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对峙中——
“嗡……滋滋滋……”
一阵低沉的嗡鸣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紧接着,“嘎吱——嘎吱——咔哒、咔哒、咔哒……”
那台一直安静地卧在桌角的打印机,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抽醒的怪兽,突然自行启动了!电源指示灯疯狂地闪烁起来!机体内发出齿轮转动、纸张摩擦的刺耳噪音!吐纸口的挡板“啪”地一声弹开!
小王科长和张雅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同时扭头看去。
只见那吐纸口,像一张突然苏醒的贪婪嘴巴,开始剧烈地蠕动、吞吐!
“嗤啦——嗤啦——”
一张崭新的、还散发着热气和油墨味的打印单,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推送了出来!纸张的边缘带着机器撕扯的毛刺!
那单子像一片苍白的舌头,软趴趴地搭在出纸托盘上。
最上方,一行加粗的宋体字,在惨淡的午后阳光下,散发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自愿教育拓展基金-1200元”
墨迹新鲜,仿佛还带着未干的湿气。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打印机内部还在发出“嗡嗡”的低鸣,像怪兽满足的叹息。
小王科长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刚刚“吐”出来的、墨迹未干的收费单,盯着那行“自愿教育拓展基金-1200元”的黑色大字。他的瞳孔急剧收缩,脸上血色褪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自我繁殖的怪物!一个以“自愿”为名、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这机器启动的时机,这“自愿”新名目的诞生……这一切都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荒诞!这哪里是打印机?这分明是一头永远喂不饱的、自动生成收费名目的饕餮!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不断吐出纸张的吐纸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茫然,仿佛那黑洞洞的出口,下一秒就会伸出触手,将他连同这荒诞的现实一起吞噬进去!
张雅丽也看着那张新吐出的单子。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了然。那疲惫深不见底,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台机器的永不停歇。她甚至没有再看小王科长一眼,仿佛他此刻的震惊和恐惧已与她无关。
她伸手,从桌上的笔筒旁,拿起了那支断裂后、只剩下半截空管的口红。绛红色的膏体早已在科技馆回来的大巴上摔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金属管身。她捏着那半截空管,指尖冰凉。她掂量了一下,仿佛在掂量它的重量,又像是在掂量某种早已失去意义的东西。
然后,她手臂一扬。
那半截冰冷、空荡荡的口红管,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带着一种决绝的、丢弃垃圾般的姿态,“当啷”一声,准确地落进了办公桌旁那个锃亮的不锈钢垃圾桶里。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刺耳。
“王科长,”张雅丽的声音重新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激烈的对峙和眼前自动吐单的荒诞从未发生,“您请便吧。园里还有事,我就不送了。”她说完,不再看小王科长,也不再看桌上那堆“证据”和那张新鲜出炉的收费单,径直转过身,重新面向了窗外。只留下一个冰冷、挺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小王科长像一尊被抽掉了灵魂的泥塑,僵立在原地。他看看垃圾桶里那半截刺眼的空口红管,又看看桌上那张墨迹淋漓的“自愿教育拓展基金”单子,再看看张雅丽那纹丝不动的背影……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彻底戏耍、被抛弃在荒诞漩涡中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将桌上那堆杂乱的举报“证据”——揉皱的收费单、打印的举报信、拍的照片——连同那叠沉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家长同意书,一股脑地、胡乱地塞回了那个牛皮纸箱里。塞得毫无章法,纸页的边缘都卷了起来。
然后,他抱起那个重新变得沉甸甸的箱子。箱子很沉,坠得他胳膊发酸,身体微微摇晃。他最后看了一眼张雅丽冰冷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那台已经停止吐纸、但电源指示灯依旧不祥地闪烁着红光的打印机,还有垃圾桶里那截冰冷的口红空管……
他转过身,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园长室。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壁上的挂画都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办公室重新陷入死寂。惨淡的阳光依旧斜斜地切割着桌面。尘埃继续无声地漂浮。
张雅丽依旧面朝窗外,一动不动。只有她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光滑的木质扶手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划痕。打印机那点微弱的红光,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独眼,在角落里幽幽地注视着她,也注视着桌上那张新鲜出炉的、墨迹未干的“自愿教育拓展基金”收费单。
走廊里,隐约传来小王科长抱着纸箱、沉重而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就在那脚步声即将消失在楼梯口时——
一阵嘹亮、欢快、带着异国腔调的童声合唱,混合着悠扬婉转、如同奶油般甜腻的法语香颂旋律,像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猛地从走廊深处涌了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忧无虑的快乐,穿透了园长室厚重的木门,清晰地钻了进来!
是安托万。那个时薪一千二的法国师傅。他又在音乐活动室,教孩子们唱《马赛曲》了。童声稚嫩,法语歌词咬得生涩却充满热情,混着安托万那带着浓重口音、故作深沉的领唱,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混响,在幼儿园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碰撞。
“……AllonsenfantsdelaPatrie,Lejourdegloireestarrivé!……”(前进,祖国的儿女们,光荣的日子已来临!)
童声与香颂的声浪,带着一种与这间冰冷园长室格格不入的、虚幻的甜蜜和激昂,顽强地流淌着,像一条金色的、裹着蜜糖的河流。
张雅丽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的目光,没有看桌上那张新吐出的收费单,也没有看垃圾桶里那半截口红空管。
她的目光,穿透了蒙尘的玻璃窗,投向远方。
在启明星幼儿园围墙之外,隔着两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就是教育局那栋方正、威严的灰色大楼。
此刻,大楼顶端那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已经早早亮起。猩红刺眼的巨大标语,如同永不干涸的血液,在初冬傍晚灰蓝色的天幕下,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滚动着:
“坚决整治教育乱收费!”
“办人民满意的教育!”
“营造风清气正育人环境!”
猩红的光,冰冷、刺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永恒的警示,轮转不休,将大楼附近的空气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红晕。
窗内,童声与香颂的甜蜜激昂还在走廊里流淌。
窗外,那巨大的、猩红的、无声的标语,在暮色中永恒地轮转。
张雅丽就站在这声音与光影的交界处。她的身影一半沐浴在室内最后一点惨淡的夕阳光里,一半则被窗外那不断滚动的猩红光芒吞噬、晕染。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点打印机电源指示灯般微弱闪烁的红光,与窗外那巨大电子屏上轮转的猩红标语之光,在无声地、冰冷地呼应着。
那轮转的猩红,映在玻璃窗上,也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
一圈,又一圈。
像极了那台刚刚吐出新收费单的、永远不知疲倦、永远无法停止的打印机吐纸口闪烁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