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大梁唯一女将军凯旋那日,府邸正被血洗。隔着三条街听见家族濒死的惨叫,
我策马狂奔只看到满地亲族尸体。母亲用血在帕上写“阿灼快逃”,
而落款竟是未婚夫萧临渊的名字。我笑着烧掉染血战袍,换上一身素衣走进他的王府。
“王爷,沈家满门死绝了。”我低头奉茶时露出颈间红痣。
他温柔摩挲那颗痣:“你很像她,留下吧。”他不知道,我每日在他膳食加的慢性毒药,
正来自母亲医书。更不知晓,他病弱的老王妃突然暴毙,是因发现了我真实身份。
大婚那夜,我掀开盖头,将匕首抵在他心口。“这身嫁衣,用你全族的血染红可好?
”血,浓稠得化不开,浸透了朱雀大街的每一块青石板。沈灼勒住缰绳,
胯下战马“踏雪”喷着粗重的白气,不安地刨着蹄子。她身后,
是黑压压、沉默如铁的玄甲军,刚刚从北境浴血归来,
盔甲上凝结着敌人的血污与塞外的寒霜,肃杀之气尚未散去。
震天的凯旋号角在城门外响彻云霄,百姓的欢呼浪潮般涌来,几乎要掀翻整个京都。“将军!
是沈将军回来了!”“天佑大梁!沈将军威武!”“快看!那就是我们大梁的女战神!
”无数双手臂挥舞着,鲜花和彩绸如雨点般抛向队伍。沈灼高坐马背,身姿笔挺如标枪,
玄铁重甲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衬得她一张脸愈发白皙,也愈发冷肃。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这份迟来的、以沈家满门忠骨换回的荣耀。
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得近乎扭曲的脸庞,心底却无半分波澜。只有无尽的疲惫,
沉甸甸地压在骨缝里,随着战马的颠簸,隐隐作痛。快了,就快到家了。她想。
娘亲亲手做的桂花糕,阿爹藏在书房梨花木柜最深处的那坛十八年女儿红,还有小妹云舒,
必定又缠着大哥给她讲战场上的故事……还有他,萧临渊。出征前,他在月下执着她的手,
说待她凯旋,便以十里红妆迎她过门。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忽略的暖意,
终于艰难地撬开了她冰封的心防。就在这时,风变了。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突兀地、蛮横地撕裂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汗味,穿透鼎沸的人声,狠狠撞入她的鼻腔。
沈灼猛地攥紧缰绳,指节瞬间绷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粗糙的皮革里。这味道……不对!
这不是战场上的血腥,那早已熟悉到麻木。
这是一种……新鲜的、滚烫的、带着绝望温度的屠杀之息!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将她方才那点微末的暖意冻结、粉碎!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攫住,骤然停跳,随即又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驾——!”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来不及对身后的副将下达命令,沈灼猛地一夹马腹,
喉咙里迸出一声嘶哑到变形的低吼。踏雪与她心意相通,
感受到主人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惊怒与恐慌,长嘶一声,四蹄腾空,
化作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瞬间冲破了欢呼的人群,朝着沈府的方向狂飙而去!
欢呼声在她身后戛然而止,化作一片惊愕的嗡鸣。
百姓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女战神如疯魔般绝尘而去,沉重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
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一路溅起暗红色的泥泞——那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早已渗透了整条长街!风在耳边凄厉地尖啸,刮得脸颊生疼。沈灼伏低身体,
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三条街!仅仅隔着三条街!
那府邸深处传来的、被距离模糊却依旧刺入骨髓的濒死惨嚎,此刻如同万千钢针,
密密麻麻扎进她的耳膜,扎穿她的理智!近了!更近了!
沈府那朱漆剥落、象征百年将门荣耀的兽头大门,洞开着,像一个被撕裂的巨大伤口,
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守卫。没有熟悉的门房老张堆着笑的脸。只有死寂。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扑面而来,将她彻底淹没。踏雪冲到府门前,
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怆的长嘶。沈灼几乎是滚落下马,踉跄着冲进洞开的大门。眼前,
是地狱。曾经花木扶疏、笑语晏晏的前院,已沦为修罗屠场。尸体,横七竖八,层层叠叠。
管家福伯倒在影壁旁,双目圆睁,手中还死死攥着一根断裂的门闩。
几个护院家丁倒在血泊里,兵器散落一旁,身上布满深可见骨的创口,显然经过激烈的抵抗。
花圃里精心培育的牡丹,娇艳的花瓣被黏稠的血液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凄厉的暗红。血,
到处都是血。墙壁上溅射着泼墨般的血点,青石板地被染成暗红,
粘稠的液体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无声地流淌,蜿蜒着渗入砖缝。“爹——!娘——!
云舒——!”沈灼的嘶喊冲破喉咙,带着血沫的腥甜,在死寂的庭院中空洞地回荡,
激不起任何回应。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内院,每一步都踏在亲人的血泊里。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大哥沈枫倒在通往书房的月洞门边。他一身便服,手中无剑,
胸口插着一把样式奇特的弯刀,刀柄镶嵌着墨绿色的异域宝石,在血污中闪着幽冷的光。
他双目怒睁,死死盯着某个方向,仿佛要将凶手的样子刻入地狱。沈灼扑过去,
颤抖的手指抚上大哥冰冷僵硬的脸颊,那熟悉的、总是带着包容笑意的轮廓,
此刻只剩下愤怒与不甘的凝固。“大哥……”破碎的呜咽堵在喉咙,眼泪早已干涸,
只剩下灼烧般的痛。她猛地抬头,
顺着大哥死不瞑目的方向望去——那是母亲日常礼佛的静室!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冲了过去。静室的门虚掩着,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推开门。
母亲沈夫人静静地伏在冰冷的蒲团上。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裙,发髻一丝不苟,
仿佛只是虔诚礼佛时太过疲累,沉沉睡去。然而,她身下蔓延开的大片暗红,却刺目惊心。
沈灼扑到母亲身边,轻轻将她翻转过来。母亲的脸苍白如纸,嘴角却凝固着一丝奇异的平静。
她的右手紧紧攥着,指缝里露出一点素白绢帕的边角。沈灼颤抖着,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
才一根根掰开母亲冰冷僵硬的手指。一方染血的素白绢帕滑落出来。帕子的一角,
绣着几朵清雅的玉兰花——那是母亲的闺阁印记。而帕子的中央,
是母亲用尽最后生命书写的、歪歪扭扭、几乎被血糊掉的字迹:“阿灼,别回来!快逃!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灼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灵魂深处!是谁?是谁?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绢帕的左下角。那里,除了母亲的血指印,
还有一个清晰得如同地狱烙印的名字,
用的是沈灼无比熟悉的、属于未婚夫萧临渊的、飘逸中带着冷峭锋芒的笔迹——萧临渊。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天穹的血色闪电,带着万钧雷霆,狠狠劈进沈灼的脑海!轰——!
刹那间,天旋地转,万籁俱寂。所有的声音、色彩、感知都消失了。
世界变成一片刺目的血红,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被碾碎、骨头被寸寸折断的恐怖声响。
萧临渊!那个在月下许诺十里红妆、此生不负的萧临渊!
那个她交付了信任、交付了未来的萧临渊!是他!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沈灼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她没让那口血喷出来,硬生生咽了回去。
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在这瞬间冻结,然后又被一种名为“恨”的毒焰点燃,熊熊燃烧!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这满目疮痍、至亲尽丧的人间地狱。
父亲威严的身影仿佛还在书房,小妹云舒银铃般的笑声似乎还在廊下回荡……所有的一切,
都被这淋漓的鲜血彻底抹去。视线最终落回母亲染血的绢帕上,落在那三个字上。快逃?
沈灼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那不是笑,是地狱之门开启的缝隙,
是恶鬼爬出深渊的预兆。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像滚烫的岩浆,
灼烧着五脏六腑。逃?不。她要留下来。用另一种方式。血债,必须血偿!
沈府被灭门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在京都炸开。震惊、恐惧、窃窃私语,
各种情绪在坊间弥漫。曾经煊赫的将门,一夜之间化为焦土,
只余下断壁残垣和浓得散不尽的血腥气。朝廷的抚慰与追查凶手的声音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只以“流寇悍匪劫掠,守军失察”草草结案,将沈家满门草草收敛,葬入城外乱葬岗。
沈灼,那个刚刚立下赫赫战功、本该享受无上荣光的女将军,在血洗的府邸前昏厥后,
便被宫中派来的内侍和御医接走,安置在皇家别苑“养病”。对外宣称,沈将军痛失至亲,
心神俱裂,需静养避世,不见任何人。夜深人静,皇家别苑最深处一间偏僻的厢房内,
没有点灯。浓稠的黑暗吞噬着一切,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室内简单的轮廓。
沈灼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
她已脱下那身象征着荣耀与力量、此刻却浸满亲人鲜血的玄铁重甲。冰冷的甲片散落在地上,
像一堆失去生命的鳞片,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她面前,放着一盆炭火。
烧得正旺的银丝炭,发出噼啪的微响,跳跃的橘红色火苗,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
也映亮了她手中紧握的一件折叠整齐的战袍。猩红的战袍内衬,边缘绣着繁复的云雷纹,
那是沈家军的标志。布料上,深深浅浅,是无数干涸发黑的血迹——有敌人的,有袍泽的,
也有……她自己的。这是她的战衣,是她作为沈灼、作为大梁女将军的身份象征。火光跳跃,
在她漆黑的瞳孔里投下两簇冰冷的火焰。她凝视着这件承载了无数血与火的战袍,
指尖抚过上面一道道被利刃划开的破口,仿佛还能感受到战场上的金戈铁马,
感受到父亲拍着她肩膀的豪迈,感受到母亲抚摸战袍时眼底的心疼与骄傲……那些画面,
鲜活如昨,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着她的心。沈灼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她手臂一扬,将那件猩红的战袍,
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炭盆之中!“嗤——!”火焰骤然高涨,贪婪地舔舐着布料。
猩红的颜色在烈焰中迅速变黑、蜷缩、化为灰烬。
一股混合着血腥、焦糊和旧日荣光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充斥着这间黑暗的斗室。
火光在她脸上明灭跳动,勾勒出她冰冷而坚硬的侧脸线条。那跳跃的光影,
如同她此刻内心燃烧的、永不熄灭的复仇之火。沈灼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
看着火焰将“沈灼”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连同她所有的过去和温情,一点点吞噬殆尽。
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归于黯淡,炭盆里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烬,散发着绝望的死气。
她转过身,走向角落的衣箱。打开箱盖,
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素白色细麻衣裙,如同孝服,却比孝服更简单,更纯粹。
她褪下身上所有的衣物,拿起那件素白衣裙,一丝不苟地穿上。粗糙的麻布摩擦着皮肤,
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冰冷触感。她系好最后一根系带,走到房间角落那面蒙尘的铜镜前。
镜面模糊,映出一个模糊而苍白的影子。长发如瀑,披散在素白的肩头。脸上没有任何脂粉,
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漆黑如永夜,
里面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恨意与寒冰。她抬起手,指尖抚过颈侧。那里,在苍白的皮肤下,
靠近锁骨的位置,一粒小小的、朱砂般的红痣,清晰可见。这是她生来就有的胎记,
隐秘而独特,除了至亲,只有最亲近的人知晓。萧临渊曾无数次在月下,用微凉的指尖,
温柔又迷恋地摩挲过这颗痣。沈灼看着镜中那粒红痣,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那弧度冰冷而锋利,像淬了剧毒的刀锋。“沈灼”已经死了,和她的家人一起,
葬在了那片血泊里。从今往后,活着的,只是一个披着素衣、怀揣着血海深仇的幽灵。
她要走进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府,走到那个名字叫“萧临渊”的男人身边。
用这颗他曾经最爱的红痣,作为叩开地狱之门的钥匙。这身素衣,
便是她通往复仇深渊的丧服。临渊王府,坐落在京都最显赫的平康坊,朱门高墙,气势恢宏。
门前两尊石狮踞坐,睥睨着往来车马,森然之气扑面而来。这里是摄政王萧临渊的府邸,
亦是京都权势的巅峰象征之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吱呀吱呀地停在王府偏门。
车帘掀开,一个身着素白细麻衣裙的女子低垂着头,提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踩着矮凳下了车。
她身形纤细,步履轻盈,低着头,只露出一段雪白脆弱的颈项,
周身笼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戚与寒素之气,与王府的煊赫威严格格不入。带她来的,
是沈府侥幸逃过一劫的老仆福伯的远房侄女,如今在王府厨房做些粗使活计。
她引着素衣女子,穿过几重幽深的回廊,绕过假山花木,
最终来到王府深处一个僻静的院落——清漪园。“王爷吩咐了,让你暂时住在这里。
”带路的粗使丫鬟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王爷今日在书房议事,
晚些时候会召见你。没事别乱走,王府规矩大。”她指了指院中一间还算干净的厢房。“是,
多谢姐姐。”素衣女子——如今化名“阿素”的沈灼,低眉顺眼地应着,声音细弱,
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沙哑。丫鬟交代完便离开了。院中只剩下沈灼一人。清漪园如其名,
院中引了一弯活水,几丛翠竹,环境清幽,却也格外冷寂。沈灼推开厢房的门,
一股久未住人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她放下包袱,没有立即收拾,而是走到窗边,
推开半扇木窗。窗外,正对着王府花园的一角。远处,
一座飞檐斗拱、气势森严的楼阁矗立在水畔,那便是萧临渊的书房所在——听涛阁。
楼阁周围守卫明显比其他地方森严,佩刀的侍卫如同钉子般钉在要道,
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沈灼的目光在那听涛阁上停留了一瞬,
漆黑如墨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开始默默整理这间简陋的居所。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每一刻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沈灼强迫自己**,
脑中却翻腾着沈府满地的尸体,母亲染血的绢帕……恨意如同毒藤,疯狂缠绕着她的心脏,
勒得她几乎窒息。直到日影西斜,晚霞将王府的琉璃瓦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
才有一个穿着体面些的管事嬷嬷过来传话:“王爷在听涛阁,传你过去奉茶。
”沈灼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
低低应了一声:“是。”她跟着嬷嬷,穿过曲折的回廊。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
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爬行的血痕。越靠近听涛阁,
守卫的目光便越是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刺灵魂。她始终低垂着头,
步履放得极轻,像一缕无声无息的幽魂。终于踏进了听涛阁。
一股沉水香混合着上好墨锭的清冽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书房的布置并不奢华,
却处处透着主人的威仪与冷峻。紫檀木的巨大书案后,一个男人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
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他穿着玄色云纹锦袍,身姿挺拔如松,仅仅是一个背影,
便散发出一种渊渟岳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沈灼的脚步在门口顿住,指尖冰凉。是他。萧临渊。
那个名字刻在母亲**上的男人。“王爷,人带到了。”管事嬷嬷恭敬地禀报。
萧临渊缓缓转过身。一张足以令京都无数闺秀倾心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
薄唇紧抿,唇线天生带着一丝冷峭的弧度。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
目光扫过来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久居上位的淡漠疏离。
沈灼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体而出。恨意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指甲嵌入皮肉的锐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指甲刺破皮肤,
一丝温热渗出,又被冰冷的掌心冻结。她深深地低下头,几乎是匍匐的姿态,
快步走到书案旁早已备好的茶盘前。动作熟练而轻巧,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她拿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滚烫的水注入白瓷盖碗,雾气氤氲升腾。
她拈起一小撮上好的雨前龙井,投入碗中。水汽裹挟着茶香,在寂静的书房里弥漫开来。
她的手指稳定得可怕,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比。
倒水、洗茶、冲泡……温热的茶水注入白瓷茶杯,碧绿的茶汤清澈透亮。她双手捧起茶杯,
低着头,一步步走到萧临渊面前三尺之地停下。依旧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双手将茶杯高高奉过头顶。“王爷,请用茶。”她的声音很低,
带着刻意压制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骤然失去依靠、面对权贵时的惶恐与不安。
萧临渊的目光落在她奉上的茶杯上,并未立刻接过。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
从她低垂的发顶,缓缓扫过她纤细的脖颈,在那身刺眼的素衣上停留了一瞬,最后,
定格在她因为低头奉茶而微微敞开的领口处。一抹极其细微的、朱砂般的红,
在雪白脆弱的颈侧肌肤上若隐若现。萧临渊深邃的眼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住了那颗红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书房里静得可怕,
只有红泥小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沈灼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冰冷、审视,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似乎要剥开她这层伪装的皮囊,看清里面沸腾的恨意与毒汁。冷汗浸透了内衫,
黏腻地贴在背上。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着双手捧杯的姿势,没有一丝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萧临渊终于动了。他没有去接那杯茶,
反而上前一步。一股混合着沉水香和男性强势气息的压迫感瞬间逼近。沈灼的呼吸骤然一窒,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危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后退的本能。然而,
一只微凉的手却比她反应更快。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轻轻拂开了她颈侧垂落的几缕发丝。指尖,精准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落在了那颗小小的红痣上。肌肤相触的瞬间,沈灼的身体猛地一僵,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她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萧临渊的指尖在她颈侧的红痣上,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缱绻的力道,轻轻摩挲着。动作很轻,
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和……怀念?他的目光落在指尖下的那点红痕上,
又缓缓移到沈灼低垂的、只能看到一点苍白下巴的脸上。深邃的眼底,
翻涌着沈灼无法解读的复杂暗流——有审视,有探究,
似乎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被这熟悉印记勾起的晦暗情绪?“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沈灼的心脏狠狠一抽。她强迫自己缓缓抬起头,
迎向那道冰冷锐利的目光。脸上,只有一片空茫的哀戚和惊惧不安,如同受惊的小鹿。
她的眼神空洞,尽力藏起所有锋芒,只剩下被巨大悲痛击垮后的脆弱。四目相对。
萧临渊的视线如同冰锥,刺入她的眼底,似乎要将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翻检一遍。
沈灼屏住呼吸,任由那目光凌迟。她调动起所有的意志力,
将翻腾的恨意死死压在眼底最深处,只留下一层被巨大悲伤冲刷后的麻木和怯懦。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终于,萧临渊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回她颈侧的红痣上,
指尖的摩挲也停了下来。他收回了手。“你……”他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寒,“很像她。”沈灼的心沉到了谷底。像谁?像那个死去的沈灼吗?
这究竟是试探,还是……一丝可乘之机?“奴婢……惶恐。”她声音细若蚊呐,
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丝哽咽。萧临渊没有再看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思绪。书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许久,他才淡淡开口,
带着一种决定命运般的随意:“留下吧。以后,就在这听涛阁伺候。”“是……谢王爷恩典。
”沈灼再次深深低下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幽光。第一步,成了。“阿素”这个名字,
如同一个无害的符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临渊王府庞大而森严的运转体系之中。
她被安排在听涛阁的外间做些洒扫、整理书籍、端茶递水之类的杂役。
萧临渊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她颈间那颗红痣,才将她留在身边,
如同收藏一件与故人相似的脆弱瓷器,并不常召见,甚至很少留意她的存在。
这给了沈灼绝佳的机会。听涛阁守卫森严,但书房内部,除了萧临渊本人,
只有几个心腹侍卫和眼前这位沉默寡言的老管事能自由出入。沈灼作为新来的粗使丫鬟,
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外间,连书案都难以靠近。然而,每日清晨,
她有一项固定的差事——为王爷准备晨起后漱口的清茶和润喉的蜜水。
这是唯一能短暂接触萧临渊日常入口之物的机会。茶水由大厨房统一送来滚水,
蜜水则由她亲手用小银壶在听涛阁的小茶房里调制。机会就在这蜜水里。母亲林氏,
出身杏林世家,虽嫁入将门,却从未放下家学,尤其精研药性相克之道。沈灼幼时体弱,
常在母亲膝下翻看那些泛黄的医书,许多方子虽不解其意,却早已烂熟于心。其中有一味,
名唤“牵机引”,并非剧毒,而是数种药性极其平和的草药粉末,单独使用无害,
甚至略有滋养之效。但若与另一味同样温和的“九息散”长期混合,便会悄然沉积于脏腑,
如同附骨之疽,缓慢侵蚀生机,最终引发心脉枯竭之症。
症状与积劳成疾、忧思过度极为相似,便是最高明的御医,也难以察觉其中蹊跷。
这两味药粉,沈灼在逃离沈府前,早已从母亲书房暗格里取出,贴身藏好。此刻,
在小茶房氤氲的水汽中,沈灼背对着门口,动作娴熟地将一小撮无色无味的“牵机引”粉末,
投入温热的蜜水里。银质的小勺轻轻搅动,粉末瞬间溶解无踪。她的动作行云流水,
没有半分迟疑,唯有眼底深处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王爷的蜜水好了。
”她将银壶放在托盘上,声音平静无波。老管事面无表情地接过托盘,转身送入内室。
日复一日,滴水穿石。沈灼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布下最隐秘的陷阱。每一次下药,
都像在心头剜下一块血肉,提醒着她那满门血仇。
她看着萧临渊饮下那掺了“牵机引”的蜜水,看着他依旧挺拔如松地处理朝务,
看着他偶尔蹙起的眉头……心中没有半分动摇,只有冰冷的计算。她在等,
等待“九息散”的契机,等待那毒素悄然累积,深入骨髓。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悄然滑过数月。王府的深秋,寒意渐浓。这日午后,
萧临渊被紧急召入宫中议事。听涛阁难得的清静。沈灼正拿着软布,
仔细擦拭着博古架上那些冰冷的玉器和瓷器。阳光透过高窗,
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动作专注,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忽然,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压抑痛苦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内室通往寝卧的过道方向传来。
沈灼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这声音……不是萧临渊。王府里能在这听涛阁深处寝卧的,
只有一个人——那位深居简出、常年缠绵病榻的老王妃,萧临渊的继母,柳氏。
老王妃身份特殊,虽非萧临渊生母,却是先帝亲指的继妃,在王府地位尊崇。她身体极差,
常年卧病在听涛阁后院的暖阁里,几乎不见外人。沈灼入府数月,
也只远远见过一两次她被仆妇用软轿抬着、匆匆路过的侧影,裹在厚厚的锦裘里,
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咳嗽声越来越近,带着令人揪心的虚弱。沈灼放下软布,
悄无声息地退到书架后的阴影里,如同一抹融入背景的尘埃。过道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体面青缎褙子、容长脸、颧骨略高、眼神透着精明的中年嬷嬷,
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走了出来。正是老王妃柳氏和她最信任的贴身嬷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