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配殿的月光带着股凉意,楚瑶坐在案前,指尖捻着那枚玉坠碎片。银饰与玉片相贴的地方烫得惊人,像揣了块火炭,她不得不隔着层帕子才敢触碰。案上摊着母亲的手札,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幅潦草的图——子母蛊相触时,会在持有者身上映出相同的红斑,像朵绽开的曼陀罗。
“阿姐,你在看什么?”阿珠端着碗热粥走进来,辫子上还沾着几根稻草。这姑娘下午被小太监推搡时摔进了草堆,膝盖磕出块青紫,却只惦记着给楚瑶留着灶上温的粥,“太医院的人刚才来过,说明早要你去给那位公子复诊呢。”
楚瑶的指尖猛地一顿。手札上那句“子母蛊需血亲共振方能解”突然浮现在眼前,她掀开袖口,腕间果然有片淡红色的印记,形状与记忆中母亲手背上的疤痕分毫不差。玉坠碎片在此时“嗡”地轻颤,像在回应她的心跳。
“那位公子……是什么身份?”楚瑶舀起一勺粥,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阿珠下午说他咳血时捂嘴的帕子是明黄色,宫里能用这种颜色的,除了皇帝再无旁人。可慕容煜是傀儡皇帝,被太后牢牢攥在掌心里,怎么会与苗族圣女的银饰产生共鸣?
“听小桃说,是位极尊贵的主子。”阿珠啃着咸菜,含糊不清地说,“她见那公子袖口绣着五爪龙,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汤碗。”
五爪龙纹,果然是皇帝。楚瑶的粥勺在碗里搅出圈涟漪,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腕间的红斑上,那印记竟随着她的呼吸慢慢变深。母亲手札里说,子母蛊的印记会在月圆之夜显形,若能找到另一位持有者,两印相叠便能唤醒前世记忆。
“阿珠,帮我取些艾草来。”楚瑶突然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个陶瓮。这是她从苗寨带来的,里面装着炼制蛊虫的蛊粉,寻常毒虫闻了会退避三舍,却能让子母蛊的气息更加明显。她倒出些粉末撒在玉坠上,银饰立刻发出细碎的嗡鸣,像有无数只小虫在里面振翅。
三更梆子响过,窗外的石榴树影突然晃了晃。楚瑶吹熄油灯,借着月光瞥见道黑影闪过——李福安又来了。她将玉坠塞进枕下,故意把母亲的手札留在案上,上面正好翻到“醉仙藤与薄荷相畏”那页。
黑影在窗下停留片刻,留下个纸团便悄无声息地退走了。楚瑶展开纸团,上面用炭笔写着“明晨辰时,御花园水榭”。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怕被人认出笔迹,可那“水榭”二字却写得格外用力,纸背都透了墨。
天刚蒙蒙亮,楚瑶就提着药箱往御花园去。露水打湿了她的裙角,靛蓝色的布料贴在脚踝上,像缠着圈冰凉的蛇。路过太液池时,她看见慕容煜正背对着她站在水榭边,藏青锦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背影竟透着股说不出的孤寂。
“民女楚瑶,参见公子。”楚瑶刚要行礼,就被他猛地转身打断。慕容煜的脸色比昨日更白,眼下泛着青黑,唯有眼底的红丝像燃着的火星,他手里紧紧攥着块玉佩,正是那枚缺了角的蛇纹玉。
“你的银饰呢?”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等楚瑶回答,就突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灼痛感瞬间炸开。楚瑶像被扔进了滚烫的药汤里,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可奇怪的是,这痛楚中竟夹杂着丝奇异的暖流,从相触的地方蔓延开,让她想起苗寨篝火的温度。她看见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穿龙袍的男子把婴儿塞进苗族女子怀里,黑衣人举着火把冲进寨门,银饰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慕容煜的情形比她更甚。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帕子上的血迹晕成朵妖艳的花。他看到的是另些画面:戴银饰的小女孩在溪边洗草药,长老们围着篝火念诵古老的咒语,女子临死前把银饰塞进婴儿襁褓,嘴唇动着似乎在说“活下去”……
“你到底是谁?”慕容煜的手还在抖,玉佩上的蛇纹仿佛活了过来,与楚瑶腕间的银饰遥遥相对,发出细碎的共鸣声。他终于明白为何每次靠近这女子,身上的毒性就会减轻——他们是被同一种力量联系着的,像藤蔓缠绕着古树,早已分不清彼此。
楚瑶强压下眩晕,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瓷瓶:“这是解蛊毒的药,公子先服下。”里面是她用薄荷和血竭草熬的药膏,能暂时压制子母蛊共振带来的剧痛。她不敢说这是苗族秘术,只含糊道,“家传的方子,对心口疼有效。”
慕容煜接过瓷瓶时,指尖再次擦过她的皮肤。这次没有灼痛,只有股温润的暖意,像春雪融在掌心。他突然注意到楚瑶腕间的红斑,瞳孔猛地收缩——那印记与他心口的胎记一模一样,是朵小小的曼陀罗。
“这印记……”他的声音发颤,伸手想触碰,却被楚瑶下意识地避开。
“只是普通的皮疹。”楚瑶拢紧袖口,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母亲手札里说,子母蛊持有者若暴露身份,会引来杀身之祸,尤其是在这太后眼线遍布的宫里,“公子还是先诊脉吧,免得耽误了时辰。”
慕容煜的脉象比昨日更紊乱,阴寒之气中夹杂着股躁动的热流,像两条缠斗的蛇。楚瑶的指尖刚搭上他的腕脉,就感觉到银饰在发烫,提醒她这是子母蛊在互相试探。她突然想起沈青耳后的蛇形胎记,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当年背叛苗族的叛徒,会不会就是太后的人?
“太后给你喝的药,里面加了‘锁心散’。”楚瑶低声说,指尖在他腕间的穴位上轻轻一点,“这药能让人四肢无力,却会让你心口的毒发作得更厉害。”她从药箱里取出包草药,“用这个煎水喝,能解锁心散的药性,只是……”
“只是什么?”慕容煜追问,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脸。这女子的眼神清澈得像南疆的泉水,却藏着比宫墙更深的秘密,他莫名地相信她,甚至超过相信自己。
“只是需要公子的血作药引。”楚瑶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得像叹息,“子母……这方子霸道,需以血亲之物为引才能起效。”她差点说出“子母蛊”三个字,幸好及时咬住了舌尖。
慕容煜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在指尖划了道口子。鲜血滴落在草药上,竟泛起层淡淡的银光。楚瑶看得真切,那银光与银饰上的玛瑙蛇眼如出一辙,是苗族血脉特有的印记。
“你果然……”楚瑶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沈青带着两个侍卫正气冲冲地走来,手里举着块令牌,上面刻着个“禁”字。
“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私自接触陛下!”沈青的刀直指楚瑶,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楚瑶,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陛下下毒!”
楚瑶将草药塞进慕容煜手里,自己挡在他身前。银饰在此时突然发出清脆的响声,三枚铃铛同时震颤,形成道无形的屏障。沈青的刀砍到离她三寸远的地方,竟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再也进不了分毫。
“沈侍卫这话可有证据?”楚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慑人的力量。她注意到沈青看到银饰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下,耳后的青色胎记在晨光下格外显眼,“太后召我来为陛下诊脉,难道沈侍卫想抗旨?”
沈青的刀僵在半空。他确实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来抓现行,可没想到这苗女竟有如此本事,能凭个银饰挡住他的刀。更让他心惊的是,那银饰上的蛇形图腾,与他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那是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说只要找到同样图案的银饰,就能解开家族的诅咒。
“我……”沈青的话被慕容煜打断。
“退下。”慕容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将带血的草药揣进怀里,用袖口遮住指尖的伤口,“楚姑娘是太后请来的医者,沈侍卫未免太无礼了。”
沈青还想说什么,却被慕容煜凌厉的眼神逼退。他狠狠瞪了楚瑶一眼,带着侍卫不甘心地走了。临走前,楚瑶看到他悄悄摸了**口,那里定是藏着那个护身符。
“多谢公子。”楚瑶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银饰突然发力,定是因为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只是沈青自己还不知道,他与她、与慕容煜,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慕容煜却没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你的银饰,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伸手想触碰那银饰,指尖刚要碰到,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席卷——心口像被无数只虫啃噬,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都要猛烈。
“公子!”楚瑶连忙扶住他,银饰与他的玉佩同时发烫,两人相触的地方映出片刺眼的红光。她在那红光中看到了真相:二十年前,慕容煜的生母,也就是苗族的圣女,被沈青的父亲背叛,活活烧死在圣地,而当时尚在襁褓的慕容煜,被偷偷送进了皇宫,成了太后手里的棋子。
“是……火……”慕容煜的意识渐渐模糊,嘴里喃喃着,“好多火……”
楚瑶急忙从药箱里取出颗药丸,塞进他嘴里。那是用苗寨的“还魂草”炼制的,能暂时压制蛊毒发作。药丸入口即化,慕容煜的脸色渐渐缓和,却仍紧紧攥着她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别离开……”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个无助的孩子,“每次靠近你,我都觉得……很安心。”
楚瑶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她轻轻拍着他的背,银饰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母亲哄她睡觉时唱的歌谣:“我不走。”她望着水榭外的太液池,晨光在水面上洒下片金辉,“在找到解蛊的法子前,我不会走。”
远处传来太医院的钟声,辰时到了。楚瑶扶着慕容煜站起身,银饰与玉佩相触的地方还在发烫,却已不再灼痛,反而带着种奇异的暖意。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这位傀儡皇帝,再也无法分割。
回宫的路上,楚瑶回头望了眼御花园的水榭。那里曾见证过最惨烈的背叛,也将见证最艰难的救赎。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饰,上面的玛瑙蛇眼亮得惊人,像两颗看透了过往与未来的星。
阳光穿过宫墙,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楚瑶知道,前路必定布满荆棘,可只要这银饰还在发烫,只要慕容煜的玉佩还在共鸣,她就必须走下去。因为这不仅是为了苗寨的粮食,更是为了被掩埋的真相,为了那段被鲜血浸染的过往。
银铃在寂静的宫道里轻轻响着,像在诉说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