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的身体撞在井壁上,嶙峋的石头棱角刮擦着皮肉,带来**辣的痛楚,
却也奇异地压下了几分眩晕。井壁冰冷湿滑,布满厚厚的青苔,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和水腥气,
与那若有若无的腐朽冷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他手脚并用,
死命地蹬踏着井壁凸起处,拼命减缓下坠的速度。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他,
吞噬着一切光线和声音,
唯有自己粗重到破音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在狭窄的井壁间回荡、放大,震得耳膜生疼。
不知坠落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噗通!一声沉闷的巨响,
巨大的冲击力从脚下传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冰冷刺骨、带着浓烈恶臭的液体瞬间将他吞没!不是水!是泥浆!粘稠得如同胶漆,
冰冷刺骨,带着尸体腐烂的腥臭和难以言喻的阴寒,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
从口鼻、耳朵疯狂地灌入!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腥臭的泥浆灌进气管,
带来撕裂般的灼痛和强烈的窒息感。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地挣扎,
双手在粘稠的泥沼中胡乱挥舞,想要抓住什么。
指尖猛地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边缘锐利的东西!是石头?他死死抓住,
不顾那边缘割破手掌的疼痛,奋力将头往上拔!哗啦!口鼻终于挣脱了泥浆的束缚,
贪婪地、剧烈地吸入一口空气。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浓烈的恶臭和阴冷,但比起那致命的泥沼,
已是天堂。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混着泥浆的血沫,视线因为缺氧和泥水的**一片模糊。
他死死抓住那块救命的石头,冰冷的触感和掌心的剧痛让他勉强保持着清醒。他大口喘息着,
努力适应着井底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恶臭。渐渐地,一点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光芒,
如同鬼火般,在井底深处亮了起来。借着这惨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幽光,
李慕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骨髓。这井底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地下洞窟。他身处的,是一个巨大的、半凝固的泥沼潭。
潭面漂浮着厚厚的、灰白色的油状物,散发着刺鼻的腥臭。而那幽绿光芒的来源,
是泥潭对面靠近井壁的地方——那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放着数不清的黑色陶瓮!
每一个陶瓮,都和他之前在邪坛上看到碎裂的那个一模一样!半人高,通体漆黑,
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它们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卵,被随意地堆叠在一起,有些半埋在泥沼里,
有些则摇摇欲坠地摞着,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瓮墙!那微弱的幽光,
正是从这些陶瓮堆叠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而在那幽光最盛的、陶瓮堆叠的最高处,赫然立着一个更加巨大的黑色陶瓮!
它比其他的都要大上一圈,瓮身布满了扭曲的暗红色符文,在幽光下如同流淌的血!
瓮口没有封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森森白骨箍成的诡异圆环,圆环中心,
悬浮着一团不断扭曲、翻腾的灰白色雾气!雾气中,
无数张痛苦扭曲、若隐若现的人脸在无声地尖啸、挣扎!是怨魂!
被拘禁的、无法超生的怨魂!那枯井中爆发的哀嚎,就是它们的声音!
李慕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他明白了!
明白了玄尘为何要选这里!明白了那“百鬼哀嚎”从何而来!这枯井,
根本不是什么水源枯竭的废井,而是一个天然的、巨大的聚阴池!
是玄尘布置那邪阵、封存这些拘魂瓮的绝佳容器!这口井,
就是一座巨大的、埋在地下的万人冢!
“含烟…”他绝望的目光疯狂扫视着那密密麻麻的陶瓮,喉咙哽咽。她的魂魄,
就在其中一个瓮里!即将消散!就在这时,他头顶上方,井口的方向,
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巨石滚落般的声响!轰隆隆!紧接着,
是泥土、碎石、朽木如同暴雨般砸落的声音!哗啦啦!井口被封死了!玄尘!是他!
他要将所有人,连同这井底的秘密,一起活埋!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李慕吞没。
但就在这绝望的顶点,一股无法言喻的、带着强烈不甘和愤怒的意志,
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不!他不能死在这里!含烟的魂魄还在!他要撕开这地狱!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
他不再顾忌那冰冷刺骨、恶臭粘稠的泥沼,双臂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刚才那块救命的石头,
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一寸一寸地、艰难无比地从那致命的泥沼中拔了出来!
泥浆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拖拽着他,每一次移动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终于,
他半个身体爬上了泥沼边缘相对坚硬些的、满是碎石和腐烂物的地面。他剧烈地喘息着,
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腥臭和灼痛。他挣扎着想要站起,
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麻木。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带着惊恐和慌乱的脚步声,
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从井壁上方传来!李慕猛地抬头!借着那幽绿惨淡的光芒,
只见上方离井底约莫两三丈高的井壁上,一个凸出的、勉强能容身的狭窄平台上,
一个人影正狼狈不堪地蜷缩在那里!靛蓝色的道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
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迹,早已失去了仙风道骨的模样。九梁道冠歪斜,露出散乱的发髻。
那张清癯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惶、怨毒和难以置信的恐惧,正是玄尘!
他显然也是仓皇跳井逃生,但比李慕幸运,落在了这个狭窄的平台上。
他的一条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摔断了,正痛苦地**着。
他正惊恐地抬头望着井口方向不断落下的泥土碎石,
又怨毒地低头看向井底泥沼中如同厉鬼般挣扎爬出的李慕。四目相对!
玄尘眼中的怨毒瞬间化为极致的恐惧和一丝疯狂的杀意!他完好的那只手猛地探入怀中,
似乎要掏出什么!李慕的瞳孔骤然收缩!是符箓?是毒药?还是那摄魂的铜铃?
绝不能让他再有机会!求生的本能和对这道士深入骨髓的恨意,
压榨出李慕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抓起手边一块棱角尖锐、沾满污泥的沉重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
如同投掷燃烧的仇恨之火,狠狠朝着上方那个狭窄平台砸了过去!“妖道!纳命来——!
”石头带着破空之声,呼啸而上!玄尘显然没料到李慕在如此境地还能发动如此凶狠的反击!
他掏东西的动作猛地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下意识地想躲闪,
但狭窄的平台限制了他的动作!砰!一声闷响!石块没有砸中玄尘的头颅,
却狠狠砸在了他支撑身体的那条断臂上!“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划破了井底的死寂!玄尘的身体因为剧痛猛地一歪,
完好的那只手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在玄尘身体失去平衡、向下坠落的瞬间,
他完好的那只手终于从怀里掏了出来!握着的,赫然是那个曾指引他找到李慕的紫铜罗盘!
罗盘上沾满了他的血污,指针正在疯狂地旋转!
“煞气反噬…天亡我也…”玄尘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不甘,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吼。
随即,他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从狭窄平台上跌落!噗通!沉重的落水声响起!
玄尘的身体狠狠砸进了李慕刚刚爬出的那片粘稠、冰冷、散发着恶臭的泥沼之中!
泥浆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咕噜噜…泥沼表面冒起一串污浊的气泡。
玄尘的身体在泥沼中剧烈地挣扎了几下,那条被砸中的断臂无力地挥动,
溅起一片恶臭的泥浆。他努力想要抬起头,沾满污泥的脸上,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充满了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和对某种无形之物的惊骇。他的嘴唇徒劳地翕动着,
似乎想喊出什么,却只灌入了更多腥臭的泥浆。仅仅挣扎了不到几个呼吸的时间,
他所有的动作便骤然停止。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如同熄灭的炭火,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
变得空洞而凝固。身体缓缓地沉了下去,只留下那顶歪斜的九梁道冠,如同一个讽刺的墓碑,
漂浮在翻腾着污浊气泡的泥沼表面,缓缓打着旋儿。那个曾被他紧握在手的紫铜罗盘,
也一同沉入了污秽的泥沼深处,再无踪影。李慕趴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玄尘的泥沼。没有复仇的快意,
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玄尘死了,但这井底的绝境并未改变。
井口被封死,空气越来越稀薄,恶臭和阴冷如同跗骨之蛆。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
向那堆叠着无数拘魂瓮的方向爬去。碎石和尖锐的骨头碎片刺破了他的膝盖和手掌,
留下蜿蜒的血迹。他必须找到含烟!在空气耗尽之前!幽绿的光芒映照下,
那巨大的、布满血色符文的“主瓮”近在咫尺。
瓮口白骨圆环中翻腾的怨魂雾气似乎感应到生人的靠近,发出无声的尖啸,
冲击着李慕的意识。他强忍着头痛欲裂,目光在密密麻麻的陶瓮中疯狂搜寻。
“含烟…含烟…”他嘶哑地呼唤着,声音在死寂的井底微弱得如同叹息。突然,
他的目光定格在“主瓮”下方,一个半埋在泥沼边缘、比其他陶瓮略小的黑色陶瓮上!
那个陶瓮的瓮身相对干净,似乎刚被放置不久。更让李慕心脏几乎停跳的是——瓮口,
没有封泥!而是被一块折叠起来的、眼熟的靛蓝色布料紧紧塞住!那布料!
正是玄尘道袍的碎片!内襟的位置!而那塞住瓮口的布料褶皱间,
隐隐透出一抹刺目的红——是那朵独特的、属于柳含烟的梅花绣样!找到了!李慕心中狂喜,
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伸出颤抖的、沾满污泥和鲜血的手,
死死抓住那块塞住瓮口的靛蓝布料,用力向外一扯!嗤啦!布料被扯开!
没有预想中冲出的怨魂,也没有任何异象。只有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暖意,
从那小小的瓮口飘散出来,瞬间驱散了周围一丝阴寒。李慕急切地将脸凑近那小小的瓮口,
借着幽光向内望去。瓮内空空如也。没有灰白的雾气,没有挣扎的魂影。只有一小撮灰烬。
灰白色的,极其细腻,如同最纯净的骨灰。在灰烬的中心,安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枚小小的、银质的、梅花形状的耳坠。花瓣纤薄精巧,花蕊处那点极小的红玉髓,
在幽绿的光芒下,闪烁着微弱却温暖的光泽。耳坠旁边,是一缕乌黑的长发,
用一根褪了色的红头绳,仔细地、温柔地系着。李慕伸出的、想要触碰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怔怔地看着瓮底那枚耳坠和那缕系着红头绳的青丝,看着那如同守护着珍宝般的细腻灰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没有魂魄。没有残影。只有灰烬。只有遗物。只有…告别。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灵魂彻底撕裂的悲痛,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
毫无征兆地、猛烈地爆发了!“呃…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混合着绝望、痛苦、不甘和彻底心碎的悲鸣,
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绝唱,猛地从李慕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声音在狭窄的井底疯狂撞击、回荡,震得头顶的碎石簌簌落下,
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那白骨圆环中怨魂无声的尖啸!他死死地盯着瓮底,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支撑,在这一刻,
随着那声悲鸣,彻底抽离了他的身体。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
软软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瓮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意识,
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
他涣散的目光似乎看到,瓮底那缕系着红头绳的青丝,在井底幽绿的光线下,
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无风自动了一下?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冰冷的井水,
带着浓重的土腥气,一滴、一滴,砸在李慕的额头上。他猛地一个激灵,
从无边的黑暗和窒息般的冰冷中惊醒。剧烈的头痛和全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瞬间袭来,
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意识如同破碎的镜子,艰难地拼凑着。
枯井…泥沼…陶瓮…玄尘的死…瓮底的灰烬…耳坠…青丝…含烟!
巨大的悲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挣扎着想要坐起,
却发现身体被冰冷的泥水浸泡着,只露出肩膀以上。头顶,不再是封死的黑暗,
而是灰蒙蒙的天光!井口…被挖开了?!他转动僵硬的脖子,
发现自己竟然还在这口枯井的底部,但水位似乎下降了很多,泥沼也变得稀薄。井壁上方,
传来嘈杂的人声、铁锹挖掘泥土的摩擦声、还有绳索晃动的声响。“下面还有人!
好像还活着!”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惊喜喊道。“快!放绳子下去!
”另一个声音急促地命令。紧接着,一条粗麻绳晃晃悠悠地从井口垂了下来,
末端还系着一个用树枝临时绑成的粗糙脚蹬。李慕看着那根垂下的绳索,眼神空洞。
活下来了?他活下来了?可是…含烟呢?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摸**口,
却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他低头。一枚小小的、银质的梅花耳坠,
正静静地躺在他胸前的衣襟里,紧贴着他冰冷的心脏。耳坠上那点红玉髓,沾着一点污泥,
却依旧固执地闪着微光。是他在昏迷前,从瓮中取出的吗?还是…他记不清了。旁边,
还有一缕用红头绳系着的乌黑发丝。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攥在手心,
仿佛握着世间最脆弱易碎的珍宝。冰冷的金属和柔韧的发丝,传递着一种不真实的触感。
绳索垂到了他面前。“抓住!兄弟!抓住绳子!我们拉你上来!”井口传来焦急的呼喊。
李慕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灰蒙蒙的井口天光。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