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七十里,官道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一辆样式古朴却异常坚固的马车,艰难地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又迅速被新雪掩埋。
这辆马车从外面看极为朴素,深棕色的紫檀木车身没什么花哨装饰,裹着厚重的玄色帷幕,两匹白马牵引着,看着就像辆普通的大马车,毫不起眼。马车旁边跟着两队侍从,约十五六人左右,穿着都极为简单。
这样的队伍在路上并不显眼,路过的人也不见怪。不管天再怎么冷,路边有多少冻死的枯骨,也不会败坏公子王孙贵女出游的兴致。看这排场,最多也就是个富商或者是个小官家的。也有极少一部分注意到那些侍从身上隐约的血煞气。
远处有一人骑快马疾驰而来,在外面驾车的车夫敲了敲紧闭的车门,“姑娘,漱玉回来了。”
马匹由快及慢,停在马车旁后随着马车缓缓向前。马上竟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子,“姑娘。”
“进来说吧”。马车里传来另一名女子的声音,声音清冷慵懒又带着一丝从睡梦中初醒的沙哑。
“是。”漱玉下了马,跳上马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马车内部的场景与朴素车外截然不同,脚下是数层厚软的地毯,最上层以金丝银线织就繁复图案,边缘缀满细碎珍珠,行走无声;其下更衬着雪貂皮垫,隔绝一切寒意。车厢内壁并非普通木料,而是温润的金丝楠木镶板,散发着淡雅安神的幽香,四角垂挂琉璃宫灯,轻纱笼着暖香蜡烛,光线柔和静谧。
车厢核心是宽大的紫檀木软榻,底层是保暖的白虎皮,一条缀满珍珠的银丝薄毯随意搭在枕上。
榻前固定墨玉矮几,金质盘龙柱足,上置整套羊脂白玉茶具配金玉茶匙,旁有金丝珐琅碟盛放蜜饯珍果。矮几下方暗藏暖炉,持续散发温和热力。榻边错金博山炉青烟袅袅,龙涎、沉香混合安神药材的暖香氤氲不散。
一个身影斜倚在软榻上。她身着一件用最上等的“软烟罗”制成的里衣,轻薄柔软如烟雾,颜色是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粉的霞色。外罩一件宽大的、以银线绣满百蝶穿花纹的素锦长袍,袖口和领缘镶着蓬松柔软白狐皮,既保暖又不显臃肿。腰间松松系着一条浅紫色缀珍珠的丝绦。
乌黑如瀑的长发并未盘成繁复发髻,而是松松挽起一部分,用一根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簪固定,其余青丝柔顺地披散在肩背和引枕上。脸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带着一种易碎的精致感,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双唇颜色很淡,如同初绽的桃花,只在唇心点了一抹极淡的胭脂。眉形纤细,如远山含黛。正是历经十二年漂泊,终于踏上归途的帝姬——钟离未晞。
十二年光阴,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沉淀下的是冰封般的沉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即便闭着眼,眉宇间也仿佛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她的呼吸极其轻微,若非胸膛微微起伏,几乎让人以为是一尊玉雕。钟离未晞缓缓睁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并非想象中的仇恨炽烈,也非悲怆哀伤,而是如同极北之地万载不化的寒冰,深邃、平静,却又蕴含着足以冻裂灵魂的冷意。
“我回京的消息传回去了?”钟离未晞摆弄着手边薄毯上的珍珠,带着点漫不经心地问道。
“殿下,按照您的吩咐,都不经意的传出去了。茶馆,酒楼,棋社,青楼皆有布局。还有……”
“吞吞吐吐地出什么事了?”
漱玉两眼一闭,带着一点视死如归,“袭木先生去京都说书了!”
马车中炭火正旺,,有点干燥,正拿起茶杯润喉的钟离未晞神色一顿,险些被呛到,“他有疾否?当军师当腻了,还是我亏待他了?”“找人去把他……“
钟离未晞顿了顿,”算了,让他玩吧,一大把年纪了一点都不安分,吩咐我们的人注意点,本殿还没回京呢,他不要先交代了。”
“姑娘,风雪太大,路更难行了。前方十里有驿站,是否停下暂避,等雪小些再走?”车帘外,传来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是驾车的车夫,也是她如今为数不多可信任之人,沈忠。
他本是百里旧部,当年血案后,护着她离京,又追随她十二年。
她掀开车帷一角,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片瞬间灌入。
“去吧,我并不着急,总要给故人准备的时间。”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传到车辕。
“是!”沈忠不再多言,只是更加专注地驾驭着马车,在狂风暴雪中艰难前行。
“我们的人呢?”
“按姑娘吩咐,明面上随您回京的宫女仆妇三十,内监一十五,都是早先培养好的自己人,玄霜卫三百,暗中也已做好布局。”
“传令下去,让所有人去驿站休整,然后,清清楚楚告诉他们,本殿回来了。钟离未晞顿了顿,又问道”堂兄呢?”
“西北商号有几家不安宁,百里少主带人去处理了,说与殿下京都汇合。”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风雪愈发狂暴,天色也彻底暗沉下来。突然,前方隐隐传来一阵喧嚣和粗鲁的喝骂声,在风雪的呜咽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沈忠立刻警觉地勒住马缰,马车缓缓停下。“姑娘,前面有情况。”
钟离未晞再次掀开车帷,冰冷的眸光投向风雪深处。只见不远处路边,几个穿着花哨、面目凶恶的壮汉,正拖拽着一个衣衫单薄破烂、身形瘦削的人影。
那人影拼命挣扎,却被狠狠踹倒在地,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
“小贱种!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跑?”
“爹爹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你,是让你当摇钱树的!不是让你跑的!”
“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跑!拖回去!”
污言秽语伴随着殴打声传来。被打的人蜷缩在雪地里,抱着头,一声不吭,只有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下本能地抽搐。
“小倌楼逃奴?”沈忠皱眉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厌恶。这种事在京畿道上并不少见。
钟离未晞的目光却落在那雪地上蜷缩的身影上。风雪太大,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一头凌乱的黑发,以及那在拳**加下,依旧死死攥紧、指节泛白的拳头。
就在一个壮汉狞笑着抬起脚,似乎要狠狠跺向那人腿骨时——
“救他。”
“是,姑娘。”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风雪声掩盖的破空声响起!
“呃啊!”那抬脚的壮汉猛地发出一声惨叫,抱着自己的膝盖就栽倒在雪地里!一枚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棱,精准地洞穿了他的膝盖骨!
“谁?!”其余几个打手大惊失色,立刻停下殴打,警惕地环顾四周,抽出腰间的短棍。
风雪茫茫,官道上只有他们和那辆突兀停下的马车。
“滚。”
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女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打手的耳中,如同冰锥刺骨。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杀意。
打手们面面相觑,看着同伴抱着膝盖哀嚎翻滚的惨状,又看向那辆沉默却透着诡异气息的马车,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
为首的一个硬着头皮喊道:“哪条道上的朋友?我们是‘春意楼’的人,奉劝你们别多管闲事!这小子是我们花钱买的……”
话未说完,又是一道细微的破空声!
“噗!”这次是他的肩胛骨!剧痛让他瞬间惨叫出声,手中的短棍当啷落地。
“姑娘说了,让你们滚,还是想把命留下。”沈忠的声音响起,比刚才的女声更冷,更不耐烦。仿佛再多说一个字,下一枚冰棱射穿的,就是喉咙。
恐惧瞬间攫住了剩下的打手。他们再不敢废话,也顾不上哀嚎的同伴和地上的人,连滚爬爬地四散奔逃,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雪地里,只剩下那个蜷缩的身影,和那个抱着膝盖哀嚎的打手。
沈忠看向车内:“姑娘?”
钟离未晞放下车帘,重新靠回车壁,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处理掉那个碍眼的。地上那个,带走。”
“是。”沈忠应声下车,动作麻利地一掌劈晕了那个哀嚎的打手,将他像丢垃圾一样丢进路旁的深沟。然后走到雪地里那个蜷缩的人影旁。
那人似乎被打懵了,也冻僵了,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沈忠弯腰,想将他拎起来。
就在沈忠的手即将碰到他的瞬间,那一直蜷缩着、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猛地抬起头!
风雪中,一张沾满污泥和血渍、却依旧能看出异常俊秀的脸庞映入眼帘。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那绝非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倌该有的眼神!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凶狠、警惕,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的、绝不屈服的倔强!仿佛只要沈忠再靠近一步,他就会扑上来撕咬!
沈忠的动作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眼神……太过锐利。
“不想冻死,就上车。”沈忠的声音依旧低沉,没什么温度,却也没了之前的厌恶。
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沈忠,又警惕地扫了一眼那辆沉默的马车,似乎在权衡。
刺骨的寒冷和身上的剧痛让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最终,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警惕。他咬着牙,试图撑起身体,却因为伤势和寒冷,再次狼狈地摔倒在雪地里。
沈忠皱了皱眉,不再犹豫,直接上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像拎一件货物,大步走向马车。
那人身体僵硬,却没有再反抗,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车厢帘幕,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布料,看清里面的人。
沈忠将他塞进车厢,自己也跟着上来,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车厢内空间不大,骤然多了一个浑身湿冷、带着血腥和尘土气息的人,空气都显得凝滞了几分。
“殿下,这人?”
“一时兴起,日行一善,佑早日我荡平奸邪。”
那人被沈忠粗暴地丢在车厢角落,撞得闷哼一声。他蜷缩在那里,湿透的破烂衣衫紧贴在身上,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不住地颤抖,伤口在寒冷和颠簸下更是剧痛难忍。但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示弱的**。
不过,殿下……他这是又遇到什么角色了,他怎么这么倒霉,莫名其妙到这不知道什么地方,冰天雪地被人抓了又卖了,差点清白不保。看这位殿下,也不是个简单角色,且走一步看一步。
马车再次启动,碾过厚厚的积雪,向着京城的方向驶去。风雪依旧肆虐,车厢内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炭盆微弱的噼啪声,和角落里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
钟离未晞缓缓睁开眼,冰封般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角落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上。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名字?”她开口,声音清冷依旧。
角落里的人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话,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抬起沾满血污的脸,迎上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眸。他这才看清了这位金贵的主的神情,眼底闪过震惊,
是她!
沉默了几息,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又带着奇异韧性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冻得发紫的唇间挤出:
“……裴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