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沈府。
三更天的雨,又冷又密,砸在朱漆大门上,洇开一片深色。
沈奇就站在这雨里。
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开门。”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刺破了雨幕。
门房里探出个脑袋,睡眼惺忪,看清来人后,那点睡意瞬间飞得无影无踪。
“二……二少爷?”
门开了,只开了一道缝。
门房老张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从缝隙里挤出来,带着为难。
“二少爷,您怎么回来了?”
这话问得可笑。
这是他的家,他怎么不能回来?
沈奇没理他,抬脚就要往里走。
一只手拦住了他。
是老张的手,干瘦,却很有力。
“二少爷,大少爷吩咐过,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
老张的话没说完,因为沈奇的眼神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不是一个请求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像深冬腊月里结了冰的湖面。
老张的手,触电般缩了回去。
沈奇迈步跨过门槛。
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混杂着纸钱燃烧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脚步一顿。
整个沈府都挂上了白幡,风一吹,像是无数招魂的惨白手臂。
灵堂设在正厅。
满目缟素。
正中央一口黑沉沉的楠木棺材,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棺材前,跪着一个披麻戴孝的男人。
身形挺拔,背脊如松。
是他的好大哥,沈浪。
听到脚步声,沈浪缓缓回头。
他长得和沈奇有七分像,但眉眼间少了那份疏离,多了几分深沉的算计。
“阿奇,你回来了。”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仿佛他不是一个离家三年、音讯全无的弟弟,只是一个出门遛弯刚回来的邻居。
沈奇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棺材上方的牌位上。
“故显考沈公讳渊之灵位”。
父亲。
沈渊。
死了。
沈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一缩,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三年前被父亲亲手赶出家门,发誓混不出个人样绝不回来。
没想到,回来时,却是天人永隔。
“怎么死的?”他问,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浪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孝衣,动作不疾不徐。
“父亲前几日去城外马场,不慎坠马,伤了头。”
不慎坠马?
沈奇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父亲沈渊,自幼习武,骑术冠绝京城,二十岁时曾在皇家秋猎中拔得头筹,御赐宝马“踏雪”。
一个能在疾驰的马背上挽弓射下飞雁的人,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哪匹马?”沈奇追问。
“是踏雪。”
不可能。
踏雪是父亲的爱马,通人性,跟了父亲二十年,比亲儿子还亲。
它绝不会让父亲摔下来。
沈奇一步步走向灵堂,周围的族亲们看着他,眼神各异。
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疏远和戒备。
他像一个闯入者,打破了这里的“和谐”。
“我要看父亲。”沈奇站定在棺材前。
沈浪眉头微皱:“阿奇,父亲已经入殓,还是不要打扰他安息了。”
“我说,我要看父亲。”
沈奇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伸手,就要去推那沉重的棺盖。
“放肆!”
一声厉喝从旁边传来。
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面色不善。
是沈家的二叔,沈二海。
“沈奇,你还当这里是沈家吗?你三年前被大哥亲手逐出家门,如今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你大哥指手画脚?”
沈二海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灵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奇身上。
三年前,他因为一件“丑事”,被父亲盛怒之下赶出京城。
这件事,是沈家的禁忌,也是他沈奇的耻辱。
如今被当众揭开,像是在他心上又划了一刀。
沈奇没有看他二叔,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口棺材。
“我是不是沈家人,轮不到你说了算。我是父亲的儿子,他死了,我这个做儿子的,看他最后一眼,天经地义。”
“你……”沈二海气得脸色涨红。
沈浪抬手,拦住了他。
“二叔,算了,让阿奇看吧。”
他语气温和,像个宽厚仁德的兄长。
“他毕竟是父亲的儿子,让他送父亲最后一程,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沈二海冷哼一声,退了回去,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没规矩的东西”。
沈浪走上前,和沈奇并肩而立。
“开棺吧。”他对下人吩咐道。
几个家丁立刻上前,合力去抬那棺盖。
“嘎吱——”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棺盖被缓缓移开。
一股混杂着药草和腐败的气味涌出。
沈奇屏住呼吸,探头向里看去。
棺材里,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
双目紧闭,嘴唇发紫,脸上化了厚厚的妆,却依然掩盖不住那死灰般的气色。
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不怒自威的父亲吗?
沈奇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父亲的脸。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他的目光凝固了。
父亲的右边太阳穴上,有一块不明显的淤青。
被厚厚的粉底遮盖着,但在灵堂昏黄的烛光下,依然透出一点淡淡的青紫色。
坠马,伤的是头。
可这伤,怎么看都不像是摔出来的。
倒像是……
被什么钝器,重重地击打过。
沈奇猛地抬头,看向沈浪。
沈浪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悲痛而沉稳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破绽。
但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东西,却没能逃过沈奇的眼睛。
那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沈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父亲的死,果然有蹊明。
而这满堂的“亲人”,每一个,都有嫌疑。
他缓缓收回手,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不能急。
现在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任何冲动的行为都只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要忍。
忍到,查出真相的那一天。
“盖棺吧。”沈奇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浪似乎有些意外,多看了他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家丁们再次上前,将棺盖合上。
“咚”的一声闷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也隔绝了沈奇最后的一丝希望。
从今天起,他要面对的,不再是父亲的责骂和失望。
而是一群戴着假面的豺狼。
他必须活下去。
然后,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血债血偿。
灵堂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纸钱燃烧的哔剥声。
沈浪拍了拍沈奇的肩膀,姿态亲密。
“阿奇,你刚回来,先去休息吧。你的院子,我一直让人打扫着。”
沈奇没有动。
他转过身,面对着满堂的沈家族人,一字一顿地开口。
“从今天起,我,沈奇,搬回沈家。”
“父亲的丧事,我这个做儿子的,要亲自操办。”
“直到,送他老人家入土为安。”
话音落下,满堂皆惊。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被逐出家门的“弃子”,一回来,就要夺权。
沈二海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沈浪的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也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风,从堂外灌入,吹得白幡猎猎作响。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沈家大宅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