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贴着墙听,听见丈夫喊「寡妇」,声音酥软,像母亲年轻时唱的小调。
1墙后秘笑我贴着墙,像贴在一块冰上。墙那边传来笑,女人的笑,先低后高,
像猫伸懒腰,尾音拖得极长,钻进我耳膜,挠得我心口发痒。
那笑声我听过二十年——在我妈哄我睡时,在她跟卖香人砍价时,在她哭到一半突然收声时。
可我妈死了,死在寡妇这名号里,死在城西那间终年点檀香的旧屋。我亲手烧了她的香,
剩下的半盒锁进抽屉,钥匙挂在我胸口。现在那味道却爬到我枕头上,缠进我男人的外套。
周晋说加班,他说老板难缠,他说染了同事的香水。我信,我装信,我替他熨衬衫,
指尖沾到那层油腻的甜,胃里翻江倒海。直到昨夜,我听见隔壁客房「咔哒」一声,
像有人踩松了地板。那房子空了一年,我妈走后我就搬过来,把她的旧床拆了,
把她的香锁了,把她的照片反扣。我以为那里只剩灰。可笑声从灰里爬出来。我数着秒,
一秒,两秒,三秒——周晋的声音贴上去,低哑,带着他求欢时特有的水汽:「小寡妇,
想我没有?」我胸口那把钥匙像被火烤,烫得我滚下床,赤脚踩地,寒气顺着脚背爬进骨头。
我贴回墙,耳朵变成一只被踩扁的虫,疼,却退不开。女人的笑更近了,穿过木板,
擦过我耳廓,变成一句软绵绵的「死鬼,轻点」。我牙关打颤。那声调,那吐字,
那尾音像钩子,把我拽回十二岁:我发高烧,我妈坐在床边,一手端姜汤,一手拍我背,
嘴里哄「死鬼小禾,快好」。我猛地拉开门,冲进走廊。客房门缝透出一线黄光,像刀口。
我伸手,指尖离门把一厘米,听见里面床板咯吱,节奏整齐,像锤子敲钉子,
一下一下钉进我天灵盖。我逃回卧室,用被子蒙头,数自己的心跳。一二三四,数到七百,
隔壁安静下来,灯熄了,香味却更浓,从门底漫进来,像一条不肯死的蛇。天刚灰,
我就站在抽屉前,钥匙抖得插不准锁孔。啪,抽屉开,檀香皂纸破了个洞,边缘沾着油渍,
有人取出来过,又胡乱塞回。我合上抽屉,抬头看镜子,里面的人脸色青白,嘴角下垂,
像守灵纸人。周晋进门,带着晨露,头发却干,领口反着穿。他冲我笑,
像什么都没发生:「青禾,昨晚我回来太晚,怕吵你,睡客房了。」我哦了一声,
喉咙里滚出这个字,像吞了碎玻璃。他进浴室,水声哗哗。我拉开他外套,
内袋露出一角丝巾,红底白梅,我妈生前最爱。我攥在手里,布料冰凉,却蒸得我眼眶发痛。
白天我去买菜,走得极慢,阳光像针。我数树影,数到第七棵,忽然掉头往回跑,
一路跑一路掏钥匙,钥匙勒断指甲也不觉得疼。我冲进客房,掀床垫,空;拉衣柜,
空;趴地照床底,灰尘里躺着一只耳钉,银莲款式,我妈下葬时我亲手给她戴上的另一只。
我捏着耳钉,坐到天黑。周晋电话来说加班,我嗯嗯,声音甜得自己作呕。我煮面,煎蛋,
蛋心流黄,像那晚墙那边的灯光。我洗好碗,擦净手,涂口红,换上他最爱的那条睡裙,
然后——我关灯,靠墙,等。十点整,脚步声上楼,蹑手蹑脚,像偷米的老鼠。
门合页发出熟悉的叹息,接着是拉抽屉,撕纸,火机咔哒,香味冒头。我数到十,赤足下地,
像幽灵滑过走廊。客房门没锁,留一条缝,灯光在里面晃,照出两道影子,叠在一起,
密不可分。女人先笑,男人后喘,香雾从门缝喷出来,扑我一脸。我抬手,握成拳,
指甲陷进掌心,疼得正好。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踹门。2亡母重生门被踹得弹回墙边,
锁舌崩裂,木屑飞到我眼皮上,生疼。黄光扑面,像有人抡圆了胳膊给我一耳光。我睁着眼,
却看不清:床上有两团白,一条属于周晋,带着我亲手选的青灰**;另一条背对我,
肩胛骨削薄,黑发垂到腰,像一匹被揉皱的绸。她回头,嘴角还挂着笑,眼尾飞着红,
像刚唱完一台戏。我喉咙里迸出两个字,破音,像碎瓷片刮过玻璃——「娘......」
柳如晦,我死去的妈,此刻活生生坐在周晋腰边,锁骨下那颗朱砂痣被灯光照得滴血。
她没死,她在我身上掐过的指甲印还在,她却在这里,在我家客房,在我男人怀里。
我胸口嗡的一声,像有人把大钟塞进肋骨,再撞一锤。耳膜爆裂,血往头顶冲,
膝盖却往后软,脚跟磕到门框,疼得发木。周晋先动,他抓被角遮下身,唇角发抖:「青禾,
你听我——」「闭嘴!」我尖叫,声音劈叉,劈得自己头皮发麻。我指向床上那个女人,
指尖抖成筛子,「你,你是谁?」柳如晦缓缓披衣,盘扣一粒一粒系,
像替我缝嫁衣时那样慢条斯理。她抬眼,目光凉而亮,像冬夜井口映出的月亮。「禾,」
她叫我乳名,声音软得像从前哄我喝姜汤,「三年不见,连娘都不认了?」我胃里翻江倒海,
酸水涌到牙根。我死死抓住门框,指甲抠进裂缝,木刺扎进指腹,血珠滚出来,
我却觉不出疼。「你不是死了吗?我烧的你,我捧的盒,我——」我哽住,喉咙被回忆掐住,
「你凭什么,在这里?」周晋扑过来拉我,身上带着熟悉的檀香,混着汗腥,像腐烂的桂花。
我扬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脆响,震得我虎口发麻。他踉跄,撞到床头柜,玻璃杯落地,
碎渣四溅。柳如晦起身,赤足踩碎渣,血珠从她脚底渗出,她却像踩雪,眉头不皱。
她弯腰捡起我的睡裙吊带,指尖摩挲,抬眼对我笑,那笑里带钩子。「你爹害我守寡,」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砸我耳膜,「我让他女儿也守寡,公平。」一句话,二十个字,
把我世界观撕成两半。我眼前发黑,耳边蜂鸣,仿佛有人拿锯子锯我后脑。我扶墙,
指甲在石灰上刮出五道白痕,粉末簌簌落在我脚背,像一场微型雪崩。
「你疯了......」我喘,声音像破风箱,「他是你女婿!」「女婿?」她嗤笑,
眼尾皱纹像刀刻,「我生你时,你爹正和别的女人度蜜月。女婿算什么?」她往前走一步,
我往后退一步。背脊抵到走廊墙,冰凉透骨。周晋又来抓我手腕,掌心黏汗,像蛇鳞。
我甩开,反手又是一巴掌,用尽全身力气,他嘴角渗出血丝。「青禾,你冷静,
是你娘先勾我——」他喊,声音嘶哑,像被掐脖的鸡。我转脸看他,灯光在他头顶炸开,
他面目扭曲,陌生得可怕。我忽然笑出声,笑声尖利,像玻璃碎在黑夜,笑到眼泪滚下来,
滚烫,砸在胸口,把睡裙浇出深色圆点。「你们,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丈夫,」
我一字一顿,齿间渗血,「真般配。」柳如晦抬手,想抚我脸颊,像小时候替我擦泪。
我偏头躲过,她的指尖擦过我耳廓,冰凉,像蛇信。我猛地弯腰,干呕,却只吐出酸水,
滴在地板,溅起微小水花。「禾,别弄脏自己。」她轻声劝,声音温柔得像从前哄我吃药,
「回去睡,明早娘给你煮红糖粥。」我抬头,看她脸,灯光在她瞳孔里燃成两点鬼火。
我忽然明白,这不是噩梦,这是现实,比噩梦更锋利。我转身,赤脚奔向楼梯,
木板在我脚下**,像替我哭。周晋追出来,扯住我胳膊,指甲掐进肉里:「青禾,
你听我说——」我抡起走廊的花瓶,砸向他肩膀,瓷片四散。他痛呼松手,我趁机冲下楼,
膝盖发软,一步踏空,滚下最后五级台阶,肩头撞地,钝痛,我却顾不上,爬起,拉开大门。
夜风灌进来,像冰水浇头。我冲出门,赤脚踩在石子上,血珠从脚底渗出,却感觉不到疼。
我回头,看见周晋站在楼梯口,灯光从他背后切过来,把他影子拉得老长,
像一条追我的黑狗。「青禾——」他喊,声音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我转身,没入黑暗,
耳边只剩自己心跳,像鼓,像雷,像世界崩塌的回声。3旧站密谋我三天没回家。
住在小旅馆,墙纸剥落得像旧皮,水龙头一夜滴了四百七十三下,像谁在数我的命。
第四天傍晚,手机震,一条陌生号传来照片:城西旧车站,晚七点半,
穿红大衣的我妈——不,是柳如晦——坐在长椅上,腿边放着一只保温桶。我盯着屏幕,
指尖冰凉。去,等于再往胸口扎一刀;不去,那把刀会永远悬在梦里。六点半,
我还是洗了脸,盖住乌青,刷了两层口红,像给自己缝一层新皮。旧车站废置多年,
铁轨生满黄锈,风里一股柴油混着鸟粪味。柳如晦坐在最末的长椅,大衣下摆被风掀起,
露出里头月白旗袍,像把旧时代硬拽进黄昏。她面前摆着保温桶,盖子掀开,白汽盘旋,
是红糖粥的味道——我例假痛,她煮了十几年,一口一口吹凉喂我。
我脚步在碎石上碾出声响,她抬头,目光穿过蒸汽,像隔着二十年看一个婴儿。「禾,坐。」
她拍拍身边,声音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稳。我坐下,距离一臂,能闻到她发间檀香,
混着粥甜,像两条时间缠在一起。她递勺,我伸手,
却在半空停住——那手腕内侧有一道蜈蚣似的疤,褐色,凸起,我以前没见过。
「你爸用烟头烫的。」她顺着我的视线,轻描淡写,「那天他端相机,
抓我和隔壁教书先生肩并肩,快门一按,我成了破鞋。」我喉咙发紧,勺尖磕在桶沿,脆响。
「教书先生是冤枉的,对么?」我声音哑,却死死盯着她。「冤枉?」她笑,眼尾拉出细纹,
「他收了钱,配合摆姿势,事后你爸给他安排进县城小学。我挨千夫指,他升教导主任,
多干净。」风卷来一截锈铁味,我胃里翻江倒海。「那时候我怀你弟弟,四个月,肚子刚显。
」她舀粥,吹了吹,像说别人的故事,「你爸带族老闯进来,说野种不能留,一脚踹这里。」
她指小腹,旗袍布料滑下去,塌陷一块,像被岁月挖走一团肉。我手指掐进大腿,
隔着牛仔裤,指甲断了一只,血珠渗出来,却感觉不到疼。「孩子死在夜里,
我自己躺在柴房,用剪刀割的脐带,血顺着地缝流,像泉。」她抬眼,眸色深得映不出光,
「第二天,离婚书摆桌上,我净身出户,你爸迎娶银行行长的独女,锣鼓响到村口。」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喉咙被回忆堵住:七岁的我躲在楼梯角,
看父亲牵一个穿金边旗袍的女人进门,回身抱起我,说『叫妈妈』。我哭,他捂住我的嘴,
掌心全是酒味。「你为什么不带我走?」我声音劈叉,像钝刀锯竹。「我试过。」她放下勺,
从怀里摸出一封发黄信纸,展开,末尾被火烧去半截,「我写给你的信,托你爸转交,
他当我的面点火,说『女儿姓许,不姓柳』,火星扑到我裙摆,烫个洞,像烙章。」
我接过信,指尖抖,纸脆得掉渣,残余字迹被泪晕开,却还能辨出一句:禾,
娘在车站树下等你。眼泪砸在「等你」上,墨迹化开,像黑血。「我守寡二十年,
学调香、学缝旗袍、学记账,把恨一针一线纳进布里,等你来长大。」她伸手,
指腹擦过我泪,粗糙,带着檀香味,「我回来,不是抢你男人,是要你亲手割断那根烂绳,
跟我一起,把许家拖进坟。」我抬头,天边最后一道夕阳沉入铁轨,像被铁轮斩断。风停了,
四周安静得只剩心跳。「女儿,」她声音低下去,却更亮,像刀出鞘,「你不是他老婆,
你是我最后的刀。」她掌心向上,伸到我面前,掌纹里嵌着岁月的黑,像一张网,
也像一条路。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三天前砸花瓶留下的疤还在,血迹已干,却隐隐发烫。
我慢慢抬起手,悬在她掌心上空,一寸,半寸,终于落下。皮肤相贴,温度交换,
血脉在底下汹涌,像两条河冲破堤岸,汇成一条。夜色彻底压下来,旧车站灯闪了几下,
亮不起。远处传来汽笛,却没有列车。我们坐在长椅,影子并成一把剪刀,剪碎最后一缕光。
4致命账本我回来那天,周晋在门口跪了两个小时。膝盖下是碎瓷片,
那是我那夜摔的花瓶,他一声不吭,像条温顺的狗。我盯着他头顶的发旋,
忽然想起新婚夜他俯身替我脱鞋,也是这个角度,温柔得能掐出水。我伸手,他以为我要扶,
眼睛亮起,我却只是拨开他,淡淡说:「进去吧,别让人看笑话。」他愣住,随即爬起,
拍掉膝盖上的血,跟在我身后,像影子。我原谅得太轻易,他反而惶恐,夜里翻来覆去,
手背搭在我腰上,试探。我呼吸平稳,心跳却打鼓,一寸寸盘算:先让他松,再让他漏。
第二天我照常做早餐,煎蛋流黄,吐司去边,牛奶加热到六十度,端到他面前。他盯着蛋黄,
像盯随时会破的谎言,我弯唇:「晋,公司最近不是资金紧?我手里还有点嫁妆,
改天转给你。」他眼里疑云散开,伸手握我,掌心潮汗:「青禾,你真好。」我笑笑,
抽回手,转身洗碗,水声盖住牙齿打颤的响。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扮演贤妻,替他搭配领带,
熨好衬衫,甚至在他喝醉回来时蹲下来替他脱臭袜。他渐渐松弛,手机倒扣在床头,
密码却再没换——还是我的生日,他以为我蠢到连这点都信。机会在一个雨夜降临。他洗澡,
手机亮,屏幕弹框:【晋哥,新货到了,老地方见。】发信人——「矿场老猫」。
我记下时间,第二天说要去美容院,实则打车跟到他公司后巷。破旧的面包车旁,
他递出一个黑色公文包,接货的男人掀开一角,我远远看见里面是一叠护照。雨大,伞低,
他们没发现我。当晚,他回家,外套口袋多了支新U盘,金属壳刻着「ZJ」缩写。
我趁他睡熟,用镊子夹出,塞进自己睡衣口袋。心跳声大得仿佛敲锣,我背对他,
数了三百秒,才敢呼吸。U盘有加密,我试了三次——我的生日、结婚纪念日、他生日,
全错。第四次,我输入「0417」,柳如晦被赶出家门的那天,锁开了。
屏幕跳出Excel表,密密麻麻数字、人名、日期。我一行行看,
血一寸寸凉:——「黑工27,死亡2,封口费30万。」——「护矿队贿赂,月度10万,
节日加5万。」——「边境货源,16人,成本48万,卖出160万。」最后一栏,
用红字标着:【许青禾——人寿保单300万,受益人:周晋。】我猛地合上电脑,
冲进洗手间,冷水浇脸,止不住干呕,胆汁涌到舌尖,苦得发涩。镜子里的女人眼眶凹下,
嘴角抽搐,我却对她笑,笑出声,像碎玻璃互相刮。第二天我照常做早餐,
周晋咬着我烤的面包,夸我贤惠。我递上牛奶,杯底沉着两颗白色安眠药——他昨晚熬夜,
需要「补觉」。二十分钟后,他倒在沙发,鼾声起。我拿钥匙开他车内抽屉,
取出那本真皮手账,封面刻着烫金徽,是他公司logo。翻开,
里面夹着发票、合同、银行卡副卡,以及一张手写清单:资产转移时间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