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林秀的闹钟是只铁皮公鸡,每到六点半就扯着嗓子打鸣。那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
她却从不用贪睡按钮。公鸡一叫,她立刻坐起身,像被线扯起来的木偶。出租屋只有十平米,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折叠桌就塞满了。墙皮在雨季会鼓起水泡,
手指一戳就簌簌往下掉渣。林秀用明星海报贴住那些瘢痕,刘德华对着她笑了三年,
嘴角都发黄卷边了。她撩开碎花布窗帘朝外看。对面楼的窗户还黑着,
只有王阿婆的厨房亮着灯,影影绰绰晃动着灰白头发。晨雾黏在玻璃上,凝成水珠往下爬,
在窗台上蚀出深色的沟痕。林秀掰着指头算日子。今天是周六,相亲安排在下午三点,
人民公园的荷花池边。张阿姨介绍的,说是城里人,独生子,有房。就冲这三点,
值得她花五十块钱买那支新口红。高跟鞋踩在老旧楼梯上发出咚咚回响。
她小心避开第三级那块松动的木板——上次踩塌了,房东扣了她两百维修费,
心疼得她半个月没吃午饭。“秀啊,这么早出门?”王阿婆正在楼道里生煤炉,
白烟缭绕着她佝偻的身形。“嗯,今天加班。”林秀撒了个谎。她不喜欢让人知道她去相亲,
尤其是第三次见同一个人。巷口早餐摊飘着油条香,她却拐进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
相亲时要穿的那条裙子腰身紧,多一口空气都塞不下。经过橱窗时她停下整理头发,
玻璃映出一张二十八岁的脸,眼角还没皱纹,但目光已经沉了。公交车摇摇晃晃进城。
林秀盯着窗外,稻田褪成高楼,电线杆长成广告牌。三年前她刚来时,
总觉得城市像一头巨兽,吞吐着无数像她这样的乡下人。
现在她只想着怎么让这头巨兽把自己消化得慢一点。手机在包里震动。是母亲。“秀啊,
见过面了吗?人家条件那么好,你得主动点...”“妈,下午才见呢。”“你弟处对象了,
姑娘家要县城买房...你上个月寄的钱,还差得远呐...”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咳嗽声,
像破风箱似的扯着。林秀把手机拿远了些,嗯嗯应着,目光落在对面座椅上。
一对小情侣偎依着分享耳机,女孩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挂了电话,她打开记账本。
蓝色塑料封皮已经磨损,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月薪3500,房租1500,
寄回家1000,吃饭交通500,剩下500是“应急钱”——虽然应急了三年,
也没应急出什么名堂。“人民公园到了。”电子女声报站。林秀深吸一口气,挤下车门。
二荷花池漂着绿萍,几条红鲤在底下打转。林秀到得早了,就坐在长椅上看来往的人。
带孩子喂鱼的**,手指上钻戒闪亮;跑步的青年戴着耳机,
腕表看起来价值不菲;就连扫地的清洁工都穿着统一的制服,仿佛比她更属于这里。
她第三次检查口红有没有蹭到牙齿上。“林**?”声音从侧面传来。男人比照片上老气些,
西装肩线处落着些头屑。“我是陈志明。抱歉迟到了,停车位不好找。”“没关系,
我也刚到。”林秀站起来时故意晃了一下,让对方扶住她的胳膊——张阿姨说,
肢体接触能增进好感。他们沿着池边散步。陈志明说话时总喜欢用“你们外地人”开头,
然后夸赞林秀“一点也不像农村出来的”。林秀保持微笑,手指掐进掌心。“我在国企上班,
工作稳定。父母都是退休教师,有医保。”陈志明甩出这些条件时,像在菜市场摆出肉摊,
“听说你还有个弟弟?”“嗯,在老家。”林秀盯着水面,“父母身体不好,他得照顾着。
”“现在农村彩礼可不便宜啊。”陈志明笑了一声,“幸好我是城里人。
”一片柳叶落在林秀肩头,陈志明帮她拂去,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颈窝。
林秀忍住躲闪的冲动,反而侧过脸给他一个恰到好处的羞涩表情。谈话进行到未来规划时,
林秀的手机响了。是弟弟发来的照片——他和女朋友站在楼盘沙盘前,
背后横幅写着“首付三万安家县城”。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文字:“姐,爸妈说就看你的了。
”“家里有事?”陈志明问。“没事。”林秀摁灭屏幕,“推销的。”夕阳西斜时,
陈志明的手已经搭上她的腰。林秀数着池面上的荷花苞,一共九朵,都还没开。
三第三次约会安排在电影院。恐怖片,陈志明选的。黑暗中他的呼吸喷在林秀耳畔,
爆米花味的。林秀假装被情节吓到,顺势让他搂住肩膀。银幕上女鬼正在爬出电视,
她却想起老家那台雪花点的旧电视机,弟弟最爱看动画片,总是吵得她没法写作业。
“你身上真好闻。”陈志明低声说,手指卷着她的发梢。是超市买的打折洗发水,
二十九块九一大瓶。林秀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空调冷气太足,
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电影散场后,陈志明带她去喝奶茶。吸管戳破塑封膜的瞬间,
林秀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弟弟偷喝喜酒剩下的饮料,也是这样的噗嗤一声。那时他们共吸一瓶,
弟弟总嫌她喝得太慢。“我妈想见见你。”陈志明搅动着珍珠,“周日来我家吃饭?
”林秀咬碎了一颗珍珠,黑糖味在舌尖漫开。“好啊。”“她传统,喜欢勤快姑娘。
你到时候帮忙收拾碗筷,说点好听的。”回出租屋的公交上,林秀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霓虹。
广告牌上的女明星笑靥如花,推销着钻戒和婚纱摄影。她想象自己穿上婚纱的样子,
头纱一定要长,能遮住手背上因干农活留下的疤。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
林秀插上耳机,母亲的声音像一根针钻进耳膜:“你弟看中的那套房,
爸的药又快断了...”语音背景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和弟弟的抱怨:“姐什么时候打钱啊?
”林秀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玻璃冰凉,稍稍镇住了太阳穴的跳动。她翻遍通讯录,
却找不到一个能借钱的号码。同事都是城里姑娘,聊的是演唱会和新款包包,
她融不进那个世界。下车时,她回复母亲:“很快就有钱了。”巷口蹲着个人影。是弟弟。
“你怎么来了?”林秀吓了一跳。“妈让我来的。”弟弟站起来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女朋友家催得紧...再没钱,她就要跟别人了。”林秀看着他新买的球鞋,
商标是一个勾,显然不是地摊货。她想起自己鞋柜里那双磨坏了跟的工装鞋,
鞋底用胶水粘了三次。“周日去见男方家长。”她说,“成了就有钱了。
”弟弟眼睛亮起来:“多少?”“八万应该没问题。”“姐你真行!”弟弟搂住她的肩膀,
像小时候那样晃了晃,“到时候我给你抬轿子!”林秀笑了笑,没说话。她抬头看天,
城市夜空被霓虹染成橘红色,看不到星星。四陈志明家住在老小区,
楼道里堆着杂物但很干净。林秀提着果篮和保健品,手指勒出深痕。开门的是陈母,
花白头发烫成小卷,眼镜链子垂到肩上。她打量林秀的目光像在检查蔬菜是否新鲜。
“阿姨好。”林秀递上礼物,“听说叔叔血压高,买了点丹参片。”陈母接过东西,
笑容淡了些:“破费什么呀,这些家里都有。”客厅沙发上坐着陈父,报纸挡着脸,
只露出半顶灰白头发。电视机开着,播报午间新闻。林秀被让到餐桌旁。菜很丰盛,
红烧肉油光锃亮,清蒸鱼眼睛鼓胀,青菜翠得像假的。她想起老家过年才有的席面,
母亲总是把肉夹给弟弟,说她减肥。“听志明说,你在公司做文员?
”陈母布菜时状似无意地问。“嗯,三年了。”“五险一金都有吧?女孩子还是得稳定。
”“有的。”林秀其实不确定,她没仔细看过合同。
陈父突然开口:“农村现在发展也不错吧?”“挺好的,路都修通了。
”林秀夹了一筷子青菜,“我家种大棚蔬菜,一年能收两季。”陈母的筷子顿了顿:“哦,
那还是靠天吃饭啊。”林秀低下头,耳根发烫。她想起那些凌晨四点起床摘菜的日子,
手泡在冷水里冻得通红,菜贩子还拼命压价。陈志明打圆场:“妈,尝尝这个鱼,
林秀特意从超市买的。”“超市的鱼都不新鲜。”陈母瞥了眼礼品盒,“下次别买了,
浪费钱。”饭后林秀抢着洗碗。厨房窗户对着后院,几盆月季开得正艳。
她听见客厅里压低的谈话声。
担重...”“...弟弟还没结婚...”“...长得倒是标致...”水龙头哗哗响,
洗洁精泡沫漫出池沿。林秀盯着那些七彩的泡泡,想起小时候用麦秆吹泡泡,
弟弟总是跳着踩破它们,笑声响彻田野。回去时陈志明送她到公交站。“我妈说话直,
你别往心里去。”他说,“她就是担心以后...”“我明白。
”林秀看着路灯下飞绕的小虫,“父母都这样。”车来了,
陈志明突然拉住她:“那八万...我爸妈说,要是成了,就当是彩礼。”林秀猛地抬头。
“不过有个条件。”他补充道,“得先怀孕,确保能生儿子。你知道,
我家就我一个...”公交车门嘶嘶作响,等着她上去。林秀看着陈志明的脸,
灯光从他头顶照下来,五官陷在阴影里。她抬脚上车,投币声格外清脆。
五林秀开始计算排卵期。手机上下载了APP,每天记录体温。她学着网上教程做营养餐,
虽然出租屋里只有一个小电锅。弟弟打电话来问进度,她说很快了。陈志明带她去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