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雨,不是落下来的,是渗下来的。从灰蒙蒙的天幕里无声地沁出,
裹挟着陈年木料、湿苔藓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香灰混着铁锈的沉闷气味,
一层又一层地浸润着“栖水镇”的每一寸角落。青石板路吸饱了水分,
在幽暗的天光下泛着油腻腻的乌光,湿滑得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鳞片。
杜慎之撑着沉重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黏稠的潮湿里,每一次落脚,
都像踩进某种活物的腔体,发出“噗叽”的、令人牙酸的闷响。他随身携带的藤箱,
里面装满了拓片、墨锭和线装书,此刻也成了累赘,坠得他肩膀酸痛。空气湿冷刺骨,
直往骨头缝里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被冻伤的微痛。这趟行程,
源于一封辗转寄到他北平书斋的信。字迹潦草,力透纸背,
透着一股近乎癫狂的惊惧:“……栖水有狐,非山野之狐!其毛色赤褐,眼如人目,能人言!
镇人皆惧,谓其乃古之‘造畜’所遗妖孽!先生研习异闻,速来一观,迟则恐生大变!
……”信末没有落款,只画了一只极其简略的狐狸轮廓,那几笔线条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邪气,
尤其是那双用墨点出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杜慎之。他研究民俗异闻多年,
对湘西一带流传的“造畜”之术——传说中能将活人化为牲畜的阴毒巫法——早有耳闻,
却从未见过确凿证据。会说话的狐狸?这足以点燃他学者血液里最深沉的探知欲,
哪怕这欲望指向的,可能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沼。“栖水客栈”的匾额歪斜着悬挂在门楣上,
朱漆剥落,露出底下朽木的原色,像一块陈年的旧伤疤。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劣质烟草和浓郁檀香的浑浊气息猛地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小小的桐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污浊的玻璃罩里不安地跳跃着,
将柜台后一个女人的身影投射在布满油污的墙壁上,拉得扭曲而细长。那女人闻声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约莫三十余岁,面容算不上惊艳,
却有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温婉。皮肤是少见阳光的苍白,嘴唇的颜色很淡,
像是褪了色的花瓣。唯有一双眼睛,大而黑,眼珠转动时,
偶尔会闪过一种难以捕捉的、玻璃珠子般的无机质冷光。她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靛蓝布衫,
梳着光滑的圆髻,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早已干枯的白色栀子花。“住店?
”她的声音也如她的人一般,温和平静,没有湘西口音里常见的硬朗,
反而带着点江南水乡的软糯调子。但杜慎之总觉得,那平静之下,
似乎掩盖着某种极其疲惫的东西,如同绷得太久的弦。“是,住店。劳烦老板娘。
”杜慎之放下藤箱,微微颔首。“叫我林晚照就成。”她报了自己的名字,
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钥匙摩擦木抽屉的声音格外刺耳。“楼上,走廊尽头,
左手第一间。”她递过钥匙,冰凉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杜慎之的手背,
那触感让杜慎之莫名地一激灵,仿佛被一小块冰碰了一下。“多谢林老板。
”杜慎之接过钥匙,指尖捻了捻,
钥匙上似乎也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极淡的腥气?
他抬眼打量四周。客栈大堂狭小而陈旧,桌椅都蒙着一层薄灰。然而,
他的目光却被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神龛牢牢攫住了。那神龛极其简陋,
不过是在墙上凿了个浅浅的方形凹槽,外面用粗糙的木条钉了个小框。里面没有神佛塑像,
只孤零零地立着一块小小的、约莫巴掌大的木牌位。牌位是黑色的,
上面刻着几个暗红的字迹。光线太暗,杜慎之眯起眼睛,
也只勉强辨认出似乎是“狐仙娘娘之位”几个字。牌位前,放着一个簇新的、雪白的瓷碟。
碟子中央,赫然摆着一块鲜红的生肉!那肉色泽新鲜,像是刚从什么活物身上割下来的,
边缘还带着一点凝固的暗红血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抹刺目的红,
散发出一种原始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与空气中浓郁的檀香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怪诞感。杜慎之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信中所言,心头疑窦丛生。
这供奉,如此直接而诡异,是祈求?是安抚?还是……某种交易?他强压下胃里的翻涌,
装作不经意地问:“林老板,这供的是?”林晚照擦拭柜台的手微微一顿,头也没抬,
声音依旧平缓:“哦,祖上传下的规矩,供着镇宅的狐仙娘娘。”她顿了顿,补充道,
声音低了些许,像在自言自语,“肉要新鲜的,每日黄昏换过。”规矩?杜慎之不再多问,
拎起藤箱,踩着同样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塌陷的木楼梯上了楼。楼梯扶手油腻腻的,
积满了陈年的污垢。走廊里更是昏暗,只有尽头那扇属于他的房门下方,透出一线微弱的光。
空气里那股混合的怪味更加浓重了,湿冷的气息贴着皮肤游走。推开房门,
一股更浓郁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狭小,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已。
窗户对着客栈的后院,院墙很高,墙头长满了茂密的蕨类植物。院子里黑黢黢的,
隐约可见一些杂物堆放的轮廓,像蛰伏的怪兽。他放下行李,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窗棂。
湿冷的空气夹杂着后院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涌进来。
探头向外望去的瞬间——“沙沙……沙沙……”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爪子刮擦瓦片的声音,
从隔壁屋顶传来。杜慎之循声猛地抬头。屋脊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蹲伏着一个东西。
体型比寻常狐狸大上一圈,毛色是罕见的、在暮色中隐隐发亮的赤褐色。它微微侧着头,
似乎在凝视着杜慎之房间的窗户方向。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眼睛!
那不是野兽的、在黑暗中发着幽光的兽瞳,而是……近乎人类的形状!深棕色的虹膜,
清晰地映着远处桐油灯那一点摇曳的昏黄光芒,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的、近乎好奇的意味!
杜慎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瞬间炸开!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身体僵在窗口。那赤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它没有像普通野兽那样受惊逃窜,
反而极其缓慢地、优雅地转动了一下脖颈。那双类人的眼睛,隔着沉沉暮霭和冰冷的雨丝,
精准地对上了杜慎之的视线!时间仿佛凝固了。冰冷的雨水打在杜慎之的脸上,
他竟毫无知觉。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和审视,像无形的针,刺透了他的皮肤。
那绝非野兽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着一种……一种近乎“思考”的意味!
就在杜慎之几乎要忍不住后退的刹那,那赤狐的尖吻微微开合了一下。
一个极其低微、极其含混、仿佛被风揉碎了的声音,
若有若无地飘进了杜慎之的耳朵:“……看……见……了……”声音嘶哑、怪异,
带着非人的腔调,却无法否认地,组合成了三个清晰可辨的字!杜慎之如遭雷击,
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他猛地向后踉跄一步,“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木窗!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那三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
缠绕在他的耳膜上,嘶嘶作响。“看见了……”它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他?
还是……它知道他看见了它?那声音,是幻觉?还是……那封信上所说的“人言”?!
恐惧和一种被窥视的强烈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栖水镇,这间栖水客栈,连同那个温婉平静的老板娘林晚照,
都笼罩在一层厚重而诡谲的迷雾之下。而他,似乎已经一脚踏了进去。接下来的几天,
杜慎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像一个真正的民俗学者那样开始工作。他走访镇上的老人,
去茶馆旁听闲谈,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关于“造畜术”和“狐仙”的线索。然而,
收获寥寥,且处处透着令人不安的避讳。镇上的气氛沉闷得如同凝固的泥潭。
青石板路湿滑依旧,行人稀少,即便偶尔遇见,也多是行色匆匆,低着头,彼此间极少交谈。
他们的眼神,当杜慎之试图上前搭话时,总是先警惕地在他脸上扫过,
随即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眼皮,匆匆走开。那眼神里混杂着恐惧、一种深沉的麻木,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排斥?茶馆里烟雾缭绕,人声却压得极低,嗡嗡作响,如同蜂巢。
当杜慎之走进去时,原本的低语声会骤然一滞,
所有的目光——带着同样的警惕和探究——都短暂地聚焦在他这个“外乡人”身上,
随即又迅速散开,仿佛他是某种不祥的污秽。他点了一壶最粗劣的土茶,坐在角落。
邻桌几个穿着短褂的汉子,原本正低声议论着什么,见他坐下,立刻噤声,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用布满老茧的手端起粗瓷碗猛灌了一口茶,浑浊的眼睛瞟了杜慎之一眼,
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老哥,”杜慎之耐着性子,
脸上挤出学者惯有的温和笑容,凑近些,“初来贵地,听闻咱们栖水镇有些……嗯,
关于狐仙娘娘的传说?还有那‘造畜’的老话,不知……”那老农模样的汉子猛地一哆嗦,
手里的茶碗差点脱手,茶水泼洒在油腻的桌面上。他慌乱地用袖子擦拭,眼神躲闪,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没……没啥传说!狐仙娘娘……保平安的!‘造畜’?
那都是老辈子人吓唬小娃子的瞎话!莫听人乱嚼舌根!”他语速极快,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说完便扭过头去,再也不看杜慎之,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杜慎之的心沉了下去。这绝不是对待一个普通外来者的态度。他们的恐惧是真实的,
深植骨髓的。这恐惧的对象,显然不仅仅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他锲而不舍,又换了几处询问,
得到的反应大同小异:含糊其辞,讳莫如深,眼神躲闪,甚至带着哀求的意味,
请他不要再打听。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沿着镇子边缘一条泥泞的小路往回走,
经过一片荒废的菜地。一个背着柴禾、佝偻得几乎成九十度的白发老妪,独自蹒跚在田埂上。
她看起来实在太老了,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浑浊的眼睛几乎被耷拉的眼皮完全遮住。
杜慎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尽量放柔声音:“阿婆,歇歇脚?向您打听点事。
”老妪停下脚步,慢悠悠地转过身。她仰起头,费劲地抬起松弛的眼皮,
那双浑浊得如同蒙了厚厚一层翳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杜慎之的方向。她没有说话,
只是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杜慎之耐着性子,
又重复了一遍问题:“阿婆,您知道咱们这儿的狐仙娘娘吗?
还有那‘造畜’……”听到“造畜”二字,老妪那浑浊的瞳孔似乎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
她枯树皮般的手紧紧抓住了背篓的系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杜慎之几乎要放弃。终于,一个极其嘶哑、仿佛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声音,
断断续续地响起:“狐……眼……看不得……”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模糊,
…就被勾走咧……变……变得跟它们一样……畜生……”杜慎之屏住呼吸:“变得跟谁一样?
狐狸?”老妪没有直接回答,喉咙里又发出“嗬嗬”的怪响。她抬起一只枯瘦的手,
颤巍巍地指向远处镇子中心祠堂的方向,又猛地缩回,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仿佛那方向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语不成句,
…骨头……啃……啃得响……祖宗……祖宗不管啦……管不了啦……”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
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她猛地推开杜慎之试图搀扶的手,
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背着那捆沉重的柴禾,以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跌跌撞撞的姿势,
慌不择路地逃进了旁边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
只留下簌簌的声响和空气中弥漫的、浓烈的腐朽草木气息。杜慎之僵立在原地,
老妪最后那几句破碎的呓语,如同冰冷的锥子,
狠狠凿进他的脑海:“剥皮……啃得响……不是人……”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遍全身。
他抬头望向祠堂的方向,那里是镇子最高处,青黑色的屋顶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着,
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回到栖水客栈,
那股混合着檀香、霉味和生肉腥气的味道似乎更加浓烈了。杜慎之径直上楼,反锁了房门。
他靠在门板上,心脏还在因老妪那番话而狂跳不止。警告是真的!不可直视狐眼!
而老妪的疯话,更是将恐怖具象化了——剥皮!啃骨!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镇民的沉默和恐惧如同铜墙铁壁,将他隔绝在外。唯一的线索,
似乎只有那封匿名信和那夜惊鸿一瞥的赤狐。必须找到更确凿的东西!
他猛地想起藤箱里那几本关于湘西巫傩秘术的残破笔记。其中一本提到,
一些施行古老禁忌巫法的家族,为了防止秘术失传或被外人窥探,
往往将关键的咒文或仪式记录,藏在宅邸最隐蔽、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栖水镇,
哪座宅邸最古老、最神秘?
杜慎之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镇子东头那座孤悬在缓坡上的巨大宅院——陈家老宅。
那是镇上唯一一座青砖黛瓦、带有明显前清官宦府邸格局的建筑,但早已荒废多年。
高耸的院墙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黑漆大门上的兽头衔环锈迹斑斑,常年紧闭,
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陵墓。镇民们提到它时,总是绕着走,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忌惮。
就是那里了!决心已定,杜慎之反而冷静下来。
他整理好随身的工具:一把短小的、用于拓印碑刻的锋利刻刀,一小盒墨,
几片坚韧的桑皮纸,还有一支德制小手电筒。他换上深色的、便于行动的短褂,
将一切收拾妥当,只待夜深。时间在等待中缓慢爬行。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湿气更重,
浓雾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无声地吞噬了客栈的后院,连高墙都变得影影绰绰。
楼下大堂那盏桐油灯微弱的光晕,透过门缝和楼梯的缝隙渗上来,
在走廊的地板上投下扭曲变幻的光斑。杜慎之屏息静听。终于,
楼梯上传来林晚照极轻的脚步声。她似乎习惯性地在走廊里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倾听什么。
接着,是楼下大堂那扇通往内院的小门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杜慎之知道,
她开始每晚例行的“供奉”了。这是最好的时机。他像影子一样滑出房门,
悄无声息地溜下楼梯。客栈大门没有上锁,
沉重的木门被他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发出“吱呀”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夜里却格外清晰的**。他心头一紧,
迅速闪身出去,反手轻轻将门带上。浓雾如冰冷的纱幔,瞬间包裹了他。能见度不足十步,
青石板路湿滑冰冷,两旁的木楼在雾中只剩下模糊而扭曲的轮廓,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
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和踩在湿滑石板上细微的“嚓嚓”声,
在浓雾中诡异地放大、回荡。一股寒意穿透衣物,直抵骨髓。他凭着白天的记忆,
摸索着朝镇东方向走去。雾气越来越浓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只能依靠脚下石板路的细微走向和偶尔碰触到的冰冷石墙来判断方位。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仿佛踩在深渊边缘。不知走了多久,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否迷失在这片浓雾中时,脚下的小路陡然向上倾斜。他抬起头,
前方浓雾深处,一座巨大、沉默的黑色轮廓缓缓显现出来——陈家老宅。
它如同一个蹲踞在黑暗中的庞然巨物,散发着腐朽、死寂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高耸的院墙在雾中显得更加森严。杜慎之绕到宅子侧面,
找到一处院墙因年久失修而坍塌的豁口。断砖残瓦堆叠,湿滑的青苔覆盖其上。
他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砖石冰冷湿滑,带着刺骨的寒意。翻过墙头,
落地时踩在院内厚厚的落叶和腐殖土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老宅内部比外面更加黑暗。
高大的树木只剩下狰狞的枝桠,如同无数枯瘦的鬼爪伸向雾蒙蒙的天空。
残破的亭台楼阁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骨架。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植物和动物尸体的混合气味。死寂,绝对的死寂。
杜慎之拧亮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刺破浓雾和黑暗,如同一条颤抖的蛇。光柱所及之处,
是布满蛛网的雕花窗棂,是倾颓的假山石,是干涸的、长满浮萍的水池。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前院,走向主屋。主屋的大门早已朽坏,歪斜地敞开着,
像一个黑洞洞的巨口。他跨过高高的门槛,踏入屋内。手电光扫过,灰尘在光束中狂乱飞舞。
屋内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朽烂的家具残骸。阴冷的气息包裹着他,仿佛踏入了墓穴深处。
他仔细地搜寻着地面、墙壁,试图找到通往地窖或夹层的入口。
目光扫过墙壁上几幅残破的字画,大多已被虫蛀水浸得面目全非。
他的目光突然被主屋后墙角落里,一块颜色略深的墙砖吸引住了。
那块砖的边缘似乎有些微的缝隙,而且砖面的磨损程度也与其他地方不同。他快步走过去,
蹲下身,用手指仔细地抠摸那块砖的边缘。果然!手指能感觉到一丝松动!他心中狂喜,
立刻从怀里掏出那把刻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砖缝撬动。砖块被周围的灰浆粘得很牢,
他费了好一番力气,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才终于将那块沉重的青砖撬了下来。
砖块后面,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书本大小的方形孔洞!杜慎之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屏住呼吸,
将手电光对准洞口照了进去。里面果然放着一个狭长的木匣!
木匣早已被湿气侵蚀得发黑变形,表面布满了霉斑。他小心翼翼地将木匣取出,
入手沉重冰凉。匣盖没有上锁,只是被时间锈蚀得难以打开。他用刻刀插入缝隙,用力一撬。
“啪嗒。”匣盖应声弹开。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朽木、墨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气扑面而来。
匣内放着一卷颜色发黄发脆的皮纸,边缘已经残破不堪。杜慎之强忍着刺鼻的气味,
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展开了那卷皮纸。昏黄的手电光下,
纸上是密密麻麻的、用朱砂混合着某种暗红近黑的颜料写成的文字!那字体扭曲怪异,
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他快速浏览着,呼吸越来越急促。“……造畜之法,逆乱阴阳,
夺人魂魄,锢于兽躯……施术者,需以五毒心血为引,怨骨为柴,燃不灭之阴火……受术者,
其形虽易,其魂未泯,困于毛皮骨肉之间,哀嚎不得出……”“……欲破其法,
唯‘识破’一途!受术之畜,其瞳乃魂门之隙……若得生人直视其目,识其本相,
唤其真名……则术法自溃,魂归故体,其形亦复……”“……然此法凶险至极!
施术者必有所感……识破者,若未能当场唤醒受术之魂,反泄其秘……必遭群畜噬魂,
永堕畜道,不得超生!慎之!慎之!”皮卷的末端,用更加刺目的红黑颜料,
画着一个极其繁复诡异的符咒图案,旁边用更小的字注释着:“……此乃‘封魂印’,
施术者烙印于畜身,锁其魂识,使其浑噩,永记主奴之分……”皮卷的内容如同冰水浇头,
让杜慎之浑身冰冷,却又在心底燃起一丝明悟的火光!原来如此!信中所言非虚!
“造畜术”真实存在!而破解的关键,就在于“识破”!直视狐眼,识其本相,唤其真名!
难怪镇民如此恐惧直视狐眼!那不仅可能被“勾魂”,
更可能因为“识破”而引来施术者的疯狂报复!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句“必遭群畜噬魂,
永堕畜道”上,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四肢百骸。他猛地意识到,
自己那夜在窗口与赤狐的对视,以及那句“看见了”……很可能已经触发了某种危险的机制!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皮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簌……”一阵极其细微的、密集的、仿佛无数爪子在瓦砾、落叶和泥土上刮擦、奔跑的声音,
毫无征兆地从老宅的四面八方响起!由远及近,如同潮水般迅速涌来!
杜慎之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抬起头,熄灭了手电筒,
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黑暗和浓雾之中,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就在老宅的院墙之外!甚至就在他刚刚翻进来的那个豁口附近!无数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夹杂着压抑的、类似野兽喉咙里发出的低低呜咽和喘息声!它们停在了外面,似乎在逡巡,
在嗅探!被发现了!它们尾随而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杜慎之的心脏。
他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敢动,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黑暗中,
他仿佛能感受到无数双冰冷、非人的眼睛,正穿透浓雾和残破的院墙,
死死地盯着他藏身的位置!那些“狐狸”,或者说,那些被“造畜”的“东西”,它们来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墙外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墙外那些密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如同退潮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