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哥!这儿!”陈石一抬头看见我,立刻挥手,嘴里还含糊地招呼着,顺手把啃得七七八八的兔头丢进骨碟里,发出哐当一声。
我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塑料椅子和瓷砖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浓烈的麻辣香气呛人鼻子。
“来来,介绍下!”陈石抽出纸巾胡乱擦着手和嘴,指了指对面的眼镜男,“我哥们儿,赵工,搞弱电的,技术大拿!赵工,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寒洲,我铁磁!”
赵工推了推眼镜,有些局促地朝我点点头:“寒…寒先生好。”
陈石嘿嘿一笑,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又得意的表情:“洲哥,你上次不是说新房想弄点‘高科技’玩意儿么?我跟赵工提了一嘴,你猜怎么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脚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电脑包里,摸出一个东西,啪的一声轻响,扣在了油腻腻的桌面上。
是个打火机。
很普通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透明机身,里面装着黄色液体燃料。唯一的特别之处,是机身侧面靠近底部的位置,多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黑点——一个小孔。
“看见没?”陈石得意地用沾着油渍的手指点了点那个小孔,“赵工的手艺!看着就是个破打火机吧?丢桌上都没人捡!但它这儿,”他又点了一下,“集成了个小玩意儿,拾音效果杠杠的!三十米内,苍蝇放屁都能给你录下来!关键是,”他拿起打火机,熟练地“咔哒”一声打着火苗,“你正常用!点烟,照明,都没问题!谁能想到它还在干活?”
蓝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着陈石兴奋的脸。
“自带微型存储,满电能用三天。用完拿根数据线连电脑,直接导出来。”陈石把火苗吹灭,献宝似的把打火机推到我面前,“咋样?兄弟我够意思吧?这玩意儿放你新家客厅茶几上,或者你随身带着,绝对神不知鬼不觉!就当…就当给你和嫂子的新婚小礼物了!”他说着“嫂子”的时候,眼神飞快地瞟了我一下,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看着桌上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透明的外壳,里面晃动的黄色液体,侧面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陈石脸上那层油汗在餐馆顶灯下亮晶晶的。
“谢了。”我伸手,拿起那个打火机。塑料外壳冰凉,带着点油腻的触感。很轻。
“客气啥!”陈石见我真收下了,立刻眉开眼笑,又抓起了筷子招呼,“来来,吃菜吃菜!这儿的水煮鱼绝了!赵工,动筷子啊!”
赵工拘谨地应着,夹了一筷子豆芽。陈石则热情地往我碗里堆菜,红油和花椒粒沾满了碗沿。“洲哥,尝尝这个毛血旺!地道!我跟你说,这家……”
陈石的声音,赵工推眼镜的动作,旁边食客的喧哗,锅里翻滚的红油,桌上刺眼的红……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的感官接收着信息,但一切情绪反应都被那层在楼道里凝固的冰阻隔了。只有指尖捏着的那枚打火机,冰凉的塑料触感异常清晰。
“对了洲哥,”陈石嚼着满嘴的食物,像是突然想起来,咽下去后压低了些声音,脸上那点轻松也消失了,“梁沉那小子…我后来又问了问。妈的,不只是沾点‘东西’那么简单,听说他路子挺野,还经手‘放’点钱,利滚利那种,坑过不少人。在城南那片夜场名气不小,都说他心狠手黑。还有个叫什么‘疤脸’的,跟他好像是一伙的,也是个狠角色。这种人…你打听他,真没事?”
他放下筷子,身体前倾,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
赵工也停下了筷子,有些不安地看向我。
我看着桌上红油里翻滚的一块猪血,颜色暗沉。“没事。”我把玩着那个廉价的打火机,咔哒,咔哒,按动着打火石,蓝色的火苗短暂地跳跃一下,又熄灭,“就是好奇。”
陈石盯着我看了几秒,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冰啤酒喝了一大口:“行吧,没事就好!这种烂人,离远点没错!来来,喝酒!”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刺痛的冰凉。
饭局接近尾声。陈石打着饱嗝去结账。赵工也起身告辞。
“寒先生,那个…小东西操作很简单,有说明书在里面,”赵工指着打火机,又推了推眼镜,“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问陈石找我。”
“好。”我把打火机揣进裤兜。塑料外壳贴着大腿。
走出餐馆,湿冷的空气立刻裹了上来。陈石站在门口点烟,递给我一根。我摆摆手。
“真没事?”陈石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他眼前缭绕,眼神在烟雾后显得有点模糊。
“嗯。”我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走了。”
“行!有事打电话!”陈石在我身后喊了一句。
我没有回头,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向前走。裤兜里那个冰凉坚硬的塑料打火机随着步伐一下下轻轻撞着我的腿骨。陈石关于梁沉的那些话,像几根冰冷的刺,扎在那片冻土上,带来一阵阵细微而尖锐的寒意。
下午两点五十分。华信科技大厦。
十九楼,技术部办公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景象,高楼林立,像一片冰冷的钢铁森林。空气里弥漫着中央空调暖风特有的干燥气味,混合着咖啡、外卖盒以及电子设备运行散发的微弱焦糊味。
格子间里人头攒动。键盘敲击声、电话**、压低声音的交谈声、打印机工作的嗡嗡声交织成一片白噪音的海洋。巨大的显示器屏幕像一面面发光的墙壁,上面滚动着密密麻麻的代码、报表、设计图。
我的工位在靠窗的角落。视野开阔,但此刻那灰蒙蒙的景色毫无吸引力。桌上堆着几份没看完的需求文档,一个半杯冷掉的咖啡杯,旁边放着一个深蓝色、没有任何标识的U盘,金属外壳冰凉。
时间在显示器右下角的数字上缓慢跳动。
14:55。
14:56。
14:57。
整个办公区笼罩在一种午后特有的、带着点倦怠的忙碌气氛里。有人在打哈欠,有人在刷手机,有人在讨论晚上去哪聚餐。
14:58。
我拿起桌上的U盘,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属表面摩挲了一下。起身,很自然地朝着茶水间的方向走去。脚步不快,绕过几个正在讨论方案的同事。
“寒洲,三点的会别忘了!”隔壁工位的项目助理小刘抬头喊了一句,手里还抱着一叠资料。
“嗯,放好杯子就去。”我朝她扬了扬手里的空咖啡杯。
茶水间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隔壁部门的女同事在洗杯子。哗哗的水声。我走到最角落的咖啡机旁,象征性地接了半杯热水,眼睛的余光扫过斜前方的墙壁。
那里,挂着一个鲜红的金属小盒,上面印着白色的火警按钮图标。很显眼,但通常没人注意它。
14:59。
女同事洗完杯子,甩了甩水,转身离开了茶水间。整个空间只剩下咖啡机运作的低沉嗡鸣和热水流入纸杯的汩汩声。
我端着杯子,走到离火警按钮最近的饮水机旁,弯腰,假装去按热水键。动作很慢。
显示器右下角的数字,跳到了15:00:00。
就是现在。
我的身体侧转,幅度极小,但足够快。端杯子的右手手肘,仿佛不经意的、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分量,轻轻向后一撞。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异常清晰的机簧弹响。
嗡——呜——!!!!
下一秒,尖锐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如同海啸般轰然炸响!瞬间吞噬了整个楼层所有的声音!与此同时,头顶所有的照明灯“啪”地一声尽数熄灭!只有墙壁高处安装着的、暗红色的应急照明灯猛地亮起,射出诡异而刺眼的光芒,像一道道血痕泼洒在骤然陷入恐慌和黑暗的办公区!
“啊——!”
“怎么回事?!”
“火警?!!”
“快跑啊!”
死水般的忙碌瞬间被扔进沸腾的油锅!尖叫声、桌椅被猛烈撞开的哐当声、文件资料散落一地的哗啦声、此起彼伏的惊惶呼喊声……在一片血红色的、闪烁不定的应急灯光下轰然爆发!人群如同被惊散的蚁群,猛地炸开!无数道身影惊慌失措地从格子间里跳起来,像没头苍蝇一样朝着安全出口的方向狂奔推搡!椅子被带倒,显示器被撞歪,水杯摔碎在地,场面乱成一锅滚粥!
“别挤!排队!”
“让开!让我过去!”
“我的包!”
混乱像瘟疫般蔓延。恐惧让每个人的面孔在闪烁的红光下扭曲变形。
我站在原地,杯子里热水溅出了一些,烫在手背上,毫无感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目光透过混乱奔跑的人影缝隙,精准地投向技术部办公区尽头的那堵墙。
墙上,悬挂着整个楼层最大的一块显示屏。平时用于部门会议投影、业绩展示或者滚动播放公司宣传片。此刻,在刺耳的警报声和惊慌的喊叫声中,在应急灯血红色的光芒笼罩下——
那块巨大的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公司logo,也不是火警疏散图。
是熟悉的画面!旋转的、切割着混乱人影的彩灯光芒!震耳欲聋的、盖过了火警警报的音乐声浪!浓得化不开的烟雾!画面中央的深色绒布上,梁沉那张因为亢奋和恐惧而显得狰狞的脸!他握着枪,枪口死死抵着自己的太阳穴!
然后,是他的手指,猛地扣下扳机!
“咔哒!!”
那声清脆到令人心脏停跳的空膛撞击声,通过屏幕自带的高品质扬声器,在尖锐的火警警报背景音中,如同一声惊雷般炸响在整个楼层的每一个角落!
奔跑的人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掐住了脖子!
冲在最前面的人猛地刹住脚步,后面的人猝不及防撞上来,又是一阵混乱和惊呼。无数双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茫然,转向了那块巨大的屏幕!
屏幕上的画面在继续。
镜头切换,晃动了一下,聚焦在冷霜身上。她穿着那条银灰色的亮片裙,在彩灯下艳丽得如同鬼魅。她脸上带着残酷而兴奋的笑容,枪口稳稳地指向梁沉的额头!没有丝毫犹豫,她的食指,决绝地扣了下去!
“咔哒!!”
第二声空膛撞击,像一把冰冷的锤子,再次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的天……”
“那…那是谁?”
“她在干什么?!”
“那是…枪?!”
惊愕的低语如同潮水般在暂时凝固的人群中蔓延开来。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荒诞的窥视感所取代。所有人都忘了奔跑,忘了火警,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死死地盯着那块巨大的屏幕。
画面还在推进。高清的像素将每一个细节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梁沉瘫软下去时脸上的冷汗和扭曲的笑。
冷霜被簇拥着高举“枪”时那副胜利女王的姿态。
她仰头狂笑时,脖颈上那条细细的链子被粗暴地扯下!
那枚精致的霜花吊坠,被她随手丢弃在堆满酒瓶和油腻食物的矮几上,镜头甚至给了它一个短暂的特写,冰冷的金属光芒在污秽中挣扎闪烁!
还有她接过别人递来的烟,就着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喷出浓烟时那放松、解脱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神情!
整个楼层死寂一片。只剩下刺耳的火警警报还在不知疲倦地尖叫着,和屏幕上疯狂的背景音乐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精神错乱的背景音效。血红色的应急灯光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以及屏幕中冷霜那张冰冷亢奋的脸上疯狂闪烁。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凝固了。
直到——
一声撕心裂肺、几乎破了音的尖叫,如同利刃般猛地刺穿了这片诡异的死寂!
“啊——!!!!关掉!关掉它!!!”
冷霜!
她站在办公区通往安全通道的入口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羞耻和一种被当众扒光的绝望!她像疯了一样,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同事,跌跌撞撞地朝着悬挂屏幕的那堵墙冲去!她的高跟鞋踩在散落一地的文件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的目标,是墙边角落一个矮柜上的控制主机!那上面插满了各种接口线缆!
“冷霜!你干什么!”有人试图拉住她。
“滚开!”她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甩开阻拦,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扑到了那个矮柜前!
她根本不懂哪根才是电源线,也根本不在乎。她抡起旁边一把沉重的、金属的办公椅,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朝着那台黑色的主机砸了下去!
哐!铛!哐啷!!
金属椅子腿撞击在主机外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塑料碎片、断裂的数据线、被砸飞的接口,四散迸溅!屏幕上的画面剧烈地扭曲了一下,彩灯、人影、梁沉的脸、冷霜举枪的画面疯狂地跳跃、撕裂、变形!噪音更加尖锐刺耳!
她还在砸!疯狂地抡着椅子!每一次都像是要把骨头里的力气都榨干!头发完全散乱,脸上涕泪横流,亮片裙被扯得歪斜,整个人处于一种彻底的癫狂崩溃状态!
“停下!冷霜!你疯了!”保安从混乱中挤过来,试图夺下她手里的椅子。
“关掉!给我关掉!!!”她不管不顾,继续疯狂地砸着,嘶吼着,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绝望。
终于,在她又一次猛烈的砸击下——
滋啦!
一声刺耳的电流声!那块巨大的屏幕猛地闪烁了几下,画面彻底消失,变成了一片剧烈闪烁、跳动着白色噪点的雪花!刺耳的噪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整个楼层,只剩下火警警报还在顽固地、单调地鸣叫着。
哐当!
金属椅子从冷霜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上。她整个人也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矮柜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抱住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只有那件肮脏的亮片裙在红色应急灯光下,反射着破碎而绝望的光芒。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呆立着,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崩溃发抖的女人。惊魂未定,又掺杂着巨大的震惊、鄙夷、猎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再次响起,嗡嗡地弥漫开来。
保安冲过去想要扶她,被她歇斯底里地推开。
就在这片混乱和压抑的焦点中,我走了过去。
脚步踩过散落一地的文件和破碎的塑料片,停在冷霜蜷缩的身体前。在她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清是我的那一刹那,那双布满血丝、盈满破碎泪水的眼睛里,先是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希冀,随即被更深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彻底淹没。
那层在楼道里凝结的冰,覆盖了一切。没有愤怒的灼热,也没有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死寂。我蹲下身,动作平稳。
然后,伸出右手,没有多少温度,轻轻地、缓缓地,按在了她抱着头的、那只冰冷又剧烈颤抖的手背上。
触感冰凉、滑腻,带着泪水和汗水的湿意。她的颤抖通过我的掌心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只濒死的鸟。
我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不高,清晰地送进她混乱不堪的耳朵里,像一块冰投入滚油:
“惊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