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小镇外的老渔夫是个疯子。因为他总在午夜去水库钓鱼,却从不上饵。
“我在钓别的东西。”他盯着漆黑的水面说。
直到警察在水库底打捞上来十年前失踪的初恋女友的遗物。老渔夫只是笑了笑,
继续甩出空钩。“我说过,我只钓鱼。”---一月亮被厚重的云层吞没,
只在边缘透出一点惨淡的毛边光晕。风贴着水库宽阔漆黑的水面刮过来,
带着水腥气和深秋夜特有的、能沁入骨缝的寒意。岸边一人多高的芦苇丛在风里起伏,
发出潮水般的唰唰声,偶尔有夜鸟被惊起,扑棱棱的响动短暂撕破寂静,
又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没。老孙就坐在那段早已废弃、石板开裂的水泥小码头上。
身下是个折凳,面前支着两根海竿,竿梢在风里极轻微地颤。没有夜光漂,没有铃铛,
甚至连鱼线都没入水中多少。他穿着件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色的旧夹克,领子竖着,
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身边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里,空无一物。
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柄摇晃的剑,劈开黑暗,先是照亮了码头尽头那个凝固般的背影,
然后迟疑地扫过那两根光秃秃的鱼竿,最后定格在老孙沟壑纵横的侧脸上。“又是你!
孙老头!”来人是水库巡逻的保安,裹着厚大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变调,
带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跟你说了多少回,这儿晚上不让钓!水边多危险,
出了事谁负责?你看看你这……连个饵都不上,钓鬼呢?”老孙慢慢转过头。
手电光刺得他眯了眯眼,脸上深刻的皱纹在强光下显得更加嶙峋。他没什么表情,
只是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像是应答,又像是无意义的音节。然后,他又转回去,
目光重新投向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墨色水面。水浪轻轻拍打着水泥墩子,
哗——哗——“听见没有?收拾东西,赶紧回家!”保安提高了音量,
手电光用力晃了晃老孙的渔具,还有那个空桶,“你看看,天天来,天天空军,图个啥?
这大半夜的,瘆人不瘆人?”“我在钓。”老孙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
像砂纸磨过朽木。他没有回头,每个字都吐得很慢,很清晰,却莫名让人心里一沉。“钓?
钓个……”保安把后半句脏话咽了回去,手电光不由自主地往黑沉沉的水面照了照,
又赶紧移开,“钓什么?水鬼啊?”老孙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但也许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保安以为他又不会回答,
准备上前直接收他凳子时,听见他说:“钓别的。”“别的?别的什么玩意儿?”保安追问,
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发毛感更重了。老孙又不说话了。他伸出手,
枯瘦的手指搭在冰冷的鱼竿握柄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他开始收线。
鱼线划过空气和导环,发出细微的咝咝声。线头出水,空空如也。没有钩,也没有饵,
只有一个光秃秃的连接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色泽。他把线收回,
捏着那截连接环,在手电筒余光里看了看,仿佛上面真的沾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然后,
他再次扬臂,以一个标准而利落的抛竿动作,将那无钩无线(严格说,
有线无钩)的“钓组”甩了出去。鱼线划破空气,发出“呜”的一声轻吟,坠入远处的黑暗。
扑通。很轻的一声水响,旋即被风声和水浪声掩盖。保安张了张嘴,
看着他这一套流畅又诡异的动作,后背有点凉飕飕的。他想起了镇上关于这老头的风言风语,
什么“水库边的守夜人”,什么“脑子被水泡坏了”,什么“年轻时候受过**”。
他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声骂了一句含混不清的,紧了紧大衣领子,调转手电光,
脚步有些匆忙地离开了码头,融进芦苇丛的阴影里。老孙对保安的离去毫无反应。
他保持着抛竿后的姿势,微微前倾着身体,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又像一根钉死在码头上的木桩。只有那双眼睛,在浓重的夜色里,
似乎比这墨黑的水面还要深,一动不动地“看”着鱼线消失的方向。远处,小镇稀疏的灯火,
在无边的黑暗和水汽中,模糊成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微弱而遥远。
二林涛把警车停在离水库管理站不远的路边。天是阴沉的铅灰色,压得很低,
风比昨晚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水库的水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沉甸甸的灰绿色,
岸边枯黄的芦苇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报案的是水库管理方。例行清淤和水下设施检查,
潜水员在靠近老码头西侧约十五米、水深七八米的地方,摸到了“不寻常的东西”。
不是水草,也不是常见的垃圾。警戒线已经拉起来了,黄带子在风里猎猎作响,
隔开了远远围观的三五个附近村民和更远处指指点点的身影。
水上派出所的同事和打捞队的人正在忙碌,橡皮艇突突响着,
穿着专业装备的潜水员再次入水。林涛戴上手套,跨过警戒线。管理站的老陈迎上来,
脸色不太好,递过一个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东西:“林警官,就这个。”林涛接过来。
袋子有点沉。里面是一个硬皮笔记本,深蓝色封面,浸透了水,颜色斑驳,边缘蜷曲破损,
沾着黑色的淤泥和水藻。封面上用白色颜料(或许是涂改液?)画着的图案已经模糊褪色,
但还能辨认出轮廓——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或者是一朵简笔的花。他小心地隔着袋子,
用指尖轻轻捻开粘连的纸页。内页纸张脆弱,字迹被水泡得洇开、晕染,大部分难以辨认。
只有少数几页,用圆珠笔用力写下的字,还残留着一点痕迹。
那些笔画深深地凹陷在糟烂的纸纤维里。“1987.春。水库边。他说像海。”“笑。
他总笑我钓不到。”“星星……很多。水里也有。”“约好了。下次。带上那本书。
”字迹娟秀,属于一个女性。林涛的目光在“1987”和“水库边”上停留片刻。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个孤零零的水泥小码头。昨天夜里,那个叫孙国栋的老头,
就坐在那里,对着这片水,抛着他的空钩。“就这一个本子?”林涛问。“目前就发现这个。
潜水员说下面淤泥挺厚,感觉……感觉不像是自然沉降的,像是被特意……放置过。
周围水草有被扰动又恢复的旧痕迹。”老陈压低声音,“而且,位置离那个老码头,
有点微妙的距离,不近不远。”林涛点了点头。这时,他的同事小跑过来,
手里拿着个文件夹,表情严肃:“林哥,查过了。失踪人口档案里,1988年秋天,
镇东头老苏家的女儿,苏晚晴,十九岁,报失踪。最后有人看见她,就是往水库这边来了。
当时大规模找过,抽水都试过一段,没结果。家里老人前些年相继过世,没什么直系亲属了。
”“苏晚晴……”林涛念着这个名字,目光又落回证物袋里那个蓝色的笔记本。
模糊的星星图案。1987年的春天。水库边的约定。“走访的情况呢?”林涛问,
视线已经转向码头方向。那里空无一人,但折凳的压痕似乎还在潮湿的地面上。“问过了。
”同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附近村里和镇上知道孙国栋的人不少。
都说他大概就是苏晚晴失踪后一两年开始变得不对劲的。之前好像还是个挺正常的人,
有份工作,也爱钓鱼,但没这么……魔怔。苏晚晴失踪那事儿,当时调查过她的人际关系,
孙国栋的名字出现过,说是……可能有点朦胧的好感?但两人都没明确表示过,
也没证据显示失踪前他们在一起。后来调查没进展,也就不了了之。”“他之后就一直这样?
天天晚上来?”“差不多。特别是最近十来年,退休后,变本加厉。几乎雷打不动,
只要不下暴雨,每晚必到,而且必定是深夜。镇上人都当他是个疯老头,说胡话。
什么‘钓的不是鱼’,‘水里有东西’之类的。”同事顿了顿,补充道,
“我们也问过管理站和常在这片钓鱼的人,没人见过他真正钓上来过什么像样的鱼,
经常就是空桶。他那钓法……也邪门。
”林涛想起昨晚接到的巡逻保安报告里的描述——“无饵空钩”。当时只觉得是怪癖,
或是精神异常的表现。现在,这个细节却像一根冰冷的针,
扎进了眼前这团突然变得沉重迷雾里。“联系技术部门,尽快处理这个笔记本,
看能不能恢复更多信息。”林涛把证物袋交给同事,“我去见见孙国栋。
”三孙国栋的家在镇子边缘,一排老旧红砖平房的最东头。院子很小,围墙低矮,
墙角堆着些破烂渔具、废木板和蒙尘的杂物。门没锁,虚掩着。林涛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声含糊的“进来”。屋子里的光线很暗,
空气中有种灰尘、旧物和淡淡鱼腥味混合的气息。陈设极其简单,近乎家徒四壁。
孙国栋就坐在窗边一把藤椅里,背对着门,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和远处水库的一角。
他好像一直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听到有人进来,他也没有回头。“孙国栋?
”林涛出示了一下证件,尽管对方可能根本没看。藤椅吱呀一声,孙国栋慢腾腾地转了过来。
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灰黄,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
并没有林涛预想中的浑浊或狂乱,反而是一种异常的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映不出什么情绪。林涛拉过一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开门见山:“水库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蓝色的,画着颗星星。1987年的。苏晚晴的。
你认识她吗?”孙国栋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非常细微的变化,
若非林涛紧盯着他,几乎会错过。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连脸上的皱纹都没动一下。
沉默了足有半分钟,久到林涛以为他不会回答,
或者又要说出什么“钓别的东西”之类的话时,他点了点头。“认识。
”声音依旧是那种干涩的沙哑,但很平稳。“你们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孙国栋说,
目光平直地看着林涛,“年轻时候,都在这一片住过。见过,说过话。”“只是见过,
说过话?”林涛从怀里拿出一张用证物袋小心装着的、从笔记本里剥离出的残破照片复印件,
虽然模糊,但仍能看出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合影背影,站在水边。他递到孙国栋面前。
孙国栋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停住了。这一次,他的沉默更久。
屋子里只能听到老旧挂钟迟钝的滴答声,以及窗外遥远的风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她失踪前,有没有找过你?或者,你们有没有约在水库见过面?”林涛追问,
语气放沉了些。孙国栋抬起眼,看向林涛。那目光很直接,甚至有种坦然的空洞。
“很久以前的事了。记不清。”“记不清?”林涛身体微微前倾,“那你这十几年,
每天晚上去水库边上,一坐就是大半宿,用空钩钓鱼,是在干什么?等什么?
还是……‘钓’什么?”孙国栋的嘴角,
又浮现出那种林涛在昨晚报告里读到的、近乎虚幻的抽动。这一次,林涛看清了,
那确实是一个笑,一个极淡、极冷,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讥诮的笑。
“我说过,”孙国栋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像在念一句刻在骨头里的咒语,
“我在钓别的。”“别的什么?苏晚晴吗?”林涛紧逼不放,目光如炬。孙国栋却摇了摇头,
很慢,但很坚决。他的视线越过林涛,似乎又投向了窗外,
投向了那片灰绿色的、沉默的水面。“不。”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奇异地清晰,
“我只钓鱼。”对话无法再进行下去。孙国栋以一种近乎顽固的沉默,
封死了所有通往过去的路径。他承认认识苏晚晴,仅此而已。对于笔记本,对于照片,
对于失踪,对于自己夜复一夜的诡异行为,他要么说“记不清”,
要么重复那句令人费解的话。没有证据能将他与苏晚晴的失踪直接联系起来。
除了时间上的巧合,和那旁人无法理解的行为模式。笔记本的发现,
更多是证实了一桩陈年悬案的存在,并将一片沉重的阴影,投在了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
林涛离开那间昏暗屋子时,孙国栋已经转回藤椅,恢复了面向水库的姿势,
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守望者雕像。几天后,笔记本的初步鉴定结果出来。除了已发现的内容,
在最后几页,
变了……可怕……”“不要来……约定……”“……水好冷……”笔迹与之前日记部分相同,
但情绪判若两人。没有日期。像是某种最后的、仓促的留言。这些字句像几块冰冷的碎冰,
投入林涛的思绪。但他依然缺少最关键的一环——证据。
直接的、无可辩驳的、能将孙国栋与苏晚晴的最终命运联系起来的证据。水库下的淤泥太深,
年代太久远。笔记本本身,只能证明苏晚晴曾存在,曾恐惧,最终可能殒命于此。
至于为什么,被谁,如何,依旧是谜。而孙国栋,依旧是那个孙国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