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连个炉子都看不住,厂里养你吃白饭的吗!”
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的眉毛点燃。
江禾猛地睁开眼,面前是翻滚着橘红色铁水的高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还愣着干什么?这炉钢水要是废了,你和我都得滚蛋!”
她看着炉中那堆满是杂质、冒着黑烟的液体。
不,那不是钢。
那是一炉即将报废的铁疙瘩。
上一世,她亲眼看着一个总工程师因为同样的问题被送上审判席。
而现在,命运把同样一副牌,递到了她的手里。
“江禾!你耳朵聋了?李鬼副主任问你话呢!”
尖利的女声像锥子一样扎进江禾的耳朵。她晃了晃昏沉的脑袋,视线从熊熊燃烧的炉口移开,落在一个三角眼、满脸刻薄的男人身上。
李鬼,红星钢铁厂一号高炉的副主任。
江禾的脑子里瞬间涌入这个名字,以及附带的一连串不属于她的记忆。
原主也叫江禾,一个刚从农村招工进城的小姑娘,体弱多病,昨天晚上连轴转了十六个小时,直接猝死在了高炉旁。
然后,她,二十一世纪国家特级材料工程师江禾,就来了。
“我问你,刚才是不是你擅自加了焦炭?”李鬼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江禾脸上了,“你懂不懂规矩?这炉钢是给国家重点工程‘争气桥’做桥梁索的,出了问题你担得起吗?”
周围的工友们围了上来,一个个面带不善。
这个年代,生产就是一切,破坏生产,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江禾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一个叫张翠芬的女工就抢着说:“李副主任,我看见了!就是她!刚才王师傅去上厕所,她就偷偷往炉里铲了一大勺焦炭!鬼鬼祟祟的!”
江禾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个张翠芬,在记忆里就处处针对原主,无非是嫉妒原主长得比她好看。
李鬼一听,立刻找到了主心骨,指着江禾的鼻子骂道:“好啊你个江禾!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搞破坏!你是不是对我们厂有意见?还是哪个对家派你来的特务?”
一顶“特务”的帽子扣下来,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工友们看江禾的眼神,从不善变成了彻骨的冰冷和警惕。
江禾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的不适和脑中的眩晕。她没有理会李鬼的咆哮,而是死死盯着炉口观察窗里那翻滚的铁水。
颜色不对,铁水颜色过于暗红,说明温度不够。
气泡不对,大量的气泡从底部翻涌上来,带着一股股黑烟,说明脱硫脱磷不彻底,杂质太多。
她脑中迅速闪过无数个数据和公式,只一眼,就断定了问题所在。
“这炉钢,已经废了。”江禾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块冰投入了滚沸的油锅。
“你说什么?”李鬼愣了一下,随即暴怒,“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你敢诅咒我们厂的生产任务?”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江禾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可怕,“从现在开始,就算什么都不做,一个小时后,这炉里出来的也不是钢,而是一坨含碳量和杂质都严重超标的生铁。”
“你……”李鬼被她笃定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满脸愁容的中年男人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神情严肃的老师傅。
“吵什么吵!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不用干活了?”来人是厂长王卫国,他的嗓门像洪钟一样。
李鬼一见厂长来了,立刻恶人先告状:“王厂长!你可来了!这个江禾,思想有问题!她不但擅自往炉里加料,还妖言惑众,说我们这炉给‘争气桥’的特种钢要废了!”
王卫国的心猛地一沉。
为了这批特种钢,整个红星钢铁厂已经不眠不休地奋战了半个月,前两炉都因为各种原因失败了,报废了十几吨钢材,要是这第三炉再失败……他这个厂长也当到头了。
他快步走到观察窗前,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得和炉底的灰渣一样难看。
作为在厂里干了二十年的老人,他虽然不懂太多深奥的理论,但经验是实打实的。炉里那铁水的状态,确实像江禾说的那样,是报废的前兆。
“怎么会这样?老张,你不是说这次的配比没问题吗?”王卫国回头,声音都在发颤。
被点名的张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技术员,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哆哆嗦嗦地说:“厂长,配比……配比是按照苏联专家的手册来的,绝不会错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又是手册!手册!手册要是管用,前两炉能废掉?”王卫国气得直拍大腿。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股绝望的气氛在高炉车间里蔓延。
“不是配比的问题。”
就在这时,江禾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王卫国皱着眉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女工,他有点印象,好像是新来的,平时不声不响,今天怎么……
“那是什……什么问题?”王卫国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李鬼急了:“厂长,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炼钢?”
江禾根本不看李鬼,她的目光直视着厂长王卫国,一字一句地说道:“是焦炭。我们用的焦炭里,硫含量和灰分太高了。这种焦炭,根本炼不出合格的特种钢。”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张师傅第一个跳出来反驳:“不可能!这批焦炭是上个星期刚从西山煤矿运来的,检验报告我看过,各项指标都合格!”
“报告是死的,东西是活的。”江禾的语气不容置疑,“合格不代表优秀。炼普通钢,它勉强够用。但我们要的是低磷低硫的桥梁索特种钢,用这种焦炭,从根上就错了。不管你们把配比调整得再怎么精准,最后出来的,都只会是一炉废铁。”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卫国死死地盯着江禾,这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女工,此刻的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刚淬火的尖刀,仿佛能洞穿一切。
她说的,是真的吗?
如果焦炭真的有问题,那他们这半个月的努力,就全都是个笑话!
“你……你有什么证据?”王卫国的声音干涩。
“证据?”江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指着那熊熊燃烧的高炉,“它,就是最好的证据。或者,你们可以现在就停炉,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化验。不过我猜,你们没有这个时间和成本了。”
王卫国的心彻底凉了。
他知道,江禾说得对。离上级要求的交货时间只剩最后三天,现在停炉,就等于直接宣判了任务失败。
“那……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王卫国看着江禾,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恳求。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个突然石破天惊的女工。
江禾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开口。
“现在救,还来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