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慷慨地洒满宫苑,将琉璃瓦映得一片辉煌。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甜腻的花香若有似无地缠绕在鼻端,让人昏昏欲睡。谢无妄刚从御书房出来,沿着长长的宫道缓步而行,一身玄色常服几乎吸尽了周遭的光线,显得与这明媚的春景格格不入。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连续数日殚精竭虑的权谋周旋,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压在他肩上。
为了在三皇子与东宫之间制造那场足以撼动周明礼根基的“粮仓亏空案”,他几乎调动了所有埋下的暗线,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此刻,风过耳畔,带着御花园深处飘来的清越乐声,叮咚如泉水流淌,竟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几分焦躁。
他脚步下意识地循着那乐声而去。绕过几丛开得正盛的芍药,穿过一道爬满紫藤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临水的敞轩下,一个素衣女子背对着他,正对着波光粼粼的池水抚琴。
阳光透过稀疏的花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身形纤细,一头鸦青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随着她抚琴的动作轻轻晃动。她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纤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轻盈跳跃、拨弄,一串串清越、空灵的音符便从她指尖流淌出来,时而如山涧清泉泠泠,时而似幽谷微风飒飒。那琴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涤荡着周遭的浮华与喧嚣,让这一方小小的水榭,成了隔绝尘世烦扰的净土。
谢无妄停在几步之外,没有惊动她。他很少这样纯粹地驻足聆听什么,权谋场中,声音往往意味着陷阱或筹码。但这琴声不同,它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让他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下来。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水面上轻轻回荡。那女子按住了犹自微颤的琴弦,缓缓转过身来。
谢无妄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很清秀的一张脸,肤色有些过分的苍白,像是久不见阳光。最令人心头一震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眼睫浓密纤长,眼型宛若桃花,然而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眸子,却如同蒙尘的琉璃,空洞地映着前方,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沉寂的黑暗。
她是个盲者。
女子微微侧着头,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音韵,又像是在倾听周围的动静。她似乎察觉到有人,并未慌乱,只是唇角弯起一个极淡、极温和的弧度,声音清浅柔和,如同她方才的琴音:“可是扰了贵人的清净?”
“无妨。”谢无妄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平和,“姑娘琴音清绝,令人忘俗。不知此曲何名?”
“此乃前朝古曲残篇,”她微微摇头,空洞的眸子“望”向声音的来处,脸上带着一丝专注的倾听神情,“妾身于残谱中偶得,续补了几节,尚未有名。”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补充道,“妾身苏砚心,司职尚乐局。”
“苏砚心……”谢无妄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落在她那双失焦却异常清澈的眸子上。他正欲再言,敞轩外却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拔高的谈笑声,由远及近。
“哟,这不是谢大人吗?真是好雅兴!”一个带着几分谄媚又几分油滑的声音响起。谢无妄不用回头,也知来人是吏部侍郎王崇山,一个惯会见风使舵、依附东宫的角色。王崇山身边还跟着两个面生的官员,看服色品级不低,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在谢无妄和苏砚心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隐秘的鄙夷。
“王大人。”谢无妄转过身,脸上已挂起惯常的、滴水不漏的淡笑,那笑意只浮在表面,丝毫未达眼底。方才因琴音而起的片刻宁静荡然无存,属于权臣的疏离与威势重新回到他身上。
王崇山哈哈一笑,目光扫过静立一旁的苏砚心,语气带着几分轻佻:“谢大人真是风雅,竟在此处与苏大家论琴?苏大家这琴艺,配上这花容月貌,只可惜……”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后面的话不言而喻,引得他身旁两人也发出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
那笑声如同滑腻的毒蛇,钻进苏砚心的耳中。她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受伤的蝶翼。
谢无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冷的寒意,面上笑容却丝毫未变,反而上前一步,恰好挡在了苏砚心与王崇山等人之间,隔断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王大人此言差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那几声刺耳的笑,“苏大家琴艺超绝,乃尚乐局翘楚,其才其德,岂是俗眼可窥?倒是王大人你,”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听闻令郎前日在西市与人争马,闹得沸沸扬扬?京兆尹的案卷,想必已经递到东宫案头了吧?”
王崇山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那点轻佻和得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戳中痛处的窘迫和慌乱。他身后的两人也立刻收敛了笑意,眼神闪烁。
“这……小儿无知,些许误会,些许误会……”王崇山干笑着,额头渗出细汗,方才的气焰荡然无存。
谢无妄不再看他,只微微侧首,对身后的苏砚心温声道:“苏大家琴曲精妙,改日若得闲,还望能再聆雅奏。”他的声音里,方才的冰冷尽数褪去,只余下一种平和的尊重。
苏砚心空洞的眼眸“望”向他声音的方向,脸上那层因外人无礼而起的薄冰似乎消融了些许。她轻轻颔首,声音依旧清浅:“谢大人谬赞。”
王崇山等人尴尬地杵在原地,进退不得,方才的嚣张气焰被谢无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浇灭。谢无妄不再理会他们,目光重新落回苏砚心身上片刻,便转身离去,玄色的衣摆拂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凉的风。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峭,很快消失在繁花掩映的宫道尽头。
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了,王崇山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对着谢无妄离去的方向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随即也带着两个跟班悻悻离开。水榭边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过花叶的沙沙声和池水的微澜。
苏砚心静静地站在原地,空洞的眼眸“望”着谢无妄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春日暖阳照在她身上,却仿佛无法驱散她身上那股清冷的孤寂。她慢慢抬起手,那双能奏出天籁之音的手,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向虚空,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某种无形的东西——是方才那人靠近时带来的气息?是他话语里那丝转瞬即逝的温和?还是……那沉重得令人心悸的、萦绕在他周身挥之不去的阴暗?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针尖刺到。那空洞美丽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困惑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