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不再看任何人一眼,在沈知节和一众沈家护卫的簇拥下,抱着孩子,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埋葬了我五年青春与幻梦的华丽牢笼。身后,永宁侯府那高耸的朱漆大门,在我眼中,缓缓关闭,如同合上了一页沾满污秽的、不堪回首的书卷。
马车辘辘,驶过熟悉的街巷,最终停在丞相府威严而熟悉的门庭前。
早已等候在府门口的母亲,未语泪先流。她扑上来,紧紧抱住我和两个孩子,泣不成声:“我的儿!我的乖孙!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沈钧,当朝丞相,一身深紫色常服,站在高阶之上,面容沉肃,眼神锐利如电,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没有像母亲那样情绪外露,只是目光沉沉地扫过我略显苍白的脸和孩子们懵懂不安的眼睛,最终落在我身后的十数辆马车上,那里面装载着我从侯府带回来的所有痕迹。
他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我面前,宽厚温暖的大手,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轻轻按在我的肩上。
“薇儿,回家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天塌下来,有爹给你顶着。”
这句话,如同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我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堤坝。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和后怕,在这一刻汹涌而出。我扑进父亲怀里,像个迷路已久终于归家的孩子,失声痛哭。
承安和昭华被这哭声吓到,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丞相府门前,哭声一片。
父亲没有多言,只是用他宽阔的臂膀,沉默地包容着我们的眼泪和脆弱。那双历经朝堂风云、洞察世事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怒焰——那是对永宁侯府、对谢景行、对林楚楚的滔天怒火!
沈家嫡女,岂容轻辱?!
沈知微带着一双儿女和离归家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金陵城。永宁侯府世子谢景行宠幸表妹、致其未婚先孕、逼走原配的丑闻,更是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成了街头巷尾最劲爆的谈资。
而朝堂之上,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然开始酝酿。
先是户部一位素来刚直的沈家门生御史,在早朝之上,当庭弹劾永宁侯府世子谢景行“私德有亏,不堪为朝廷表率”,并列举其在京畿卫戍任上几桩不甚清白的旧账,请求陛下严查。
紧接着,兵部一位与镇国公府(沈知微外祖家)关系密切的侍郎,在复核今年秋操军备采购账目时,“意外”发现永宁侯府名下几处皇商产业,疑似以次充好,虚报价格,从中牟取暴利,数额巨大。
再然后,吏部考核官员的评语中,关于谢景行“性情浮躁,治下不严”的评语,被有心人翻了出来,呈到了御前。
一时间,永宁侯府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沼。谢景行更是焦头烂额,被停职在家,接受有司调查。往日里门庭若市的侯府,如今门可罗雀,冷清得如同鬼蜮。永宁侯谢威四处奔走求告,却处处碰壁,往日称兄道弟的盟友,此刻避之唯恐不及。
这一切,自然少不了丞相沈钧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在背后推动。他无需亲自下场,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暗示,自然有无数想要攀附沈家、或是与永宁侯府有旧怨的人,前赴后继地扑上去撕咬。
短短半月,谢景行便尝到了从云端跌入泥潭的滋味。权势、体面、前程,如同沙塔般迅速崩塌。他这才真正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沈知微这个女人,更是她背后那足以撼动朝堂的庞大势力!
巨大的恐慌和强烈的后悔,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他终于想起了沈知微的好,想起了她曾经的温婉贤淑,想起了他们一双可爱的儿女,更想起了失去沈家支持后,他将面临的万丈深渊!
这一日,秋雨绵绵。丞相府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角门外。谢景行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锦袍,形容憔悴,眼底布满红丝,全然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他撑着伞,在冰冷的秋雨里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终于等到角门开了一条缝隙。
出来的是丞相府的大管家沈忠,一个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老者。
“沈管家……”谢景行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上前一步,脸上挤出一个卑微讨好的笑容,“烦请通禀岳父大人和知微一声,小婿……小婿知错了!求岳父大人和知微看在承安、昭华的份上,给小婿一个当面请罪的机会!”
沈忠面无表情,目光如同看一件死物般扫过谢景行,声音平板无波:“世子请回吧。相爷有令,永宁侯府之人,不得踏入相府半步。至于大**……”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大**说,她与世子已无瓜葛,世子请自重,莫要再来扰她清净。更莫要……再提小世子和小郡主的名讳。”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谢景行脑中炸开!他脸色瞬间惨白如鬼,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沈知微……她竟连孩子都不让他提了?她竟如此决绝?!
“不……沈管家!求求你!让我见见知微!让我见见孩子们!”谢景行彻底慌了,声音带着哭腔,不顾身份地想要往里闯,“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
“世子!”沈忠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身后两个身材魁梧的护卫立刻上前一步,如同门神般挡住了谢景行的去路,“请注意你的身份!也请给永宁侯府,留最后一丝体面!再敢擅闯,休怪老奴不客气了!”
冰冷的警告,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灭了谢景行最后一丝妄想。他绝望地看着那扇缓缓关闭的角门,如同看着自己最后一线生机被彻底斩断。冰冷的秋雨打在他脸上,混合着悔恨的泪水,狼狈不堪。
而此刻,丞相府深处,暖阁熏香。
我正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缠绵的雨丝,手中拿着一本游记,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云岫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夫人,您猜怎么着?”她压低声音,带着快意,“侯府那边,出结果了!”
我放下书,抬眼看她。
“侯爷……哦不,是永宁侯,”云岫撇撇嘴,“被陛下申斥,罚俸一年,闭门思过。至于咱们那位世子爷,”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停职留用,降三级,调去北边苦寒之地的屯卫所,做个小小的指挥佥事!明升暗降,实权尽失!这辈子,怕是难回中枢了!
意料之中。我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抿了一口,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父亲出手,向来不留余地。谢景行,你的仕途,到此为止了。
“还有呢?”我淡淡问。
“还有那个林楚楚!”云岫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她那个‘身孕’……哼!侯府请了好几位大夫,甚至惊动了太医署的院判大人!结果您猜怎么着?众口一词——脉象虚浮杂乱,似有孕又非孕,月份也对不上!根本就是……假孕争宠!滑天下之大稽!”
“现在整个金陵城都传遍了!都说她是想上位想疯了,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逼走正室!名声彻底臭了!连带着永宁侯府,都成了天大的笑话!”云岫说得眉飞色舞。
假孕。我心中毫无波澜。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结局。绝子药早已断绝了她的可能,那所谓的“喜脉”,不过是她自导自演、狗急跳墙的闹剧。如今闹剧被戳穿,她成了最大的丑角。
“侯府……如何处置她?”我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瓷面上轻轻划过。
“处置?”云岫嗤笑一声,“还能如何处置?永宁侯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世子……谢景行,更是羞愤欲死!可那林楚楚一口咬定是谢景行酒后强迫了她,她也是受害者,哭得死去活来,寻死觅活的。加上她毕竟顶着个‘表姑娘’的名头,是已故舅夫人的亲侄女,若真逼死了,侯府面上更难看!”
“所以呢?”我抬眸。
“所以,”云岫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讽刺的笑容,“那位‘冰清玉洁’、‘楚楚可怜’的表姑娘,昨儿个晚上,被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从角门抬进了永宁侯府后院。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宾客宴席,甚至连个像样的仪式都没有!听说,就给了个最低等的‘侍妾’名分!连个‘姨娘’都算不上!侯爷发话了,让她住在最偏远的‘秋芜院’,无令不得出院门一步!”
侍妾?秋芜院?无令不得出院门?
我缓缓地笑了。那笑容,如同冰封的湖面在月光下碎裂,折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芒。
林楚楚,这与你梦中那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以平妻之礼风风光光嫁入侯府的景象,可还相似?
从云端跌入泥沼,从心心念念的世子平妻,沦落为最低贱的、如同物件般被抬进去的侍妾,囚禁在荒凉破败的秋芜院。这巨大的落差,这被所有人唾弃的处境,这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
这,才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回礼”。
“知道了。”我淡淡应了一声,重新拿起那本游记,目光落在字里行间,仿佛刚才听到的,不过是一则无关紧要的市井闲谈。
窗外的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屋檐,将金陵城笼罩在一片凄迷的灰暗之中。丞相府的暖阁里,熏炉吐着袅袅香烟,温暖如春。
前世的绝子药,今生的假孕闹剧,和离的决绝,权势的碾压,侍妾的囚笼……命运的轨迹,已然在我冰冷的注视和步步为营的算计下,彻底偏离了那场噩梦的轨道。
谢景行,林楚楚。
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盘棋,才刚刚下到中盘。
深冬的雪,终于覆盖了京城。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将丞相府雕梁画栋的庭院染成一片纯净的银白。暖阁里,炭火烧得极旺,熏笼里暖香袅袅。承安和昭华穿着簇新的小袄,正围着外祖母,听她讲着古老的神话故事,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驱散了窗外凛冽的寒意。
我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透过窗棂上凝结的冰花,投向永宁侯府的方向。那里,如今该是何等萧瑟的光景?
“夫人,”云岫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压低声音道,“秋芜院那边……有动静了!”
我放下书卷,示意她近前。云岫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更低:“那林楚楚,果然不甘寂寞!看守她的婆子被咱们的人悄悄‘关照’过,松懈了不少。前几日,她便偷偷买通了一个送柴火的小厮,往外递了信儿!收信的人……是侯府后巷那个书生……”
林楚楚……
我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果然,前世今生,这女人的秉性从未变过。不甘寂寞,自甘堕落。前世她得势时,便与府中管事不清不楚。今生沦落至此,竟饥不择食到了这般地步!也好,省得我再多费心思。
“盯紧了。”我淡淡道,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棂上划过,“让他们……‘好好’来往。尤其……要留下些‘念想’。”
“是!”云岫眼中精光闪烁,心领神会。
计划,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无声而迅疾地推进。
转眼便是除夕。京城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喧嚣之中,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食物的香气。永宁侯府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愁云惨雾里。谢景行被贬北地苦寒之地的调令已下,开春便需启程。他终日借酒消愁,形容枯槁,早已不复当年风采。永宁侯夫妇亦是心力交瘁,府中上下,一片颓败。
这一夜,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遮蔽了天地。
丞相府内,暖意融融。守岁的宴席刚散,承安和昭华玩累了,已被奶娘抱去安睡。我陪着父母兄嫂说了会儿话,也起身告退,回到自己的院落。
然而,就在子时将近,全城沉浸在辞旧迎新、爆竹声最鼎沸的时刻——
“夫人!不好了!夫人!”云岫跌跌撞撞地冲进我的房间,脸色惨白如鬼,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尖锐变形,带着哭腔,“小世子和小郡主……不见了!”
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裙裾。我猛地站起身,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眼中是铺天盖地的惊骇与绝望,那神情,逼真得没有半分作伪!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嘶哑破碎,一把抓住云岫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承安和昭华……他们不是在……”
“奴婢……奴婢该死!”云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涕泪横流,“方才奴婢去暖阁给两位小主子添炭火……发现……发现窗户洞开!守夜的婆子被人打晕在地!小世子和小郡主……床榻空空!只……只在昭华郡主的枕边……发现了这个!”
她颤抖着双手,捧起一样东西——一枚水头极好、雕工却略显粗糙的翡翠双鱼佩!
林楚楚的玉佩!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寂静的雪夜炸开!
“林楚楚!”我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里的恨意和绝望,足以撕裂人的耳膜!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微儿!”
“妹妹!”
父母和兄长的惊呼声同时响起,他们闻声冲了进来,看到我瘫倒在地、面无人色、手中死死攥着那枚玉佩的模样,再听到云岫断断续续的哭诉,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混账!混账东西!”父亲沈钧须发皆张,目眦欲裂,一掌拍在桌子上,紫檀木的桌面竟裂开一道缝隙!他对着外面厉声咆哮,“来人!备马!立刻封锁全城!挖地三尺也要把承安昭华给我找回来!查!给我查那**的下落!”
“是!”外面传来护卫们震天的应和声和急促奔跑的脚步声。
“林楚楚……林楚楚她怎么敢……”母亲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她怎么不敢?”大哥沈知节脸色铁青,眼中杀意沸腾,“她恨微儿入骨!定是知道景行即将离京,她再无指望,这才狗急跳墙,勾结外人,掳走孩子报复!”
整个丞相府瞬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护卫、家丁如同潮水般涌出府门,马蹄声、呼喝声、兵刃碰撞声在雪夜里响成一片,打破了除夕的祥和。
而我,在兄嫂的搀扶下,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眼神空洞,泪流不止,口中只反复呢喃着两个名字:“承安……昭华……我的孩子……”那破碎绝望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如刀绞。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飞向死寂的永宁侯府。
“世子!世子!”谢景行的小厮连滚爬爬地冲进他弥漫着酒气的卧房,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丞相府……丞相府出事了!小世子和小郡主……被歹人掳走了!夫人她……夫人她当场就晕死过去了!丞相大人震怒,已派人封锁全城!听说……听说歹人留下了表……林侍妾的玉佩!”
原本醉眼朦胧、瘫在榻上的谢景行,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坐直了身体!酒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白和灭顶的恐惧!
承安!昭华!他的孩子!他和知微的孩子!
“楚楚?!”他下意识地低吼出那个名字,随即被巨大的、混杂着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恐慌攫住!是了!一定是她!那个**!她恨知微,恨他!她这是要毁了他最后的念想!毁了他的一切!
“备马!快备马!”谢景行嘶吼着,如同濒死的野兽,踉跄着从榻上滚下来,连外袍都顾不上披,疯了一般冲出门外,冲向马厩。寒风裹挟着雪片,刀子般刮在他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只有心脏被撕裂般的剧痛和灭顶的恐慌!
“景行!你去哪里!”永宁侯夫妇闻讯赶来,只看到儿子如同疯魔般冲出去的背影。
“爹!娘!承安和昭华被林楚楚那个**掳走了!我要去救他们!”谢景行的身影被风雪撕扯得破碎不堪,人已翻身上了一匹最快的马,狠狠一鞭抽下!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侯府沉重的门扉,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风雪暗夜之中!马蹄踏碎积雪,溅起冰冷的泥浆。
谢景行双目赤红,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城西废弃的漕运码头!那是林楚楚还在府里时,有一次无意间跟他提过的地方,说那里荒凉隐蔽!一定是那里!他的孩子一定在那里!
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极低。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一人一骑,如同绝望的孤魂,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狂奔。冰冷的雪片灌进他的衣领,刺骨的寒意却抵不过心中万分之一的恐惧。
终于,那一片死寂、只有破败栈桥和废弃船只轮廓的漕运码头,出现在视线尽头。风雪中,隐约可见一艘搁浅在岸边、破败不堪的旧船船舱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火光!
“承安!昭华!”谢景行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嘶吼着,猛地勒住马,不顾一切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踉跄着冲向那艘破船!
就在他即将踏上跳板的瞬间!
“呜——”一声沉闷的破空声,裹挟着千钧之力,如同地狱的召唤,撕裂风雪!
一根碗口粗、前端包着沉重铁箍的硬木棍,从侧面废弃的货堆阴影中,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横扫而出!带着一股阴狠刁钻的劲道,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在了谢景行奔跑中的双腿膝盖弯处!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脆响,在死寂的风雪码头,清晰得如同惊雷!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划破夜空!谢景行前冲的身体如同被折断的枯枝,猛地向前扑倒!双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全身,淹没了所有知觉!他重重地摔在冰冷湿滑的雪地上,溅起一片肮脏的雪泥,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谁?!是谁?!”他目眦欲裂,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那阴影处。
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棉袄,脸上脏污不堪,头发花白凌乱,跛着一条腿,手里拄着那根沾着新鲜血迹的包铁硬木棍,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和情绪,只有死水般的冰冷和……一丝嘲弄?
“你……你是谁?!我的孩子……孩子呢?!”谢景行嘶吼着,血沫从他嘴角溢出。
那跛脚乞丐(或者说,精心伪装过的死士)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木棍,用那冰冷的铁棍,轻轻拍了拍谢景行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动作带着一种极致的侮辱。随即,他不再看地上如同烂泥般的谢景行,转身,拖着那条跛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茫茫风雪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
“不……不……”谢景行绝望地伸出手,徒劳地抓向那破船的方向。那船舱里的微弱火光,此刻在他眼中,成了世界上最遥远、最残忍的幻影。剧痛和极致的恐惧终于彻底吞噬了他,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身体很快被飘落的雪花覆盖。
……
当丞相府和永宁侯府的人马,循着踪迹,举着火把如同火龙般找到这处废弃码头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风雪中,谢景行如同破败的玩偶,倒在冰冷的雪泥里,双腿扭曲,人事不省。而那艘破船的船舱里,只有一堆早已熄灭的灰烬,和几块散落的、哄孩子用的麦芽糖。承安和昭华,踪迹全无!
“景行!我的儿!”永宁侯夫人看到儿子惨状,尖叫一声,当场晕厥。
永宁侯谢威看着儿子扭曲变形的双腿,再看看空无一人的破船,老脸瞬间灰败如土,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沈知节带人仔细搜查了破船和码头,脸色铁青。他走到我身边,看着被丫鬟搀扶着、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眼神空洞绝望的我,低声道:“微儿……我们来迟了。歹人……跑了。景行他……”他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双腿明显已废的谢景行,后面的话哽在了喉间。
“跑了?”我喃喃重复,身体猛地一颤,仿佛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汹涌而下,发出如同幼兽般哀绝的呜咽,“我的孩子……我的承安昭华……啊——!”悲恸的哭喊撕心裂肺,在这绝望的雪夜,令人闻之落泪。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顶点——
“夫人!夫人!大喜!大喜啊!”一个护卫骑着快马,如同旋风般冲进码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嘶哑,“找到了!小世子和小郡主找到了!”
所有人都猛地一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在……在哪里?”我猛地止住哭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
“在……在城南的城隍庙!被一个早起扫雪的老庙主发现了!两个小主子……只是受了点惊吓,有些着凉,人……人没事!已经送回府了!”护卫激动地大喊。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绝望!我身体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云岫死死扶住。
“没事……没事就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泣不成声,目光却越过狂喜的人群,落在地上那个被众人围着、依旧昏迷不醒、双腿扭曲的身影上。
谢景行,这“救子之功”,这“断腿之痛”,你可还……满意?
永宁侯府,一片愁云惨雾,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
谢景行被抬回来后,府中最好的大夫和从宫里请来的太医轮番诊治,最终都沉重地摇头。双腿膝盖粉碎性骨折,经脉尽断,伤势太重,又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能保住命已是万幸,这双腿,是彻底废了,余生只能在床榻或轮椅上度过。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击垮了永宁侯夫妇。永宁侯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鬓角全白,眼神浑浊。永宁侯夫人更是哭干了眼泪,终日守在儿子床边,以泪洗面。
谢景行在剧痛中醒来,得知自己双腿已废、前程尽毁,更得知承安昭华虽被找回,但他拼死“相救”却连孩子面都没见到,还落得如此下场时,彻底崩溃了。他拒绝吃药,拒绝见人,整日如同行尸走肉般躺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和咒骂,咒骂林楚楚,咒骂那跛脚乞丐,最终,连自己也一并咒骂进去。
侯府的天,塌了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我,沈知微,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如同救赎的光,再次踏入了永宁侯府的大门。
我无视了所有或惊疑、或复杂、或怨恨的目光,径直来到了谢景行的病榻前。
当永宁侯夫妇看到我出现时,惊愕得说不出话。
“爹,娘。”我对着二老,深深一福,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儿媳……回来了。”
“知微……你……”永宁侯看着憔悴不堪的我,再看看榻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儿子,老泪纵横,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没有多言,目光落在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眼神死寂的谢景行身上。他看到了我,空洞的眼底瞬间爆发出剧烈的情绪波动——有震惊,有难堪,有痛苦,更有一种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卑微的希冀。
“知微……”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嘶哑难辨的声音。
我一步步走到榻边,缓缓坐下。在永宁侯夫妇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我伸出手,没有半分嫌弃,轻轻地、颤抖地抚上了谢景行那张被痛苦和绝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指尖冰凉,带着外面风雪的寒意。
“夫君……”我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滴在他枯槁的手背上,“我……回来了。对不起……是我……是我没能护好孩子们,才让你……让你……”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淹没。
我俯下身,将脸贴在他冰冷的、毫无知觉的腿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着悲恸的哭声,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后怕和心疼都哭出来。那哭声,情真意切,闻者心碎。
“不……不怪你……是我……是我没用……”谢景行被我突如其来的亲近和悲恸弄得手足无措,巨大的悔恨和迟来的温情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艰难地抬起唯一能动的手臂,想要触碰我的头发,却无力地垂下。唯有泪水,汹涌地从他死寂的眼中流出,混合着我的泪水,湿透了锦被。
“别怕……”我抬起头,泪眼婆娑,脸上却绽开一个带着泪光的、无比温柔坚定的笑容,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声音虽轻,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夫君,别怕。有我在。孩子们……还需要他们的父亲。以后,我守着你。你的腿……我们找最好的大夫,治不好也没关系,我扶着你,推着你,我们……一起走。
“知微……”谢景行再也忍不住,如同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紧紧反握住我的手,仿佛那是他沉沦地狱前抓住的唯一救赎。所有的怨恨、不甘,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不离不弃”的温柔誓言所融化。
永宁侯夫妇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曾经被他们儿子狠狠伤害、如今却以德报怨、在侯府最危难时刻毅然归来的儿媳,看着她紧握着废人儿子的手,看着她眼中真挚的泪水和那磐石般的承诺……老两口再也控制不住,相拥着老泪纵横。
“好孩子……好孩子……”永宁侯夫人泣不成声,上前紧紧抱住我,“是我们谢家……对不起你!是景行……对不起你啊!”
永宁侯亦是老泪纵横,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愧疚、感激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托付:“知微……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
权力,如同水到渠成,毫无阻碍地移交到了我的手中。侯府内外,中馈大权,人事任免,皆由我一人决断。没有人有异议,也没有人敢有异议。我这个“以德报怨”、“不离不弃”的世子夫人,此刻在风雨飘摇的侯府,就是定海神针,就是唯一的希望。
而秋芜院,那个被彻底遗忘的角落,如同腐朽的泥潭,正悄然酝酿着最后的肮脏。
时间在侯府压抑的平静中流逝。谢景行在我的“精心照料”下,身体逐渐稳定,但精神依旧颓废暴躁。他的双腿毫无知觉,终日困在方寸之间,巨大的落差和生理的痛苦让他变得阴鸷易怒。而我,一面温柔似水地安抚着他,扮演着完美贤妻,一面有条不紊地掌控着侯府的每一根脉络。
终于,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
“夫人!夫人!”赵嬷嬷几乎是撞开了我的房门,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鄙夷和终于等到这一刻的激动,声音压得极低,“秋芜院……抓到了!那林氏……和那个马夫王二……正在……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巡夜的婆子……当场撞破!人赃并获!”
来了!我猛地从书案后站起身,眼中瞬间爆射出冰冷的寒芒,如同等待已久的猎豹终于等到了猎物入网!
“侯爷和老夫人那边……”
“已经惊动了!老奴来之前,已经让人去通禀了!”赵嬷嬷语速极快。
“走!”我抓起一件外袍,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怒交加、被深深羞辱的悲愤神情,脚步踉跄地冲出门外,朝着秋芜院的方向奔去。云岫和赵嬷嬷立刻跟上。
秋芜院那破败的院落里,此刻灯火通明,如同白昼。院门大开,里面传来女人尖利的哭喊、男人粗鲁的咒骂和婆子们严厉的呵斥声。
永宁侯夫妇已经先一步到了,老两口脸色铁青,浑身发抖,看着被几个粗壮婆子死死按在地上、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林楚楚,以及那个同样被捆得结结实实、眼神闪烁惊惶的书生,气得几乎背过气去!
“**!不知廉耻的**!”永宁侯夫人指着林楚楚,声音气得发颤。
“侯爷!侯爷饶命啊!是她!是这贱妇勾引我的!她说世子废了,她寂寞难耐……还给了我银子……”书生吓得屁滚尿流,一股脑地将责任推给林楚楚。
“你胡说!是你强迫我!是你……”林楚楚披头散发,脸上带着被抓破的血痕,疯狂地挣扎着,眼神怨毒地扫过众人,当看到我出现在门口时,那怨毒瞬间达到了顶点,“沈知微!是你!是你害我!是你设的局!”
我仿佛没听见她的嘶吼,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投向了院落阴暗的回廊角落——那里,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木质轮椅上,被一个小厮推着,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那里。
是谢景行。
他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惊动,让人推他过来的。此刻,他惨白如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衣衫不整、如同疯妇般叫骂的林楚楚,和他身边那个贪生怕死的书生。那眼神,空洞,死寂,如同万年寒冰,又仿佛有地狱的业火在冰层下疯狂燃烧!
“景行……”永宁侯夫人看到儿子,心疼地唤了一声。
谢景行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缓缓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艰难地从林楚楚和书生身上移开,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被愚弄的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摇摇欲坠的脆弱祈求?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蓄满了泪水、充满了悲愤和屈辱的眼睛,深深地、痛楚地回望着他。仿佛在用眼神诉说:看,这就是你曾经捧在心尖上、为了她不惜伤害我和儿女的女人!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
谢景行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神瞬间变得血红!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枯瘦手指,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指节泛白,发出咯咯的轻响。
就在这时,被按在地上的林楚楚,仿佛彻底疯了,她看着谢景行,竟然发出了一阵尖锐刺耳的狂笑,笑声里充满了怨毒和报复的快意:“哈哈哈!谢景行!你这个废物!残废!你以为沈知微是真的爱你吗?她恨你!她恨死你了!她回来就是看你笑话的!你活该!你活该断腿!你活该戴绿帽子!你……”
“闭嘴!!!”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撕裂般的咆哮,骤然炸响!压过了林楚楚所有的疯狂叫嚣!
只见轮椅上的谢景行,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一股恐怖的力量!他双眼血红,额头青筋暴跳,如同恶鬼附身!他竟用那双毫无知觉的废腿猛地一蹬地面(这动作让他痛得面容扭曲),借力之下,整个人如同炮弹般从轮椅上扑了出去!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入肉的闷响!
瞬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包括永宁侯夫妇,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血腥而疯狂的一幕——
谢景行手中,不知何时紧紧攥着一把他一直藏在轮椅暗格里的、用于防身的、尺许长的锋利匕首!此刻,那匕首的整个刃身,已经尽数没入了林楚楚疯狂叫嚣的胸口!正中心脏的位置!
林楚楚脸上的狂笑和怨毒瞬间僵住,化为了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她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大股粘稠的、暗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汩汩流下。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插着的匕首,又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面容扭曲如同恶鬼的谢景行,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不甘和一种终于降临的、冰冷的恐惧。
“呃……”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那双曾经水汪汪、盛满算计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倒映着侯府这方肮脏院落的屋檐和冰冷的星光,凝固成了永恒的怨毒和不解。
谢景行保持着扑杀的姿势,压在林楚楚渐渐冰冷的尸体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握着匕首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鲜血顺着刀柄淌下,染红了他的衣袖。他抬起头,脸上溅满了温热的血点,眼神里是疯狂杀戮后的短暂空白,随即又被巨大的痛苦、悔恨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所吞噬。
整个秋芜院,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刮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和谢景行粗重压抑的喘息。
永宁侯夫人捂着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晕了过去。永宁侯脸色灰败,看着眼前这血腥的一幕,看着如同厉鬼般的儿子,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我静静地站在门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脸上依旧是那副惊魂未定、悲愤交加的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漠然,如同看着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码,终于落下了帷幕。
林楚楚,你的戏,唱完了。
我缓缓地、一步步走上前,走到那血腥的中心。蹲下身,无视了那刺鼻的血腥味和谢景行身上散发的疯狂气息。伸出手,用一方洁白的丝帕,轻轻地、温柔地,擦拭着他脸上溅到的、属于林楚楚的血迹。
谢景行身体猛地一僵,血红的眼睛茫然地转向我。
“夫君……”我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目光深深地望进他那片混乱绝望的眼底,“脏东西……没了。以后,都干净了。”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混乱的脑海。
脏东西……没了?干净了?
谢景行眼中的疯狂和血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溺水般的脆弱和茫然。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我,看着那双在血腥背景下依旧沉静如水的眼睛,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猛地丢开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如同丢弃什么肮脏的秽物,颤抖着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想要抓住我的衣袖。
“知微……我……”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后怕。
我没有避开他沾血的手,反而主动握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用丝帕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动作温柔而专注。然后,我抬起头,对着惊魂未定、不知所措的永宁侯和刚刚被掐醒的永宁侯夫人,以及满院子噤若寒蝉的仆妇,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量: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腌臜东西拖出去!找个乱葬岗埋了!今夜之事,谁敢泄露出去半个字……”我的目光如同冰锥,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家法伺候!乱棍打死!”
“是!夫人!”众人如梦初醒,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威严和狠厉所慑,慌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开始处理尸体和现场。
我扶着虚脱般、浑身瘫软的谢景行,艰难地将他安置回轮椅上。推着他,在永宁侯夫妇复杂无比、感激又敬畏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离开了这片充满血腥和罪恶的秋芜院。
夜风依旧寒冷,但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似乎被风吹散了些许。
我将谢景行推回了他的卧房。屏退了所有下人。房间内只剩下我们两人,烛火跳跃,映照着彼此的脸。
我拧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仔细地、温柔地擦拭着他手上、脸上残留的血污。动作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谢景行呆呆地坐着,任由我摆布。过了许久,他才仿佛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一丝神,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疲惫和死寂:“知微……我……我杀了她……我杀了楚楚……”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未停。
“她该死……”他喃喃道,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勾引……她辱骂我……她……”
“是,她该死。”我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将毛巾丢进水盆,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景行抬起头,对上我的目光。在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他看不到丝毫的恐惧、厌恶,甚至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让他莫名心悸的平静。
“夫君,”我缓缓开口,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寒夜里悄然绽放的霜花,“你以为,今夜这一切……真的是意外吗?”
谢景行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你……什么意思?”他干涩地问,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什么意思?”我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诡异。我俯下身,靠近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他的灵魂深处:
“从她买通小厮传递消息,到书生收到那封‘情意绵绵’的信笺;从看守婆子‘恰到好处’的松懈,到他们‘忘情苟且’时被‘偶然’巡夜的婆子撞破;甚至……包括你藏在轮椅里的那把匕首,能让你在‘愤怒至极’时‘恰好’拿到……”
我的声音顿了顿,欣赏着他脸上血色尽褪、瞳孔因极致恐惧而放大的表情,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最后的判词:
“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轰——!!!”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谢景行脑中炸开!将他所有的认知、所有的侥幸、所有摇摇欲坠的依靠,瞬间劈得粉碎!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那张依旧美丽温婉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哦,不止这一切,你这一双腿也是呢……”
“你……是你……是你!”他猛地想从轮椅上暴起,却因双腿的剧痛和虚弱而重重跌坐回去,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我,声音因为极致的惊骇和愤怒而变了调,嘶哑难听,“沈知微!你这个毒妇!你……你算计我!你害我断腿!你害我杀了楚楚!你……”
“我害你?”我猛地打断他,脸上那点虚假的温柔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和刻骨的恨意!我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颤抖的手指,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折断!
“你们都该死”
好好活着吧,谢景行。在这轮椅上,在这座我用你们鲜血和罪孽铸就的侯府里,看着我,如何将承安和昭华,扶上你永远无法企及的高位!看着永宁侯府,如何在我沈知微的手中,真正光耀门楣!而你……”
我凑近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吐出最后一句:
“只是这侯府里,一个活着、却早已死去的……见证者。”
“啊——!!!沈知微!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毒妇!魔鬼!”谢景行彻底疯了!他双眼血红,面容扭曲,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双手疯狂地挥舞着,想要扑上来撕碎我,却只能徒劳地在轮椅上挣扎,如同一只被困在蛛网中的、绝望的飞蛾。
我冷冷地看着他最后的疯狂,如同看着一场无聊的闹剧。转身,不再多看一眼,步履从容地走向房门。
身后,是他歇斯底里、如同厉鬼般的嚎叫和诅咒,以及轮椅被疯狂挣扎撞倒的轰然巨响。
推开房门,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初雪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屋内令人窒息的疯狂与血腥。
门外,赵嬷嬷、云岫、云舒,以及侯府所有重要的管事、嬷嬷,皆垂手肃立,如同最忠诚的卫兵。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臣服,再无半分质疑。
“夫人。”众人齐声恭敬行礼。
“侯爷悲恸过度,精神失常了。”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在寂静的夜色中清晰地传开,“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地打扰侯爷‘静养’。违令者,杖毙。”
“是!夫人!”应答声整齐划一,带着不容置疑的服从。
“另外,”我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赵嬷嬷身上,“秋芜院那边,处理干净。明日,将那院子推平了,种上竹子。我要那里……干干净净,再无一丝污秽。”
“是,老奴遵命!”赵嬷嬷躬身领命。
谢景行那间弥漫着药味和疯狂气息的卧房,彻底成了侯府最深的禁地。厚重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内外。只有每日清晨,一个聋哑的老仆会沉默地打开一道缝隙,将简单的饭食和水放在门口,再迅速关上,如同完成某种冰冷的仪式。门内,时而传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和含糊不清的诅咒,时而又是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更多时候,是死一般的沉寂。
府中上下,对此心照不宣。夫人严令,无人敢靠近,也无人敢议论。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世子,连同他所有的野心与不堪,都被囚禁在了那方寸之地,如同一个活着的、逐渐腐朽的标本。
而我,沈知微,则真正成为了永宁侯府唯一的主宰。
中馈大权早已在握,如今更是名正言顺。府库钥匙,田庄地契,人事任免,皆由我一人决断。永宁侯夫妇,在经历了儿子彻底疯癫、儿媳雷霆手段的冲击后,仿佛一夜之间看透了世事浮华。永宁侯谢威本就因朝堂打压而心力交瘁,如今更是深居简出,几乎不再过问世事。永宁侯夫人则将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了承安和昭华这对失而复得的金孙身上。
兰芷园,成了整个侯府最温暖、最有生气的地方。
“祖母!您看!这是夫子今日夸赞我的字!”承安举着一张大字,像只欢快的小鹿,扑进永宁侯夫人的怀里。小少年身姿挺拔,眉眼间已有几分沈家的清正,更带着谢景行昔日俊朗的轮廓,却比他那父亲多了十分的沉稳与聪慧。
“哎哟,我的乖孙!写得好!写得真好!”永宁侯夫人搂着孙子,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慈爱和骄傲,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抬头看向坐在窗边看账册的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信赖:“知微,承安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了,沉稳懂事,功课也好。日后定能撑起我们侯府的门楣!”
我放下账册,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地落在儿子身上:“母亲过誉了。承安能有今日,也多亏了您和父亲的悉心教导。”
“还有我!还有我!”昭华像只粉蝶般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幅刚画好的、色彩斑斓的花鸟图,“娘亲,祖母!昭华画的!夫子说我有灵气呢!”
永宁侯夫人赶紧接过画,又是一叠声的夸赞。昭华继承了谢景行精致的五官,却生了一双和我极为相似的、沉静明澈的眼睛,小小年纪已显露出过人的聪颖和敏锐。
看着祖孙三人其乐融融的画面,我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眼底深处那一丝冰冷的算计。权力与温情,复仇与未来,在这精心编织的网中,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至于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疯子……
一个初冬的午后,难得有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我处理完手头冗杂的账目,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缓缓走向那扇紧闭的、如同墓穴入口的房门。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沉闷的“咔哒”声。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药味、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颓败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屋内光线昏暗,窗户被厚重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谢景行蜷缩在一张铺着薄薄褥子的硬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棉被。他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枯槁,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青黑,颧骨高高凸起,曾经俊朗的容颜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和一层灰败的死气。双腿依旧以不自然的姿势摆放着,毫无生气。
听到开门声,他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起初是茫然,随即,那死寂的眼底如同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翻涌起剧烈的、混杂着恐惧、憎恨和一丝扭曲的期盼的狂澜!
“你……是你……”他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只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枯瘦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
我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缓步走到榻边,并未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如同神祇俯瞰蝼蚁般,平静地注视着他。
“看来,还没死透。”我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这冰冷的话语如同鞭子,狠狠抽在谢景行脆弱的神经上。他猛地抬头,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是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质问!
“为什么?!沈知微!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嘶吼着,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血沫,“我待你不好吗?!成婚五年,我何曾亏待过你?!是!我是纳了楚楚,可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这世上哪个高门大户的后院不是如此?!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我那么爱你!我……”
“爱?”我猛地打断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唇角勾起一个极致讥诮、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刻骨的嘲弄和厌恶。我微微俯身,靠近他那张因激动和病痛而扭曲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狠狠剜进他的心脏:
“谢景行,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呕的说辞。你的爱?呵……”
我嗤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冰棱碎裂,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谁稀罕你那廉价的、随时可以转赠给其他女人的‘爱’?你的爱,就是一边搂着你的楚楚表妹浓情蜜意,一边假惺惺地给我送些珠钗首饰?你的爱,就是亲手把那碗绝子药灌进我喉咙里时的‘不得已’?你的爱,就是看着我的儿女在冷落中枯萎时的‘视而不见’?”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带着积压了前世今生的滔天怨毒,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密密麻麻扎向他!
“你的爱,让我恶心!像阴沟里腐烂发臭的淤泥!让我多看一眼都想吐!”
谢景行被我毫不留情的话语刺得浑身剧颤,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要怪,只能怪你蠢,只听信女人的一面之词,只相信自己愿意看到的,侯府那么多可用之人,连真相都不知道查验,蠢到骨子里了……”
我直起身,恢复了那居高临下的姿态,眼神冰冷而漠然,如同看着一摊毫无价值的烂泥:
“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你那令人作呕的爱。我要的,是这侯府的权柄,是掌控我自己和儿女命运的力量!是你谢景行永远无法再伤害我们的保障!我要我的承安,堂堂正正袭承永宁侯的爵位,手握权柄,无人敢欺!我要我的昭华,凤冠霞帔,尊荣无限,嫁得世间最好的儿郎!”
我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冰冷的宣言,在这囚笼般的房间里回荡。
“至于你?”我的目光扫过他枯槁的身体和那两条扭曲的废腿,唇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加深,如同看着一件被彻底踩入尘埃的垃圾。
“你就带着你和林楚楚那点肮脏的、上不得台面的‘爱情’,烂死在这为你精心准备的淤泥里吧。用你的余生,好好看着,看着我如何将你谢家摇摇欲坠的侯府,变成我沈知微儿女登天的阶梯!看着你曾经弃如敝履的儿女,如何在你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光耀门楣!”
“啊——!!!毒妇!魔鬼!沈知微!你不得好死!你会有报应的!报应——!!!”谢景行彻底崩溃了!他双眼血红,面容扭曲到了极致,发出如同地狱厉鬼般的凄厉嚎叫!他疯狂地挥舞着枯瘦的手臂,想要扑过来撕扯我,身体却因为剧烈的挣扎和双腿的剧痛而从硬榻上重重滚落下来!
“砰!”沉闷的响声
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徒劳地扭动、抽搐,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涎水和泪水混合着流下,狼狈不堪,状若疯魔。那歇斯底里的诅咒和绝望的嘶吼,在密闭的房间里反复冲撞,最终化为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呜咽和喘息。
我冷眼看着他最后的、无用的疯狂,如同欣赏一出早已落幕的丑剧。心中再无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和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目的已达到。
我转身,没有丝毫留恋,走向那扇隔绝了光明与黑暗的房门。身后,是他如同濒死野兽般、在冰冷地面上挣扎蠕动的身影,和那充满无尽怨毒与悔恨的、渐渐低弱下去的呜咽。
推开房门,冬日午后那点微弱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微眯。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瞬间驱散了屋内的腐朽与疯狂。
“夫人。”守在院门外的赵嬷嬷立刻迎上来,低眉顺眼。
“侯爷旧疾复发,情绪不稳。”我理了理衣袖,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让聋伯把饭食放在门口即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包括老太爷和老夫人,都不许进去探视。违者,家法重处。
“是,夫人。老奴明白。”赵嬷嬷躬身应道,声音里带着绝对的服从。
自那日之后,谢景行那间囚室里的动静,便一日弱过一日。
起初还有断断续续的嘶吼和咒骂,后来只剩下压抑的咳嗽和如同风烛残年般的喘息。再后来,便彻底沉寂了下去。只有每日清晨,那扇门打开又关上时,传来聋哑老仆收拾碗碟的轻微碰撞声,证明里面的人还吊着一口气。
永宁侯夫妇也曾流露出想去探望的意思,但都被我以“侯爷病情凶险,极易传染,为二老身体康康着想”为由,温言劝住。他们看着日渐出息、承欢膝下的承安和昭华,再看看我为他们撑起的、安稳无虞的侯府,那点微弱的念头,终究被更深的疲惫和对天伦的眷恋所取代,叹息一声,不再提及。
日子在侯府的平静与孩子们拔节的成长中飞快流逝。承安十五岁那年,便以出色的才学和沉稳的气度,在陛下亲自主持的春闱中崭露头角,虽未及冠,却已得陛下青睐,特旨恩荫入仕,前途不可**。昭华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才名远播,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侯府的门槛。
而谢景行,如同秋日最后一片枯叶,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无声地耗尽了最后一点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