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殿里的暖阁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剧痛中沉浮,仿佛沉溺在深不见底的黑潭。沈雪凝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叫嚣的伤口。皇后私狱里烙铁的焦糊味、皮鞭撕裂皮肉的脆响、还有那些狞笑的脸……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她的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渐渐聚焦。
入眼并非阴森潮湿的牢狱,而是一间……异常干净、甚至称得上雅致的房间?身下是柔软的锦褥,盖着厚实却轻暖的云丝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苦的药香,驱散了记忆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和霉味。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楠木桌,一把圈椅,墙角燃着一盆银霜炭,散发着融融暖意。窗棂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风雪声,只余炭盆里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这里是……阴曹地府?还是她又在做梦?
“嘶……”她想动一下,全身的骨头却像是散了架,尤其是后背和手臂,火烧火燎般的痛楚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醒了就别乱动。”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
沈雪凝心脏猛地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萧彻不知何时已坐在了那张圈椅上,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如同墨玉雕琢而成。他手中拿着一卷书册,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沉沉地锁在她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审视一件刚收回来的物件。
是他!真的是他把自己从皇后那个魔窟里带出来的!
巨大的惊悸和后怕瞬间攫住了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在皇后私狱里,她可以凭着最后一股倔强撑住不吭声,可此刻面对这个亲手将她从鬼门关拉回、却又将她拖入另一个未知漩涡的男人,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多…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她强撑着,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伤,**辣地疼。
萧彻放下书卷,起身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将沈雪凝完全笼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剖开看透。
“谢?”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本座救你,不是让你谢的。”
沈雪凝心头一紧,屏住了呼吸。
“瑞王殿下可安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急切的期盼问出。这是她强撑下来的唯一信念,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付出并非毫无价值的稻草。
萧彻的目光在她苍白却写满关切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冰冷锐利的审视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他很好,已安置在稳妥之处。皇后自顾不暇,暂时动不了他。”
巨大的释然感让沈雪凝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一直强忍着的痛楚和疲惫排山倒海般涌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又要晕厥过去。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你……”萧彻看着她因忍痛而微微扭曲的小脸和唇上渗出的血珠,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为何不招?”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在那种酷刑之下,一个弱女子,为何能咬紧牙关,扛住所有拷问,甚至不惜以身为饵引开追兵?
沈雪凝虚弱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苍白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招了……我和瑞王殿下,还有……大人你,”她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不都得死吗?皇后不会放过任何知情者……我虽卑贱,也知……知恩图报。大人救我出殉葬窟窿,我……便不能拖累大人和殿下……”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我也……不想死。”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历经生死后最本能的、也是最强烈的渴望。
萧彻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沈雪凝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喘息声。他背对着炭盆站着,玄色的身影一半隐在暗影里,一半被炭火映上暖色的光晕。那张总是冷硬如冰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见过太多人。有在酷刑下哀嚎求饶的懦夫,有为了活命出卖一切的叛徒,也有故作姿态的伪君子。却很少见到像眼前这个少女这样的。卑微如尘,求生欲强得惊人,却又在生死关头,守着一份近乎愚蠢的“知恩图报”,甚至不惜以身为盾。
这与他所知的宫闱倾轧、人性卑劣,是如此格格不入。像一株生在悬崖石缝里的草,明明脆弱不堪,却硬是顶开了压在上面的巨石,向着那一点点微光挣扎。
这感觉……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一丝烦躁。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你倒是不蠢。好好养伤,别死了。本座救你,不是白救的。你这条命,以后就是本座的。”
沈雪凝心头一震。棋子……终究还是棋子。只是从皇后的弃子,变成了他萧彻的棋子。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低声应道:“是,雪凝……明白。”
萧彻不再言语,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暖融融的炭火和浓郁的药香。沈雪凝躺在柔软的锦被中,身体依旧疼痛难忍,但心底那股被死亡扼住的窒息感,却悄然散去了一些。
这里是北镇抚司指挥使萧彻的府邸深处。一个比掖庭更危险、更令人胆寒的地方。但至少,暂时安全了。她这条从殉葬名单上、从皇后私狱里两次捡回来的命,如今牢牢系在了那位“活阎罗”的手中。
前途依旧一片晦暗,但求生之路,似乎又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她必须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一点点渺茫的可能。
夜色渐深。沈雪凝昏昏沉沉间,感觉有人进来换药。动作不算轻柔,但很利落。她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北镇抚司低阶番役服饰的身影,放下药碗和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便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粥的香气钻入鼻腔,带着谷物最朴实的暖意。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这样纯粹的食物香气了。在掖庭,馊饭冷菜是常态;在皇后私狱,更是连水都难得喝上一口干净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从胃里升起。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伤口,疼得冷汗直流。
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去而复返的萧彻站在门口,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他一眼就看到了床上少女狼狈又渴望地盯着那碗粥的模样。
沈雪凝看到他,身体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萧彻的目光扫过她因疼痛而苍白的脸,又落在她干裂渗血的嘴唇上,最后定格在那碗冒着袅袅热气的粥上。他沉默地走进来,没有看沈雪凝,径直走到桌边,拿起那碗粥。
沈雪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拿走。
然而,萧彻却端着粥,走到了床边。他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勺子舀起一点温热的粥,动作生硬地递到沈雪凝唇边。
沈雪凝彻底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粥,又抬眼看向萧彻。男人冷峻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线条分明,薄唇紧抿,眼神却似乎……避开了她的目光?那递粥的动作,与他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和“活阎罗”的名号,形成了极其怪异的反差。
“吃。”一个字,依旧冰冷,却不再像命令,更像一种……不容拒绝的施舍?或者,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某种脆弱生命维持的必要手段?
沈雪凝迟疑了一下,最终,强烈的求生本能和对食物的渴望压过了恐惧和疑惑。她小心翼翼地、就着萧彻的手,喝下了那一小口温热的粥。
暖流顺着干涩疼痛的喉咙滑下,熨帖了冰冷的胃,也带来一丝奇异的酸楚,瞬间冲上了眼眶。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萧彻喂过来的粥。
整个过程,萧彻一言不发,动作机械而生疏,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喂了小半碗,他似乎觉得够了,或者是不耐烦了,将碗搁回桌上。
“好生歇着。”他丢下这句话,再次转身欲走。
“大人……”沈雪凝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呐。
萧彻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谢谢您的粥。”她轻声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真诚。
萧彻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应。他走到门口,手指触到冰冷的门扉时,脚步却再次顿住。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了沈雪凝低垂的鬓角。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小点炭火的灰烬,在乌黑的发丝间格外显眼。
鬼使神差般地,他抬起手,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来不及思考。冰冷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极其快速地、近乎粗暴地拂过她的鬓角,将那点碍眼的灰烬弹落。
这个细微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清晰无比。
沈雪凝只觉得鬓角被什么冰凉粗糙的东西碰了一下,惊得她猛地抬头。
萧彻也像是被自己这突兀的举动烫到了一般,迅速收回了手,指尖残留着那缕发丝极其细微的触感。他脸色似乎更冷了几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不再停留,猛地拉开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留下沈雪凝一人,怔怔地坐在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刚刚被他拂过的鬓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带着薄茧的触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茫然。
窗外,风雪依旧。而这阎罗殿深处的一方暖阁里,某些东西,似乎正在坚冰之下,悄然发生着连当事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