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渊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老鼠。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可他不敢抬手去擦。他就那么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半块啃过的干饼,周围,
是国子监里最尊贵的一群人。为首的是祭酒大人,山羊胡子气得一抖一抖。
而站在祭酒身旁的那个年轻人,一身月白锦袍,玉带束腰,正用手里的书卷,
不轻不重地拍打着掌心。他叫刘承风,当朝丞相的独子。也是这国子监里,
所有世家子弟的头儿。“祭酒大人,您瞧瞧,这就是咱们大周朝的最高学府。
”刘承风开了口,声音温润如玉,话里的意思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什么阿猫阿狗,
都能混进来,藏在书阁里,‘偷’咱们圣人的学问。”他那个“偷”字,咬得极重。
陈渊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他不是来偷东西的。他只是国子监的一个杂役,
负责洒扫书阁。三年来,他每天天不亮就来,把每一排书架,每一本地板都擦得一尘不染。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在干完活后,能躲在书架的阴影里,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天光,
看上几页书。他看得很快,几乎是过目不忘。那些深奥的经义,别人要摇头晃脑地背上一天,
他看一遍,就像刻在了脑子里。这对他来说,是世间最美妙的事。可现在,这份美妙,
被人当众撕开,定义为了“偷”。“你一个**的杂役,也配读圣贤书?
”另一个锦衣学子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读得懂吗?你身上的臭汗,
别熏脏了这些宝卷!”周围响起一片哄笑。那笑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陈渊的耳朵里。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把头埋得更低了,攥着干饼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刘承风缓缓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用手里的书卷,轻轻挑起了他的下巴。那动作,优雅,
却充满了极致的羞辱,像是在端详一只阴沟里爬出来的虫子。“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刘承风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让我看看,一张想靠读书改变命运的脸,长什么样。
”被迫抬起头的瞬间,陈渊看到了刘承风眼底那毫不掩饰的轻蔑。那是一种生而为王的人,
看待尘埃的眼神。“刘公子……”陈渊的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我……我只是……喜欢看书……”“喜欢?”刘承风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配谈喜欢吗?这些书,代表的是传承,是家学,是血脉。是我们这些人,
生来就该拥有的东西。而你,一个连自己姓氏都说不清来路的贱民,碰它,就是一种玷污。
”他收回书卷,在自己华美的袍子上,嫌恶地擦了擦刚才碰过陈渊下巴的地方。这个动作,
彻底击溃了陈渊心里最后一丝防线。他猛地抬起头,胸中一股血气上涌,第一次,
用一种近乎狼崽子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了刘承风。“血脉?”他嘶哑地开口,“生而为人,
有何不同?圣人言‘有教无类’,难道在你们眼里,也分三六九等吗?”“放肆!
”祭酒大人气得浑身发抖,“一个杂役,竟敢妄议圣人,顶撞贵人!来人啊!给我拉下去,
重打二十大板,逐出京城,永不录用!”立刻有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役冲了上来,
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死死按在地上。冰冷的庭院,坚硬的石板。“啪!”第一板子下去,
剧痛就从身后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陈渊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叫出一声。
他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刘承风和他的同伴们,就那么抱着臂,饶有兴致地,
欣赏着他的挣扎和痛苦。“啪!啪!啪!”板子一下比一下重,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打断了。意识开始模糊,嘴里满是血腥味。但他心里,
却有一簇火苗,被这羞辱和剧痛,给彻底点燃了。你们不让我读,我偏要读给你们看!
你们不让我考,我便要考个状元回来!你们视我为蝼蚁,总有一天,
我要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也尝尝被人踩进泥里的滋味!不知过了多久,
行刑终于结束了。他像一条死狗,被人拖着,扔出了国子监朱红的大门。
他趴在冰冷的街道上,浑身是血,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周围的路人,对他指指点点,
避之不及。他看着国子监那高大的牌坊,上面“天下文枢”四个大字,在夕阳下,
显得那么威严,也那么讽刺。他闭上眼,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与血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他知道,那个躲在书阁里,安静看书的陈渊,已经死了。死在了今天,这个黄昏。2疼。
浑身上下,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寸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疼痛。
陈渊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败的土地庙里。身下是冰冷的稻草,
身上盖着一件散发着霉味的破旧僧袍。一个干瘦的老和尚,正坐在旁边,
往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里,添着柴火。“醒了?”老和尚头也没回,“命够硬的。
被人发现的时候,还以为是条死狗。”陈渊挣扎着想坐起来,刚一动弹,
身后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别动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都开花了。没个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他转过身,
递过来一个豁了口的瓦罐,“喝点热水吧。”温热的水流进干涸的喉咙,
陈渊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他看着老和尚那张布满皱纹、古井无波的脸,
沙哑地问:“是……大师您救了我?”“阿弥陀佛。”老和尚摇了摇头,“是你的一个同乡。
也是个杂役,看你可怜,不敢声张,偷偷把你拖到这里来的。他留下了这点干粮和伤药,
就走了。”说着,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破布包。陈渊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终究还是有一丝善意的。接下来的十几天,
他就躺在这座四处漏风的土地庙里养伤。老和尚是个云游僧,话不多,却每天都会出去化缘,
然后分他一半。伤势在一点点好转,但心里的那道伤口,却在不断地溃烂、流脓。
每当夜深人静,他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出刘承风那张充满轻蔑的脸,
耳边就会回响起那些刺耳的哄笑。“**的杂役,也配读书?”“你身上的臭汗,
别熏脏了宝卷!”“碰它,就是一种玷污。”这些话,像一根根毒刺,扎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恨!他恨那些生来就拥有一切,却还要将别人最后一丝希望都踩得粉碎的世家子弟。
他恨这个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用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无数人上升之路的世道!这股恨意,
没有让他沉沦,反而化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疯狂的动力。伤好一些后,他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京城最大的书铺。他没有钱买书。他就站在书铺的门口,
从开门站到关门,像一尊雕塑。他贪婪地,用那双已经刻下无数典籍的眼睛,
看着书铺里伙计摆出来的那些新书,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读书人,手里捧着的书卷。
哪怕只能看到一个封面,一个标题,他都要在脑子里,把它们牢牢记下。
书铺的伙计看他可怜,有时会把一些客人不要的、或是抄录错了的废纸扔给他。对他来说,
这些就是至宝。他把这些废纸,一张张地捡回来,小心翼翼地铺平,然后躲在土地庙里,
借着微弱的火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刻进脑子里。他没有笔,就用烧过的木炭,
在地上,在墙上,一遍遍地默写。老和尚看着他疯魔的样子,只是摇了摇头,念了句佛号,
却也从未阻止。日子,就在这种近乎自虐的苦读中,一天天过去。他身上的伤,好了。
但整个人,却瘦得像一根竹竿,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三年。整整三年。
他就像一条蛰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默默地,磨砺着自己的毒牙。
国子监书阁里的那些藏书,早已被他用记忆,在脑海中重建了一座更宏伟的图书馆。
这三年来,他又通过各种方式,“读”了无数市面上的新书、杂学。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填满了火药的炮弹,只等着一个机会,一声令下,就要冲上云霄,
炸个天翻地覆。机会,终于来了。三年一度的秋闱,开考了。按照大周朝的律例,无论出身,
只要身家清白,年满十六,皆可应试。“永不录用”,那是官府的blacklist,
是针对“吏”的。而科举,是“士”的门径,是天子为天下寒门,打开的唯一一扇窗。
陈渊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用这三年来,帮人抄书、写信,攒下的最后一点钱,
买了一套最破旧的考生服,一支秃了毛的笔,一方劣质的墨。考试那天,他站在贡院门口,
看着周围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他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讨论着经义,展望着未来。
而他,孑然一身,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像一个走错了地方的异类。他看到了刘承风。
他还是那样的光彩夺目,被一群世家子弟簇拥着,像天上的明月。他似乎完全不记得三年前,
那个被他像虫子一样踩在脚下的杂役。他们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交汇。刘承风的眼神,
是淡漠的,是空洞的,仿佛在看一粒尘埃。而陈渊的眼神,是平静的。平静得,
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压抑着整整三年的,滔天巨浪。他收回目光,
握紧了怀里那支冰冷的毛笔,随着人流,走进了那个即将决定他命运的考场。刘承风,
你们的时代,该结束了。3贡院的号舍,狭窄得像一口棺材。陈渊坐在这方寸之地,
听着外面巡考官吏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鸦啼,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
三年的隐忍,三年的苦读,都将在这九天七夜里,得到一个结果。试卷发下来,他提笔,
蘸墨。笔尖落在纸上的那一刻,他脑海中那座沉寂了三年的图书馆,轰然打开。无数的典籍,
无数的经义,无数的策论,如同江河汇海,尽数涌向他的笔端。他下笔,
再无一丝一毫的犹豫。破题,承题,起讲,入手……他的文章,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炫技,
也没有华丽的辞藻,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淬炼出来的,
带着一股金石般的铿锵之气。他写的,不仅仅是文章。是他这三年来,对这个世界的观察,
对不公的呐喊,对未来的构想。最后一天的策论,题目是《论均田与豪强》。
这是一个敏感而尖锐的题目。陈渊看着这几个字,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刘承风那张轻蔑的脸。
豪强。这不就是对他们最精准的写照吗?他冷笑一声,笔走龙蛇。“……国之根本,在农。
农之不存,在田。今世家兼并,豪强遍地,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田连阡陌。此非国之病,
乃国之癌也!欲救国,必先刮骨疗毒!当以雷霆手段,抑兼并,清田亩,
还利于民……”他写得酣畅淋漓,将胸中所有的愤懑与构想,都倾注在了这篇策论之中。
他知道,这样的文章,要么,会被主考官视为惊世之言,拍案叫绝。要么,
就会被当成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语,直接扔进纸篓。这是一场豪赌。他赌的,
是当今圣上的胸襟,是这大周朝,是否还存着一丝革故鼎新的希望。考完走出贡院,
已是九天之后。阳光刺眼,他有些眩晕。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放榜那天,整个京城,万人空巷。陈渊没有去挤。他只是远远地,
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看着那张巨大的杏黄色皇榜,被官差缓缓地展开。周围,
是无数考生和家属的欢呼、哭泣、叹息。人生百态,尽在这一张薄薄的纸上。“第一名,
陈渊!”当唱榜官那尖利高亢的声音,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陈渊?这是谁?京城里,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紧接着,人群中,
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陈渊是谁?哪家的公子?”“没听说过啊!
难道是哪个大儒的关门弟子?”陈渊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皇榜上,那个高高在上的,
属于自己的名字,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他……成功了?
他这个被国子监扫地出门的杂役,这个躲在土地庙里苦读了三年的贱民,真的……考中了?
而且,是第一名。是会元。巨大的喜悦,如同山崩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他想笑,想大叫,
可眼泪,却先一步,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三年的屈辱,三年的不甘,三年的苦楚,在这一刻,
都化为了滚烫的泪水,尽情地宣泄出来。就在这时,人群中,另一拨人,也炸开了锅。
刘承风和他的一众同伴,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陈渊?!
”刘承风死死地盯着皇榜上那个名字,像是要把它盯出两个窟窿来,“是哪个陈渊?!
”“公子,”旁边一个跟班,脸色惨白地凑过来说,
“我……我刚才去看了籍贯名册……这个陈渊,无字无号,籍贯……上写的是,京城,
无籍……”无籍。在这个时代,就等同于是贱民。一个贱民,压过了他们所有世家子弟,
成了会元?这简直是把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刘承风的脸,
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个被他踩在脚下,眼神却像狼崽子一样的杂役。
是他!一定是他!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蝼蚁,竟然真的,爬了上来!而且,是以这样一种,
最让他难堪的方式!“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失态地低吼,“这里面一定有鬼!
他一个杂役,怎么可能写出惊世之文!一定是舞弊!是考官泄题!”他要查!
他一定要把这个叫陈渊的,打回原形!而此刻,陈渊已经擦干了眼泪。他挺直了腰杆,
第一次,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看向了这个曾经让他无比卑微的城市。他知道,
这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战场,在后面。在那个金碧辉煌,也埋葬了无数白骨的,朝堂之上。
4殿试那天,金銮殿上,烛火通明,亮如白昼。陈渊穿着一身崭新的状元红袍,
站在百官的最前方。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个代表着大周朝最高权力的殿堂。空气中,
弥漫着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权力的味道。他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正像针一样,
扎在他的背上。有好奇,有审视,有嫉妒,但更多的,是轻蔑和敌意。
尤其是来自丞相那一列的,以刘承风为首的世家子弟们。他们的眼神,像是要活剐了他。
陈渊目不斜视,心如止水。龙椅上,当今圣上,周明德,一个年近五十,面容清瘦,
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中年男人,正翻看着他的试卷。“……国之病,在豪强。欲救国,
必先刮骨疗毒……”圣上缓缓地,念出了他策论里的那句话。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官员,都把头埋得更低了。这句话,太重了,太狠了。
这等于是在指着满朝文武一半以上的人,说他们是“国之癌”。“好一个‘刮骨疗毒’。
”圣上放下试卷,目光如炬,直视着陈渊,“陈渊,你可知,这‘毒’,要如何刮?
这‘骨’,又是指的谁?”这是一个杀机四伏的问题。答得好,是青云直上。答得不好,
是万劫不复。陈渊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朗声回道:“回陛下。毒,非指人,乃指制。
骨,非指臣,乃指法。”“哦?”圣上来了兴趣,“说下去。”“豪强兼并,非一日之寒。
其根源,在于我朝田亩之法,重授田,而轻抑兼并。致使政令不出数十年,便良田尽归豪强,
百姓流离失所。”陈渊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上,“臣以为,刮骨,当从修法入手。
立《限田令》,设‘常平仓’,以律法为刀,一寸一寸,刮去附于国体之上的沉疴毒瘤。
此举或有阵痛,却是为了大周的长治久安!”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圣上的眼中,
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而丞相刘庸,那个始终闭目养神的老狐狸,
此刻却缓缓睁开了眼睛。“陛下,”他出列,声音苍老而沙哑,“陈状元此言,虽有道理,
却太过理想。自古以来,田亩便是国之基石,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贸然修改祖宗之法,
恐怕会动摇国本,非社稷之福啊。”“丞相大人此言差矣。”陈渊立刻反驳,“祖宗之法,
亦是因时而立。时移世易,法亦当随之而变。若墨守成规,抱残守缺,
那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放肆!”刘承风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陈渊!
你一个寒门出身,懂得什么叫国本!你可知,我大周能有今日之盛,
靠的就是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支撑!你的《限田令》,就是要挖我们的根!”这番话,
等于是把潜藏在水面下的矛盾,彻底挑明了。整个大殿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陈渊看着气急败坏的刘承风,心中却是一片冷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就是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这块遮羞布,给狠狠地扯下来!他没有理会刘承风,
而是再次向圣上深深一揖:“陛下!臣所言,皆为公心!世家也好,寒门也罢,
皆是陛下的子民。臣只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才是真正的国本!”“好!说得好!
”一直沉默的圣上,突然龙颜大悦,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陈渊,朕就欣赏你这股锐气!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下面神色各异的群臣,“朕意已决!封陈渊为翰林院修撰,
兼任‘新政司行走’,即刻起,草拟《限田令》章程,直接对朕负责!”此言一出,
满堂皆惊。翰林院修撰,虽只是个六品官,却是真正的天子近臣,是储相之位。
而那个“新政司”,更是从未有过的机构。直接对皇帝负责,意味着他可以绕开三省六部,
绕开丞相,拥有了直接向皇帝进言的权力。这恩宠,简直是前所未有!刘庸父子的脸,
瞬间变得铁青。他们知道,皇帝这是铁了心,要用陈渊这把锋利的刀,
来割他们这些世家身上的肉了。退朝后,陈渊在一众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走出了金銮殿。
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笑呵呵地迎了上来:“陈大人,请留步。陛下有旨,赐状元府一座,
黄金百两,锦缎百匹。”陈渊谢过恩,心中却无半点波澜。他知道,这些,
都只是皇帝用来收买人心的手段。他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就是要让他和整个世家集团,
斗个你死我活。而皇帝,则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帝王心术,果然深不可测。他刚刚走出宫门,
就被一群人拦住了。是刘承风。“陈渊,”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你别得意的太早。翰林院,可不是国子监的书阁。这官场,也不是你这种泥腿子,
能玩得转的地方。”“那我们就,拭目以待。”陈渊淡淡地回了一句,便与他擦肩而过。
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刘承风那怨毒的目光,像一条毒蛇,死死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与整个旧势力,不死不休。5状元府坐落在京城东边的富人区,
三进的院子,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极尽奢华。可在陈渊眼里,这里却像一座华丽的牢笼。
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刘承风口中那“玩不转”的官场,到底是什么模样。翰林院里,
几乎都是世家子弟。他们见到陈渊,表面上客客气气,一口一个“陈大人”,
但那眼神里的疏离和骨子里的轻蔑,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他被分到了一个最偏僻的房间,
负责整理一些陈年旧档。没人给他派活,也没人与他交谈。他就像一个透明人,
被整个翰林院,无声地孤立了。至于那个“新政司”,更是只有一个空架子。
皇帝给了他名头,却没有给他一个人,一分钱。他就像一个光杆司令,被高高地架在火上烤。
陈渊并不急。他知道,这是对方给他的下马威。如果他沉不住气,去找皇帝哭诉,
那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只会让皇帝觉得他无能。他每日,依旧准时到翰林院点卯,
然后就坐在自己那间积满灰尘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整理那些故纸堆。这些旧档案,
在别人看来,是枯燥无味的垃圾。但在他眼里,却是蕴藏着无数秘密的宝藏。
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在这里,发挥到了极致。他将大周朝开国以来,
所有的田亩变更、税收记录、官员任免、灾害奏报……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一幅无比清晰的、关于这个帝国如何运转、财富如何流动的宏大画卷,在他的脑海中,
缓缓展开。他发现,几乎每一次的灾荒,背后都有世家大族囤积居奇、兼并土地的影子。
朝廷的每一次赈灾款,都有大半,流入了这些人的私囊。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看得他触目惊心。他知道,他要对抗的,不是一个刘承风,而是一个已经与这个帝国,
融为一体的,庞大的利益集团。只靠他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盟友。这天晚上,
他写了几封信。收信人,是几个与他同科的进士。他们的名次虽然不如他高,
却也都是凭借真才实学,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寒门子弟。他知道,这些人的处境,
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三天后,在京城一家最不起眼的、名为“二两酒”的小酒馆里,
陈渊见到了这些人。一共六个人。有被分到六部,整日端茶倒水,被上司呼来喝去的。
有被外放到穷乡僻壤,当个九品县令的。还有一个叫张合的,性格耿直,因为在朝会上,
顶撞了吏部的一位侍郎,直接被罢官免职,赋闲在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借着酒劲,
开始大吐苦水,发泄着心中的愤懑。“他娘的!老子十年寒窗,考上进士!
不是为了来给那帮孙子当牛做马的!”一个叫李德的汉子,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通红。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叫王启年的附和道,“我那个上司,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就因为他爹是户部尚书,天天对我颐指气使。我写的奏章,他连看都不看,
直接署上他自己的名字就交上去了!”“都一样。”张合苦笑一声,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这个官场,就是他们的。我们这些人,不过是点缀门面的摆设罢了。”听着众人的抱怨,
陈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他们把酒满上。等到大家的情绪,都宣泄得差不多了,
他才缓缓开口。“各位,发牢骚,有用吗?”酒馆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陈渊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他们,为什么敢这么欺负我们?
”“因为我们,是一盘散沙。”“一根筷子,轻轻一折就断。但如果,我们抱成一团呢?
”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们隐约猜到了陈渊想说什么。“我陈渊,
今天就在这里,把话挑明了。”陈渊站起身,举起酒杯,“我提议,
我们成立一个‘寒门会’。从此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个人受了欺负,
就是我们所有人受了欺負。一个人在朝堂上冲锋,我们所有人,就在他身后,为他擂鼓助威!
”“我们或许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但我们有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们有他们没有的,真正的学问!”“我们还有这个!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们有他们早已丢掉的,为国为民的本心!
”“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未必就不能,在这吃人的官场里,杀出一条血路来!”一番话,
说得众人热血沸腾。“好!陈兄!我张合,第一个加入!”性格最是刚烈的张合,
第一个站了起来。“算我一个!”“还有我!”李德、王启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看着陈渊,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那天晚上,七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
在那间破旧的小酒馆里,以酒为盟,歃血为誓。他们不知道,
这个在醉意和牢骚中诞生的“寒门会”,在未来的岁月里,将会掀起怎样的一场滔天巨浪。
他们只知道,从今往后,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6“寒门会”成立的第二天,
陈渊就在朝堂上,打响了第一枪。早朝,户部尚书出列奏报,说江南大旱,赤地千里,
请求朝廷开仓放粮,并拨发五十万两白银,用于赈灾。这本是应有之义。但陈渊却敏锐地,
从户部尚书那看似悲痛的表情下,捕捉到了一丝贪婪的喜色。他立刻出列,高声道:“陛下,
臣有异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户部尚书,正是王启年的顶头上司,
也是丞相刘庸的得意门生。“陈修撰有何异议?”圣上问道。“陛下,江南大旱,
赈灾刻不容缓。但臣以为,直接拨银,并非上策。”陈渊朗声道,“一来,银两下发,
层层盘剥,真正能到灾民手中的,十不存一。二来,一有灾荒,当地粮价必然飞涨,
此时拨银,无异于肉包子打狗,只会便宜了那些囤积居奇的粮商!”“那依陈大人之见,
该当如何?”户部尚书皮笑肉不笑地问。“臣提议,朝廷不必拨银,
而是直接从京城及周边各州府的官仓,调集粮食,由军队护送,直接运往灾区,以工代赈!
”“所谓以工代赈,便是组织灾民,修缮河道,加固堤坝。如此一来,既能让灾民有饭吃,
不至于流离失所,又能兴修水利,为来年丰收打下基础。一举两得!”此言一出,朝堂上,
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陈渊这个提议,太狠了。直接调粮,就断了地方官员贪墨粮款的路。
以工代赈,就让那些指望收购灾民土地的豪强,无机可乘。这等于是一下子,
把江南官场和世家大族的财路,都给堵死了。户部尚书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陈大人,
你这是纸上谈兵!全国粮仓调度,何其复杂?军队护送,耗费钱粮无数!
你这是要把朝廷的家底,都给掏空吗?”“钱粮,是用来救民的,不是用来养肥硕鼠的!
”陈渊寸步不让,“至于调度,臣不才,愿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
拿出一份详尽的调度方案。若有半点差池,甘愿受罚!
”“你……”户部尚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刘承风站了出来,
冷笑道:“陈大人好大的口气。你一个翰林院修撰,既不熟钱粮,又不通兵事,
凭什么拿出调度方案?难道是凭你那过目不忘的脑子吗?”他这是在当众揭陈渊的老底,
讽刺他杂役出身,只会死记硬背。陈渊还没开口,他身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刘公子此言差矣。”众人回头,发现说话的,是兵部一个不起眼的七品主事,李德。
李德涨红着脸,大步出列:“陈大人虽不掌兵,但其‘以工代赈’之策,
暗合兵法中‘围魏救赵’之妙。以水利为‘魏’,以灾情为‘赵’。救的,
是万千百姓的长久生计!下官在兵部多年,从未听过如此高论!下官……附议!
”李德话音刚落,户部那边,一个更小的官吏,也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是王启年。“陛下,
臣……臣也附议。”他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但还是鼓足了勇气,“臣在户部,
掌管的就是全国粮仓的卷宗。陈大人的方案,看似复杂,实则……可行。只要规划得当,
完全可以在不影响各地正常用度的前提下,完成调度!”接连两个人站出来,力挺陈渊。
这让刘承风和户部尚书,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陈渊这个孤家寡人,竟然还有帮手。虽然,
都只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圣上的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他看着下面这三个,
如同抱团取暖的寒门子弟,与那帮气急败害的世家官员,形成的鲜明对比,心中,
已有了决断。“好!”他一锤定音,“就依陈渊所奏!李德,王启年,朕命你二人,
协助陈渊,共同制定方案!朕给你们便宜行事之权!若有阻挠者,先斩后奏!”“臣等,
遵旨!”三人齐声领命,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退朝后,三人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他们知道,这只是第一次。虽然微不足道,
但他们,终于靠着自己的力量,在这铁板一块的朝堂上,撬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而阳光,
正顺着这条缝隙,一点一点地,照了进来。7新政司的牌子,终于挂了起来。虽然,
整个衙门,依旧只有陈渊、李德、王启年三个人。但有了皇帝那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他们的腰杆,都挺直了不少。三人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王启年从户部,
抱来了堆积如山的粮仓卷宗。李德则从兵部,调来了全国的驿路和卫所分布图。陈渊,
则成了整个计划的主心骨。他那堪比超级计算机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哪个州的存粮最多,
哪个府的道路最通畅,哪里的卫所兵力最足,可以抽调出来护送……无数庞杂的数据,
在他脑海中,被迅速地整合、分析、归类。
一张巨大的、覆盖了整个江南地区的粮草调度网络图,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们三人,
吃住都在衙门,几天几夜,没有合眼。饿了,就啃几口干饼。渴了,就喝几口凉水。困了,
就在桌上趴一会儿。虽然辛苦,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这是他们“寒门会”的第一次亮相,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三天后,
一份堪称完美的调度方案,被呈送到了圣上的御案前。方案里,
不仅详细规划了每一批粮食的来源、数量、运输路线、抵达时间,
甚至连沿途可能遇到的土匪、恶劣天气,都做了相应的预案。其详尽和周密,
让圣上和几位内阁大学士,都叹为观止。“此子……真乃国士无双!”圣上看完,龙颜大悦,
当即下旨,命陈渊为“江南赈灾总督办”,总领此事。圣旨一下,整个朝堂,都为之震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