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别院。与谢云舒想象中的奢华张扬不同,这座临水的园子内部竟出乎意料的清雅疏朗。
引了活水成溪,假山叠石错落有致,花木以松竹梅为主,处处透着一种内敛的文人意趣。
只是这雅致之中,
又隐隐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属于主人的强大掌控力——每一块石头的摆放,
每一株花木的修剪,都恰到好处,不容置疑。一个青衣小厮沉默地在前面引路,步履轻快,
显然对园中路径极为熟悉。谢云舒跟在后面,心却如同坠着千斤巨石,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小厮将她引至园子深处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外是一池碧荷,新叶初展,亭亭如盖。
轩内陈设简洁,一几一案,几张蒲团,唯有靠墙的多宝格上,
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茶具和几卷书册。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茶香。沈砚正背对着门口,
立于轩中的长案前。他今日换了一身质料上乘的玄色常服,更衬得身姿挺拔,宽肩窄腰。
褪去了初见时的青涩伪装,也收敛了茶林中那迫人的戾气,此刻的他,
周身萦绕着一种沉静内敛、深不可测的气场。他手中执着一支细毫笔,
似乎在案上的宣纸勾勒着什么,姿态专注而闲适。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笔锋未停,
淡淡开口:“来了?”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定她的到来。谢云舒停在轩外,
看着他那挺拔而充满掌控感的背影,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被完全看透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镇定:“沈砚,
开出你的条件。庇护我,你要什么?”沈砚终于缓缓转过身。
阳光透过敞开的轩窗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他看着站在光影交界处的谢云舒,
她强自镇定的姿态下是掩藏不住的惊惶和苍白,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
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欣赏,又像是某种志得意满的餍足。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放下手中的笔,踱步走到轩中一张宽大的茶台前。
茶台上红泥小炉炭火正旺,架着一把古朴的紫砂壶,水汽氤氲。“谢大**,
”他慢条斯理地开始温杯、置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老仪式的韵律感,
声音也如同这煮茶的过程,平稳而低沉,“从金陵到姑苏,我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甚至不惜在你面前撕破脸皮……你觉得,我想要的,会是什么简单的条件?
”他提起滚沸的水壶,悬腕高冲,热水注入紫砂壶中,激荡起碧绿的茶叶,
浓郁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抬眸,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谢云舒身上,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他斟出两杯茶汤,清澈透亮,色泽诱人。
一杯推向茶台对面空着的位置,一杯留给自己。“坐。”他言简意赅,
语气却是不容抗拒的命令。谢云舒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心甘情愿?
他竟敢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要求!她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破口大骂,
但目光触及沈砚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早已掌控一切的眼睛,所有的愤怒又如同被戳破的气球,
瞬间泄了气,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她僵硬地迈开脚步,走到茶台前,在那张蒲团上缓缓坐下。
姿态依旧竭力维持着世家贵女的矜持,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扬,
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的唇线,却泄露了她此刻的屈辱与脆弱。沈砚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却并未点破。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散热气,目光转向敞轩一侧的墙壁。“谢云舒,
”他忽然唤她的全名,声音低沉,“你总说我处心积虑。可你是否想过,一个处心积虑的人,
需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将另一个人了解得如此透彻?”他放下茶杯,起身,
走到那面看似普通的粉墙前。
只见他手指在墙上一处不起眼的雕花处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那面墙,
竟如同机关门一般,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书架!
不!那并非普通的书架!谢云舒的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巨大的墙柜之中,没有一本书。层层叠叠的格子里,
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无数笺纸!每一张笺纸都被仔细地卷好,
用同色的丝线系着,外面贴着小小的标签。
她的目光惊骇地扫过那些标签——“癸卯年三月初七,金陵宝华楼,喜食水晶虾饺,
配君山银针。”“癸卯年五月廿一,锦绣坊外,赞水蓝软烟罗,言江南桂花糕更胜金陵。
”“癸卯年六月十五,林府听雨轩,抚琴《寒松吟》,指法疏朗,喜七弦琴泠泠之音。
”“畏寒,尤厌湿冷,冬日需常备手炉。”“饮茶偏清冽松针香,厌甜腻花果。
”“不喜喧闹,独处时常倚窗观雨……”……一条条,一列列,事无巨细!全是关于她的!
她的喜好,她的习惯,她的一言一行,甚至那些连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细节!时间跨度,
竟从她离开金陵之前就已开始!这哪里是书架?
这分明是一座为她谢云舒而建的、冰冷而恐怖的档案馆!是她所有生活的**裸的解剖图!
巨大的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云舒的头顶!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她猛地站起身,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滚烫的茶汤泼洒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你……你……”她指着那满墙的笺纸,
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破碎不堪,
“你这个……疯子!变态!”她像是被这**裸的窥视彻底击垮了心理防线,
所有的强装镇定轰然崩塌,只剩下被彻底剥光的羞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转身就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站住!”沈砚的声音陡然转厉,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谢云舒的脚步如同被钉住,僵在原地。沈砚几步走到她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茶香,
此刻却如同最危险的囚笼。他伸出手,却不是阻拦,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
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得蹙起了眉,却也瞬间清醒。“看着我!
”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磐石,重重压下她所有的挣扎和尖叫,“你觉得这是窥视?
是疯狂?”他强迫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毫不掩饰的强势占有,是洞悉一切的掌控,
但最深处,似乎还燃烧着一簇让谢云舒感到莫名心悸的、近乎偏执的炽热!“谢云舒,
”他凝视着她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入她的心底,“若非如此,
我怎能知你畏寒?怎能知你独爱清冽松香?怎能知你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对自在的渴望?
若非如此,我如何能在你最恐惧、最无措的时候,恰好伸出手?”“了解你,是我布下的局。
但每一步靠近,每一次‘恰好’,都是我的心甘情愿!我沈砚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
你,也一样!”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谢云舒混乱的脑海中炸开!了解是布局,
靠近是心甘情愿?这强词夺理的逻辑让她愤怒,
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近乎偏执的笃定和……那眼底深处那抹奇异的光芒,
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灵魂深处的震颤!“疯子……”她喃喃着,声音虚弱无力,
所有的愤怒和斥骂都显得苍白。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那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她逃不开的。从金陵河畔开始,
她就已经落入了他精心编织的网中。茶林的刺杀,舅父家的甜羹,
还有眼前这满墙的“证据”……都只是加速她认清这个事实的催化剂。恐惧依旧冰冷,
但另一种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疲惫和……一种诡异的认命感,
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她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了,身体脱力般软了下来,
只剩下被他紧紧攥住的手腕,还维系着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
沈砚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态度的微妙变化。他眼底那抹锐利的锋芒悄然敛去,
扣着她手腕的力道也微微松了些,却并未放开。他拉着她,不再看那满墙的笺纸,
而是径直走出了敞轩,沿着曲折的回廊,向园子更深处走去。谢云舒如同失了魂的木偶,
被他牵引着,跌跌撞撞地跟上。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竟是一片依着山势开辟出的巨大茶圃!此刻正值薄暮时分,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
泼洒在层层叠叠、一望无际的翠绿茶树之上,染上了一层温暖而壮丽的橙红色光晕。
清风徐来,茶浪翻涌,清新的草木气息涤荡着肺腑。这景象,
竟与昨日舅父家后山的茶林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开阔,更加震撼。沈砚拉着她,
一路沉默地登上茶圃最高处的一座小小观景亭。亭子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片茶山,
以及远处姑苏城星星点点的灯火。他松开她的手,负手而立,
望向那无垠的茶海和天边绚烂的晚霞。高大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谢云舒,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刚才敞轩中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你总怕被束缚,怕成为笼中鸟。可你看这茶山——”他抬手,
指向脚下那片在晚风中如碧浪般起伏的茶园,
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它就在这里。广袤,自由,扎根于大地,
承接着雨露风霜,向着阳光生长。无人能将它囚禁于方寸之间。”他缓缓转过身,
暮光勾勒着他深邃的轮廓,目光沉静地落在谢云舒依旧苍白、却带着一丝茫然和怔忡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