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宜禾城西陲染作一片赭红。蒋溪柔独立羊圈旁,纤指最后一次抚过母羊温热的脊背,竹篮中的鸡蛋尚带着禽羽余温。她凝望天际最后一缕霞光没入夜幕,方才提起篮沿转身,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在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
屋内早已点亮油灯,昏黄光影透过窗棂洒落院角。杨兰若正为乐儿系好围裙,老汤捧着陶碗坐于桌首,见她推门而入,三人目光齐至,各怀沉郁。自昨日敦煌郡衙刘汉云登门,言及泽林牵涉匈奴事务,这屋舍便失了往日的暖意。
"溪柔",杨兰若率先开口,指尖轻按在乐儿握着汤匙的小手上,"此事须得请陈定国出面。他在城中人面熟络,与郡衙亦有交情。"
"不必。"
二字轻若风吹窗纸,杨兰若几疑听错,抬眸时,乐儿已自顾舀粥而食。蒋溪柔放下竹篮,目光沉静如深潭,直直望向她:"小姨,陈先生确是厚道人,可这是我蒋家之事,不该拖累外人。"
"外人?"杨兰若眉峰微蹙,声调陡然扬起,"他早将你我、泽林视作亲人,你怎可说他是外人?"
老汤在旁急得放下碗:"**,陈老爷他......"
"老汤,无妨。"溪柔截住话头,转向杨兰若时语气软了几分,"小姨,您为某和泽林耗了半生心血,某岂会不知?可陈先生待您的心意,是要与您共结连理,某与泽林终究是另一家人。此事若牵连于他,反倒令他难处。"
杨兰若定定看她半晌,忽长叹一声:"你心中早有主张了,是不是?"
蒋溪柔不再多言,执起碗筷默默用粥。直至老汤提着油灯回了谷仓,她哄乐儿上楼安寝,杨兰若却守在厨房门口:"此事,不能就这么定了。"
蒋溪柔望见她眼底血丝,只轻轻摇头。
楼上小屋内,乐儿卧在榻上,小手揪着她衣角:"娘亲,唱歌。"蒋溪柔坐于榻边,轻哼起一支曲子——那是匈奴部落时小慧哄孩儿的调子,苍凉中带着温柔,宜禾城的孩子从未听过。
她忆起部落岁月,那时还盼着贪狼能纳她为侧室,盼着与乐儿(那时还唤作阿提拉)安稳度日。直至汉军突袭,小慧气绝身亡,她抱着襁褓中的乐儿,谎称是己出,方才逃过一劫。
"乐儿爱娘亲。"小圆手抚上她面颊,软糯触感令她鼻尖一酸。
"娘亲也爱乐儿。"她将孩儿搂入怀中,喉间如堵棉絮。自知这谎言如刺,扎在心头,也扎在前路上——若有人识破乐儿匈奴血统,这孩子怕是活不过三日。可她不能放手,泽林尚在城外,唯有找到泽林,方能寻得贪狼。
待乐儿熟睡,蒋溪柔轻轻将他放回小床,掖好被角,又往油灯添了些许灯油。她行至衣柜前,取出一套深色粗布衣衫——那是泽林少年时所穿,如今她穿着虽显宽大,却利于行动。自部落归来后,她便不再穿杨兰若备下的明艳衣裳,独爱这素净颜色,似能将自身藏进夜色。
将弓弩负于身后,箭袋装满雕翎,又把绣刀藏入袖中。行至门口时,泪水终忍不住滚落,她回望小床方向,咬唇转身下楼。
"不可,溪柔!"刚至楼梯口,杨兰若的声音便传入耳中。老妇人立于厨房中央,油灯光映着她发白的面容,"我不许你去!刘汉云是官府中人,你一介女流,怎敌得过他?"
"泽林不能落在刘汉云手中。"蒋溪柔踏下最后一级台阶,语气坚定,"小姨,您信某,泽林绝不会助匈奴人攻打**。他与那呼衍古期同行,定是要寻贪狼——他知某牵挂贪狼,也知乐儿身世。"
杨兰若浑身一震,如被抽去力气:"你......你是要将乐儿送回匈奴部落?"
"乐儿本就是贪狼骨血。"蒋溪柔垂眸,"某并非心甘情愿离开部落,可这宜禾城,容不下一个混血孩儿。您忘了周小妹么?十二岁的孩儿,就因肤色异于常人,被军中之人活活打死!那些人说'奉命行事',说'深表遗憾',可遗憾能换回一条性命么?"
她的声调愈高,积压数年的委屈与愤懑在此刻迸发。杨兰若怔立原地,良久无言,最终转身从粮缸中舀出半袋干粮,置于她面前:"带上这个,还有这锅碗,路上能煮些热食。"
蒋溪柔默默将干粮塞入鞍袋,杨兰若又解下颈间金链,链坠是个小小铜佛:"若贪狼来接乐儿,须得持此链来见某。无此信物,任谁来都不作数。"
"替我好生照看他。"蒋溪柔接过金链,紧紧攥在手心,"直至某归来,或是......"
"我会的,如待你与泽林一般。"杨兰若将她拥入怀中,语带哽咽。
夜色中的宜禾城万籁俱寂,唯几家客栈尚亮着灯火。蒋溪柔牵马行于街巷,马蹄踏过干结的泥地,几无声响。行至龙门客栈楼下时,她勒住缰绳——这是林俊德所开店肆,多年前,林俊德之父尚欲聘她为媳。
"客官,可要投宿?"林俊德提着油灯走出,看清她模样时一怔,"你这身打扮......溪柔?"
"正是。"蒋溪柔翻身下马,"某来问你,今日可有个骑黑色大马的外乡客来投店?名叫刘汉云。"
"刘汉云?"林俊德拍腿道,"他昨日来的,问我蒋泽林家所在,某指了路,今日他牵了驮马,傍晚便出城去了。"
"傍晚就走了?"蒋溪柔心头一紧,"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北。"林俊德见她神色急切,又道,"你寻他作甚?那人瞧着凶悍,怕非善类。"
"泽林在他手中。"蒋溪柔翻身上马,"他走不远,夜里必定投宿,某须追上他。"
"夜路凶险!"林俊德欲拦,却被她摆手止住。
"林俊德,"蒋溪柔勒住马缰,回眸看他,"若有人问起,便说某去寻泽林了。还有,莫给泽林扣'通敌'的罪名,他是个好儿郎,与那些心术不正之徒不同。"
言毕,她轻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向北门疾驰而去。夜色如墨,吞没了她的身影,唯闻马蹄声渐行渐远。
杨兰若独坐空荡厨间,油灯火苗明灭不定。她想起多年前屠杀消息传来时,她也这般独坐,彻夜未眠。如今蒋溪柔再踏险途,她唯能对灯祈愿,盼这孩子平安,盼乐儿得个安稳将来。
而蒋溪柔策马疾驰于夜色之中。秋风掠过耳际,带着沁骨凉意,她望向前方朦胧路径,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追上刘汉云,寻得泽林,带乐儿回到能容下他们的所在。纵那是匈奴部落,纵要面对未知风雨,她也绝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