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淅淅沥沥落了三日,京城的青石板路浸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也映着我单薄的身影。我梳着双丫髻,鬓边沾了些泥点,背着半旧的蓝布包袱,
站在雅韵坊朱红大门前,指尖攥得发白,指节泛出青灰。包袱里,
一支雕着缠枝海棠的银簪带着余温,
簪头镶嵌的碎玉磨得光滑——那是母亲临终前插在我发间的物件,后来祖母藏我时,
特意取下来贴身保管,直到弥留之际才塞回我掌心。旁边裹着三件打了补丁的素衣,
领口绣着极小的“林”字,针脚细密,是母亲生前亲手缝的,
如今成了我在这世上仅有的牵挂。三年前,父亲身为御史大夫,素以刚正闻名,
因弹劾宁国公克扣边境粮草、中饱私囊,被对方反诬“通敌叛国”。一道明黄圣旨下来,
林家满门抄斩,那日亦是这般阴雨连绵,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湿气,
在京城上空弥漫了三日未散。年仅十二岁的我被祖母藏在柴房暗格,狭小的空间里,
我透过木板缝隙,亲眼见家仆被拖拽着哭喊,鲜血溅在青石板上,
很快被雨水冲成蜿蜒的红痕;亲耳听父亲在刑场高呼“苍天有眼,宁贼必诛”,
刀刃落下的闷响与鲜血的腥气,如淬毒的针,日日在我心头扎刺。祖母带着我逃到京郊破庙,
靠替人缝补浆洗勉强糊口。老人本就有咳疾,经不起颠沛流离,不到两年便油尽灯枯。
临终前,祖母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新帝登基后,锦瑶皇后力排众议改革了雅韵坊,
那里如今是罪臣女子的庇护所,你去那里求一条生路,也……也伺机求一个公道。
”海棠银簪被塞进掌心,带着祖母最后的体温,成了我支撑下去的唯一信念。第二日清晨,
雨停风歇,我站在了雅韵坊前。谁也不知,这处如今青砖黛瓦、栽满海棠的院落,
前身竟是人间炼狱——昔日专门关押获罪臣女眷,强迫她们苟合生子、供权贵取乐,
反抗者便遭烙铁鞭笞、断指剜目,后院的荷花池里,不知沉了多少冤魂。
直到锦瑶皇后以“教化女子、自给自足”为由接手,废除苛规、传授音律刺绣技艺,
才将地狱变净土。可这份慈悲触怒了以宁国公为首的权贵,他们弹劾皇后,最终皇后被废黜,
以“锦娘妈妈”之名守着雅韵坊,形同流放,唯有心腹女官云影知晓她的真身,
也唯有云影知道,她从未放弃过与权贵的暗中较量。雨中的我等来了云影,她一身月白宫装,
腰间玉牌刻着“云”字,眼神锐利却藏着悲悯。听闻我是林御史之女,云影沉默片刻,
侧身让我进门:“锦娘妈妈愿给走投无路的女子安身之所,但有一条规矩——需放下执念,
凭本事立足,不可再提过往,以免招祸。”穿过栽满海棠的回廊,花瓣上的水珠滴落,
打湿了我的裙摆。我见到了锦娘妈妈,她身着素色襦裙,发间仅插一支木簪,
眉眼温婉却带着难掩的沧桑:“孩子,这里的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往。记住,活着,
比什么都重要。”“我想活下去,更想为父亲洗冤!”我声音发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却死死咬着唇没让它落下,掌心的银簪硌得生疼,也提醒着我肩上的重担。
锦娘妈妈终究收下了我,为我取名绯颜——绯红容颜,本该鲜活,却承载着血海深仇。
往后日子,我潜心修习音律歌舞,尤擅舞蹈。我本就聪慧,又肯下苦功,
每日天不亮便去后院练身段、压软功,晨光中,
我的身影在海棠树下辗转腾挪;深夜还在灯下对着铜镜琢磨舞步神韵,烛火摇曳,
映着我额角的汗珠。足尖磨破了鞋袜,渗出的血染红了练功房的木板,
我便用布条缠紧伤处;膝盖撞得青紫,我就抹上锦娘妈妈送来的药膏,
歇不过半刻便再度起身。教舞的沈先生叹道:“你的舞姿里有魂,有旁人没有的韧劲,
像是在跟命运较劲。”锦娘妈妈也时常温言开导,偶尔送来刚蒸好的桂花糕,
或是活血化瘀的药膏,那糕点的甜香,是我灰暗日子里难得的暖意。
可死亡的阴云从未在雅韵坊上空散去。锦娘妈妈接手雅韵坊时,这里还留着十七位罪臣之女,
她们的父辈或遭构陷,或涉党争,满门倾覆后,她们沦为阶下囚,被投入这座牢笼,
唯一的“使命”便是被迫生育,为权贵延续血脉。过往的屈辱与绝望早已碾碎了她们的心智,
眼里是化不开的死灰,指尖碰着襁褓便会瑟缩,仿佛那布料下藏着曾撕裂她们尊严的刀刃。
清辞原是翰林学士之女,自幼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簪花小楷。家族获罪时她刚及笄,
正是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年纪,却被送入雅韵坊,第三月便被迫受孕。她曾拼死抵抗,
用发簪划破看守的脸,却换来铁链锁身,日夜被监视,连进食都有人看管,
直到腹中胎儿渐稳。锦娘妈妈接手雅韵坊后解了她的锁链,给了她一间安静的厢房,
可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从未消散。她摸着日渐隆起的小腹,眼里没有半分母亲的温柔,
只有无尽的悲凉。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生下个瘦弱男婴,孩子哭声微弱,
却在她怀里安稳地睡了一夜。可命运终究残忍,孩子因先天不足,没能熬过三月。
襁褓还带着奶气,便成了冰冷的小小身躯。自那以后,清辞便日夜抱着孩子的肚兜发呆,
指尖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绣着的“安”字——那是她一针一线绣的,针脚歪歪扭扭,
却藏着她唯一的祈愿,愿孩子能平安长大,逃离这牢笼。那日暴雨倾盆,雷声震得窗棂发颤,
她抱着肚兜一步步走进荷花池,池水漫过腰间、胸口,冰冷刺骨,她却始终笑着,
嘴角带着解脱般的释然。漂浮的肚兜在雨水中起伏,那个“安”字被泡得发胀,
终究没能护住谁。云影发现她时,池水已漫过她的头顶,唯有那片绣着“安”字的布料,
还在水面漂浮,像一只破碎的蝶。素瑶是太医之女,曾是京城有名的医女,
一手针灸出神入化,笔下药方救过无数人。她因抵死抗拒受孕,被旧看守硬生生折断了双手。
骨骼碎裂的声响,伴着她的惨叫,成了雅韵坊老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也成了我往后无数个深夜惊醒的梦魇。锦娘妈妈接手雅韵坊后,遍请名医为她诊治,
可断骨早已错位愈合,那双曾能悬壶济世的手,如今蜷缩着,指关节扭曲变形,
连端起一碗水都困难。她再也不能捻起银针,更不能写下药方,只能日日坐在窗前,
望着阳光里飞舞的尘埃发呆。有时看到坊里的姑娘生病,她会急得落泪,
嘴里喃喃念叨着药方,却连笔都握不住。锦娘妈妈给她找了些简单的针线活,
她却总也做不好,针扎得满手是伤。一日清晨,锦娘妈妈发现她伏在案头,气息已绝。
案上摊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她用嘴咬着笔杆,艰难写下的八个字:“指不能医,
魂亦难留”。墨迹歪歪扭扭,带着干涸的泪痕,每一笔都透着绝望。而她手边,
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早已被鲜血浸透——那些曾能救人的字迹,最终成了她写给自己的绝笔。
画屏是吏部尚书千金,自幼擅长丹青,笔下山水能引人入胜,人物更是栩栩如生,
曾有王公贵族为求她一幅画掷千金。家族倒台后,她被送入雅韵坊,被强迫受孕过三次,
两度流产,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刚满周岁,便被人抱走,不知去向。她曾疯了似的寻找,
却只换来一顿毒打。锦娘妈妈接手雅韵坊后,曾劝她重拾画笔,给了她纸笔颜料。
可她再也画不出昔日的明媚,笔下只剩枯槁的枝桠和含泪的眼眸,画中的孩子永远闭着眼睛,
看不清面容。趁着深夜无人,她跑到柴房,
在柴房斑驳的墙上画尽对孩子的思念:画襁褓中婴儿的睡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