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城,像个巨大的蒸笼。天还没完全亮透,湿热的空气已经黏糊糊地贴在人皮肤上,带着老城区特有的味道——昨夜老周烧烤摊未散的炭火气、邻居家阳台晾晒的咸鱼腥味,还有远处菜市场早市隐约传来的叫卖声,全都混在一起,透过四合院老旧的雕花木窗,慢悠悠地飘了进来。
林夜是被床头那个时好时坏的老闹钟吵醒的。
"叮铃铃——咔……叮铃——"
声音嘶哑又执着,像是个喘着粗气还非要喊话的老人。他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视野里一片模糊,只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江城特有的灰白晨光。他摸索着抓过闹钟,冰凉的金属底壳激得他手心一缩。凑到眼前,才看清那根褪了色的蓝色指针,正不偏不倚地指着五点半。
一股强烈的赖床欲望拽着他。昨晚看那本厚得能当砖头防身的《风水阴阳宅秘要》,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此刻太阳穴还隐隐发胀。那本巨著此刻就摊开盖在他胸口,硬质的封面硌得他有点疼。他叹了口气,把书小心挪到枕头边上,纸张边缘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他在床上又眯了大概一刻钟,直到窗外的动静越来越清晰,才终于挣扎着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脚步虚浮地拉开房门。堂屋里的光线依旧昏暗,只有八仙桌上那盏盖碗茶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爷爷林云松通常起得极早,这会儿大概已经出门溜达或者帮人看事去了。六十七岁的人,精神头比许多年轻人都足。
院子里,空气稍微清爽了些。角落那棵老槐树枝叶纹丝不动,像个沉默的旁观者。西厢房隔壁,突然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呵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腰挺直!马步要稳!没吃饭吗?!我柳家祖传的奔雷手,不是让你软绵绵比划的!”
是柳家伯伯又在训儿子柳成安了。柳家是习武的,柳伯伯脾气爆,训起人来嗓门洪亮,整个院子都听得见。林夜甚至能想象出柳成安那张憋得通红、汗珠滚落的脸,以及拳头破开空气时那一声短促的劲风。他摇了摇头,快步走向院子一角的水龙头。
冰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他刷着牙,满嘴薄荷味的泡沫,听着院子里渐渐多起来的声响——东屋的张叔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早餐车出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动静;对门的吴姨似乎正在清点刚送来的新鲜蔬菜,嘴里嘟囔着今天的菜价;还有王婶那特有的大嗓门,由远及近,像是正朝自家这边来。
“清宇妹子!清宇妹子在不在?哎哟喂,可不得了了!”
林夜吐掉嘴里的泡沫,用毛巾擦着脸走进厨房。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郁鲜香的温暖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奶奶苏清宇正站在灶台前,背对着他,一头银发在脑后挽了个整齐的发髻,身板挺直。六十五岁的人了,操持起家务依旧利落得不像话。灶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地轻响着,盖沿冒着绵密的白汽。
“奶奶,王婶来了。”
“哎,听见了。”奶奶苏清宇应着,声音温和得像清晨的阳光,手里却没停,正拿着一个青瓷小碗,从砂锅里舀出小半碗澄澈金黄的鸡汤。汤面上漂着几颗鲜红的枸杞和油星,热气腾腾。“夜儿,来得正好。来,帮奶奶尝尝这汤咸淡如何?刚炖好,我这舌头啊,尝什么都不准了。”
她转过身,把碗递过来,眼角笑纹舒展开,目光柔软。那双眼睛,历经岁月却依旧清亮,看人时总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力量。
林夜接过碗。青瓷碗壁滚烫,灼着他的指尖,他下意识地快速倒了下手,用指尖捏着碗沿最上端。凑近了,鸡汤的鲜美热气直往鼻子里钻,带着老姜的辛和菌菇的醇,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他吹了吹气,小心地呷了一小口。
滚烫的汤汁瞬间漫过舌苔,鲜味猛地炸开,紧接着是一股暖流直冲下肚,熨帖得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但那一下烫也是实实在在的,他忍不住嘶了一口气,舌尖有点发麻。
“慢点慢点,刚离火,烫着呢。”奶奶嗔怪道,眼里却还是笑着,伸手虚虚地护了一下,像是怕他拿不稳,“怎么样?咸淡合适吗?我瞧着颜色是正好。”
“嗯,好喝,鲜得很。”林夜吸着气,舌尖舔过微微发麻的上颚,“淡了点,可能再加一小撮盐就好。”
“我就说嘛。”奶奶满意地点头,转身去调味盒里捏盐,“你爷爷口淡,总嫌我放盐多。可这汤啊,就得咸淡适中才出鲜味。”
这时,王婶风风火火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厨房门口,一手叉着腰,嗓门洪亮:“清宇妹子!哎哟,炖汤呢?真香!我可跟你说个大事儿!”
奶奶也不急,慢条斯理地撒着盐:“王姐,什么事儿啊,看把你急的。坐下慢慢说,喝碗汤不?”
“不了不了,刚吃过。”王婶摆摆手,自己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能让整个厨房都听见,“就老城区西头,靠近废弃纺织厂那一片,你知道吧?老李他家那个二小子,昨晚出事了!”
奶奶搅动汤勺的手微微一顿:“哦?出什么事了?”
“说是昨晚跟几个朋友喝了点酒,抄近路从那片老巷子穿回来,也不知道撞见什么了,回来就高烧不退,满嘴胡话!”王婶比划着,表情夸张,“说什么看见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蹲在墙角哭,一回头脸是青的,没有眼睛!吓得他魂都没了!这会儿还在医院躺着呢,医生查不出毛病,就说惊吓过度。他家里人急得不行,琢磨着是不是得请人去看看……”
林夜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老城区这种怪事传闻从来不少,真真假假,多半最后都成了街坊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奶奶。奶奶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依旧专注地看着锅里的汤。
“要我说,那地方邪性得很!早年就不是什么好地方!”王婶笃定地说,“这**的,听着都瘆人。你们家老林呢?要不让他去给瞧瞧?”
“云松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帮南街的李老板看看新铺子的风水。”奶奶温和地笑笑,语气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这种事,难说。说不定就是孩子喝多了眼花,自己吓自己。先让医院瞧着吧,真要是……再说。”
王婶咂咂嘴,显然觉得奶奶的反应不够热烈,又东拉西扯了几句别的闲话,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走了,说是要去菜市场再打听打听细节。
厨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鸡汤咕嘟的声音。奶奶拿起另一个碗,盛了满满一碗,鸡肉炖得酥烂,汤色金黄。
“夜儿,别愣着,先把这碗汤给你爷爷端堂屋去,凉着他回来喝正好。然后自己也盛一碗,就着馒头吃。”奶奶吩咐着,一边开始收拾灶台,“对了,一会儿你去趟你杨叔的药铺,帮我买些苍术和艾草回来。家里的快用完了。天气潮,屋里得熏熏。”
“好。”林夜应着,端起碗。碗很烫,他只能快步走到堂屋,放在八仙桌上。桌边靠着墙的地方,立着一把样式古朴的三尺铜剑,剑身隐约有青蛇纹路,那是奶奶的物件。他很少见奶奶动用它,但它总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他回到厨房,给自己盛了汤,又拿了个馒头,靠在厨房门边吃着。馒头暄软,浸了鸡汤更是鲜美。他吃得正香,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爷爷林云松的声音,带着笑意:“老周,你这腰子留着自个儿补吧,我这把年纪,火力没那么旺了!”
“林老爷子您这就见外了不是?您给我那摊子看的方位,最近生意是真不错!必须请您!”烧烤摊的老周嗓门更大,笑着回应,“说好了啊,今晚给您留一串最肥的!”
爷爷提着个布兜,踱步进了院子,一身灰色的中式褂子,袖口有些磨亮了,但干净整齐。他脸色红润,眼神清亮,看到林夜在喝汤,笑了笑:“哟,享上福了?你奶奶这汤是越来越好了。”
“刚王婶来说,西头老李家二小子好像撞邪了,高烧说胡话。”奶奶在厨房里接话,声音透过窗户传出来,依旧平稳。
爷爷脚步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随即又舒展开,把布兜放在桌上:“哦?怎么回事?”他听完奶奶简单的复述,沉吟了一下,“那片地方……气是有点乱。回头我看看去。先吃饭。”
爷爷洗完手,坐到八仙桌边,端起那碗温度正好的汤,喝了一口,满意地吁了口气。他带来的布兜里,是几样精致的点心,说是李老板硬塞的谢礼。
这时,院门外传来清脆的“豆腐花~热乎的豆腐花~”的叫卖声。是卖豆腐花的阿婆推着小车过来了。奶奶闻声,从厨房窗口探出头:“阿婆,等一下,要两碗甜的!”说着便拿了碗和零钱小步出去。
林夜很快吃完了自己的早饭,帮着奶奶把碗筷收拾到厨房水槽。爷爷则慢悠悠地品着汤,看着院子里逐渐亮堂起来的阳光。
刚收拾停当,院门又被敲响了。是陈婶,一脸愁容地挎着个菜篮子来了。
“林老爷子,苏奶奶,打扰你们吃饭了。”陈婶有些不好意思,“我家那口子,最近不是跑了趟长途货运嘛,回来就说不舒服,睡不踏实,老说梦话,浑身不得劲。医院也看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寻思着……能不能请老爷子给看看,是不是路上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求个心安。”
爷爷放下碗筷,神色温和:“别急,陈家的,坐下慢慢说。人回来了就好。什么时候回来的?具体哪天?路上经过哪些地方还记得吗?”
林夜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爷爷仔细询问细节,目光偶尔会扫过堂屋角落。那里放着爷爷常用的罗盘,黄铜盘面,天池地池刻度精准,底下刻着小小的“云松”二字。爷爷问得很细,路线、时间、症状,一丝不苟。
问清楚了,爷爷才点点头:“听着不像是大问题,可能就是累了,加上路上奔波,气场不稳,沾了点阴秽。这样,我一会儿给你画道净衣符,化在水里,让他擦擦身。再给你一小把艾草,晚上在屋里点着熏一熏,安安神。回头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别急着出车。”
陈婶千恩万谢地走了。爷爷这才重新拿起筷子,摇着头笑了笑:“都是心里的事。跑长途的,辛苦,睡不好是常事。”
奶奶在一旁轻声说:“能帮就帮一点,求个心安也是好的。”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林夜帮奶奶摘了菜,又把院子扫了扫。奶奶则开始准备午饭,厨房里飘出炒菜的香气。期间又来了两拨人,一个是前街开杂货铺的刘奶奶,来请教奶奶一种绣花样子,两人坐在屋檐下聊了许久;另一个是收废品的赵大爷,蹬着三轮车路过,喊了一嗓子“有废纸废瓶子卖没?”,爷爷正好有些旧报纸,便出去和他聊了几句天气。
午饭比较简单,是早上剩的鸡汤下的面条,配上奶奶炒的青翠欲滴的小油菜和一小碟酱菜。面条筋道,汤头鲜美,林夜吃了两大碗。
吃完饭,奶奶把碗筷收拾好,拿出钱递给林夜:“夜儿,跑一趟吧,去杨叔那儿把苍术和艾草买回来。这会儿太阳大,路上慢点。”
“知道了,奶奶。”
四合院外的巷子已经彻底活了过来。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自行车**响个不停,小贩的吆喝声、邻居的打招呼声、收音机里的戏曲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又嘈杂的市井气息。
他路过巷口,小周正擦着他的出租车,嘴里骂骂咧咧:“操,又堵死!早高峰这路就没通过!这破日子啥时候是个头!”看到林夜,他抬抬下巴算是打招呼。
街角下象棋的老头们争得面红耳赤,围观的人比下棋的还激动。卖水果的孙姨热情地招呼他:“夜子,刚进的西瓜,保甜!来一个?”林夜笑着摆摆手。
杨叔的药铺在不远的另一条街上,门面不大,却深,一走进去就是一股浓郁复杂的中草药香气,各种干草、根茎、矿石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些苦涩,有些清香,闻久了却让人心神宁静。杨叔戴着老花镜,正在柜台后慢悠悠地碾药。
“杨叔,奶奶让我买些苍术和艾草。”
“哦,小夜啊。”杨叔抬起头,笑了笑,“等着,我给你拿。苏奶奶又要熏屋子了?这天是潮。”
林夜等着杨叔称药打包,目光扫过店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面用毛笔写着各种药材的名字。有些他知道,有些很陌生。这个世界似乎总是这样,表面是熟悉的烟火日常,底下却藏着许多普通人难以察觉的东西,就像王婶说的撞邪,就像陈婶担心的冲撞,就像奶奶要熏屋子的苍术和艾草,还有爷爷那片刻的沉吟和细致的询问。
他拿着包好的药材往回走。阳光正好,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路过老周的烧烤摊,摊子还没开,但老周正在门口串肉串,看到他,咧嘴一笑:“告诉你爷爷,腰子留着呢!”
回到院子,奶奶正在收晾晒的衣服。爷爷坐在堂屋的藤椅里,带着老花镜,在看一本线装古书。看到林夜回来,奶奶接过药材,看了看天色。
“**点钟了。”她喃喃道,把药材收好,“夜儿,你文志东叔叔估摸着这两天就该送山货来了,到时候你记得去车站接接他。”
林夜应了一声。文志东叔叔是爷爷的老友,常年在山里跑,每次来都会带来许多新鲜的山货和……一些山里才有的稀奇见闻。
西厢房那边,柳家伯伯的呵斥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大概是在午休。院子里只剩下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
他走到屋檐下,看着院子里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的青石板,鼻子里还残留着药铺那股复杂的草药香,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隔壁柳家练拳的呼喝声。
这一天,不紧不慢地过到了下午三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