖涟漪时那抹落寞的神情。母亲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却没点破,
只是不再提让她去相府拜访的事。叶知秋知道,母亲是怕她陷进去。谢宜川是有妇之夫,
就算他与孟夫人形同陌路,她也不该有不该有的心思。可有些念头,一旦生了根,
就会疯狂地发芽。她开始在父亲的书房里寻找关于谢宜川的记载。
在一本泛黄的《登科录》里,她看到了他年轻时的画像,眉目清朗,
眼神里满是少年人的锐气,与如今这副淡漠的模样判若两人。画像旁边写着他的籍贯、名次,
还有一行小字——“与吏部侍郎千金沈氏有婚约,后沈氏家族获罪,婚约作废”。原来,
那位传闻中的**姓沈。叶知秋摩挲着那行小字,忽然想起孟夫人说过的话——“他的心,
早就动不了了”。她忽然有些心疼他,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是经历了多少失望,
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七月初七那天,叶知秋去相国寺上香。刚走出大殿,
就看见谢宜川站在殿前的银杏树下,手里捏着串佛珠,正低头听一个小和尚说话。
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在石青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相国公。”谢宜川抬起头,看见是她,
有些意外,随即微微颔首:“叶大**。”“来上香?”叶知秋问,
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佛珠上。那串佛珠的线有些松了,像是常年被人摩挲。“嗯。
”谢宜川应了声,“为边关的将士祈福。”两人并肩站在银杏树下,一时无话。
寺里的钟声远远传来,带着种古朴的庄严。叶知秋看着他清瘦的侧脸,
忽然鼓起勇气问:“相国公相信缘分吗?”谢宜川转过头,
墨色的眸子里带着点讶异:“叶大**为何问这个?”“没什么。”叶知秋低下头,
指尖绞着帕子,“只是觉得,有些人,有些事,好像都是注定的。”谢宜川沉默了片刻,
忽然道:“我曾以为是注定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可后来才知道,
所谓注定,不过是懦弱者的借口。”叶知秋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淡漠,只有一片翻涌的海,藏着不甘,藏着遗憾,
藏着许多说不出的情绪。“比如呢?”她轻声问。谢宜川却没回答,只是转过头,
望着远处的藏经阁,声音清冽如冰:“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府了。”他转身离开时,
叶知秋看见他手里的佛珠掉了颗,滚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却像是没听见,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很快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叶知秋捡起那颗佛珠,是颗温润的白玉,
上面刻着个极小的“沈”字。秋意渐浓时,京城里忽然传开了消息——相国公夫人孟氏,
要为谢宜川纳侧室。据说孟夫人亲自挑选了几位世家**,都是知书达理、容貌出众的,
其中就有叶知秋的名字。消息传到叶家时,叶知秋正在窗前绣一幅秋菊。
听见母亲和父亲的谈话,她手里的针顿了顿,针尖刺破了绢布,留下个小小的破洞。
“……孟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母亲的声音里带着焦虑,“明知道宜川对她冷淡,
还要做这出戏给谁看?”“还能给谁看?”父亲的声音沉了些,“自然是给陛下看,
给满朝文武看。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相国公府是和睦的,谢宜川是安于现状的。
”“那知秋怎么办?”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若是真被选上了,进了那个牢笼,
她这辈子就毁了!叶知秋放下绣绷,银针坠在绢布上,晃出细碎的光。她走到窗边,
看着庭院里被秋风吹落的梧桐叶,一片接一片,像是永远落不完。“母亲不必忧心。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异样的平静,“相国公不会应的。”母亲推门进来,
眼眶通红:“你怎知他不会?孟家势大,他如今在朝中虽位高权重,
可沈氏旧案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剑。孟夫人拿这个逼他,他未必能抗住。
”叶知秋望着窗台上那盆快要谢了的茉莉。那是去年曲江宴后,谢宜川让人送来的,
说是“水榭的风太凉,赔你盆暖些的花”。如今花瓣蜷曲,像只握不住的手。“他若应了,
便不是谢宜川了。”她伸手抚过枯萎的花瓣,指尖沾了点细碎的黄。三日后,
相府的帖子送到了叶家。烫金的“请”字印在大红洒金笺上,边缘还绣着缠枝莲,
是孟夫人亲手绣的。帖子里说,三日后请叶大**过府赏菊,
同来的还有另外几位被传要纳为侧室的**。“这是鸿门宴。”叶大人将帖子拍在桌上,
脸色铁青,“去了,便是认了这桩事;不去,便是驳了相府的面子,孟家定会寻机报复。
”叶知秋拿起帖子,指尖抚过那针脚细密的缠枝莲。孟夫人的绣工极好,
针脚藏得几乎看不见,像她藏在温婉笑容下的锋芒。“我去。”她将帖子放回锦盒,
“总不能让父亲在朝中为难。”母亲拉住她的手,泪珠子掉在她手背上:“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