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庞大而滞重的亲征队伍距离南江府尚有近千里之遥时,一支风尘仆仆、人数不过数百的精悍小队,如同锋锐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穿了南江府外围叛军松懈的警戒线。为首者,正是以巡抚身份坐镇江右、临危受命的林知白。他身着半旧的青色棉袍,外罩一件沾染了泥泞和硝烟痕迹的软甲,脸庞清瘦,颧骨微凸,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映着城下叛军篝火跳动的光,没有丝毫波澜。
南江府城下,叛军大营连绵数里,灯火通明,喧嚣震天。朱宸濠自恃兵强马壮,将南江府围得水泄不通,只待攻破此城,便可割据一方,称孤道寡。他高踞中军大帐,正与心腹将领饮酒作乐,丝竹管弦之声隔着老远都能隐约听见,狂妄的笑声在寒夜里格外刺耳。
林知白站在城头垛口,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额前散落的几缕灰发。他身后,是南江知府张简,一个年近五旬的老臣,此刻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抓着冰冷的城砖,指节泛白:“林……林大人,贼势如此之盛,城中兵微将寡,粮草亦不丰,这……这可如何是好?陛下亲征的援军,何时能到啊?”
林知白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远处叛军那最为喧嚣明亮的中军大帐方向。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城下的喧嚣和夜风的呼啸:“张知府,援兵远水,难救近火。贼酋骄狂,视我城中如无物,此其败亡之兆。”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钢,“传我将令:城中精壮,今夜三更,饱食战饭,束甲待命!四更初刻,随我出城,直捣中军!”
“出城?!”张简失声惊呼,几乎站立不稳,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知白单薄的背影,“大人!这……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啊!城中这点人马……”
“正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林知白猛地转过身,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锐利如电,直刺张简惶惑的双眼,“朱宸濠狂妄自大,以为胜券在握,营盘虽大,防备必懈!中军更是疏于防范!擒贼擒王,此其时也!若待其全力攻城,万事皆休!”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张简被他眼中那决死的光芒慑住,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颓然一叹,重重拱手:“下官……遵命!”他踉跄着转身,去传达这道在他看来近乎自杀的命令。
夜,深如墨染。四更梆子敲响的余音未散,南江府西门悄然洞开,没有火把,没有呐喊。林知白一马当先,身后是数百名挑选出来的敢死之士,人人衔枚,马蹄裹布,如同幽灵般滑出城门,融入沉沉的夜色。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们借着残月和积雪微弱的光,沿着预先反复勘测过的、叛军巡逻间隙的死角,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片灯火最盛、喧嚣最响的中军大帐区域潜行。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越来越近。叛军狂欢的声浪清晰可闻,甚至能分辨出劝酒行令的吆喝。中军大营的灯火就在前方不足百步!连帐门前守卫士兵抱着长矛打盹的身影都隐约可见!
林知白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锋在暗夜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
“杀——!”
这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叛军营地的喧嚣!
数百名憋足了劲的敢死之士,如同沉默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紧随着林知白那道决绝的身影,化作一股狂暴的洪流,狠狠地撞向那毫无防备的、灯火辉煌的中军核心!
混乱!绝对的混乱!
醉眼朦胧的叛军将领、惊惶失措的卫兵、四处奔逃的歌姬……整个中军大营在突如其来的死亡打击下瞬间炸开了锅。杯盘狼藉,酒水与鲜血混流。林知白的目标极其明确,他无视两侧的混乱,目光死死锁定了主帐前那个被亲兵簇拥着、试图拔剑指挥、脸上还残留着惊愕与醉意的肥胖身影——朱宸濠!
“逆贼朱宸濠!林知白在此!尔等末日已至!”林知白的声音如同惊雷,盖过了一片鬼哭狼嚎。他挥剑劈开两个仓皇扑上来的亲兵,剑势如虹,直指朱宸濠!
朱宸濠肥胖的脸上血色尽褪,醉意全消,只剩下无边的惊恐。他仓促举剑格挡。“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朱宸濠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从剑上传来,震得他虎口崩裂,长剑脱手飞出!他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林知白剑光再闪,冰冷的剑锋已如毒蛇般架在了他粗壮的脖颈上!
“绑了!”林知白厉喝。
主帅被擒,叛军的中枢指挥瞬间瘫痪。群龙无首的叛军失去了统一的意志,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彻底崩溃。部分死忠分子绝望地试图冲击营救,却被林知白手下拼死挡住;更多的士兵茫然四顾,不知该战该降;外围不明所以的部队听到中军大乱,又见火光冲天,以为朝廷大军杀到,更是人心惶惶,开始出现大规模的溃散。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艰难地刺破南江府上空弥漫的硝烟和血腥时,城头守军和胆大出来窥探的百姓,看到了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数百名浑身浴血、疲惫不堪却精神亢奋的勇士,押解着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叛王朱宸濠及其核心党羽,踏着被鲜血浸透的泥泞雪地,一步步,坚定地走向洞开的城门。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位身着染血青袍、手按剑柄的林知白。他清瘦的身影在黎明的微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稳地钉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短暂的死寂之后,城头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南江府!
“林大人威武!”
“叛贼伏诛了!我们得救了!”
狂喜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震得古老的城墙簌簌发抖。知府张简老泪纵横,踉跄着奔下城楼,几乎是扑跪在林知白面前:“大人!神威盖世!挽狂澜于既倒啊!南江府百万生灵,皆赖大人活命之恩!”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抓住林知白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林知白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他伸手扶起张简,声音沙哑却清晰:“张知府,速速安抚百姓,救治伤患,清点府库,预备犒赏有功将士及……抚恤阵亡者家属。另,立即以六百里加急,将此捷报,飞递陛下御前!”他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支缓慢移动的亲征大军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风暴的中心已然平息,而真正的暗涌,或许才刚刚开始。
那匹载着六百里加急捷报的快马,如同燃烧生命的流星,不分昼夜地沿着冰雪覆盖的驿道向北狂奔。当它终于带着一身滚烫的热汗和蒸腾的白汽,如同一支利箭射入亲征大军的中军辕门时,皇帝的御驾刚刚在一个叫做“落马坡”的小镇扎下营盘不久。
沉重的军报被火速送入皇帝李承昊的行在。年轻的皇帝正对着铜镜,由宫女小心翼翼地为他试戴一顶新打造好的、金光闪闪的兜鍪,幻想着自己亲临战阵、指挥若定的英姿。高禄和赵宏侍立一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维笑容,眼底却藏着更深的算计——大军再缓行数日,便可抵达南江府外围,那时,才是他们“坐收渔利”的最佳时机。
“陛下!江右六百里加急捷报!”传令兵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穿透了营帐内浮动的暖香。
李承昊脸上的自得瞬间凝固。他猛地转过身,兜鍪歪斜地挂在头上也浑然不觉:“捷报?念!”
侍立的内侍颤抖着接过那封沾染着风尘与汗渍的文书,展开,高声诵读:“臣,江右巡抚林知白,顿首再拜陛下:仰仗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赖祖宗庇佑,于本月十五夜,率城中敢死之士,出奇兵直捣叛贼朱宸濠中军,阵斩贼将数名,生擒贼酋朱宸濠及其党羽一十七人!叛军群龙无首,已然大溃!南江府围解,江右道粗安!捷报飞传,伏乞陛下圣鉴!”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营帐内的死寂里。
“生擒……朱宸濠?”李承昊喃喃自语,脸上试戴兜鍪时兴奋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一片煞白。他精心构想的“亲执叛王献俘太庙”的壮丽图景,瞬间在脑海中崩塌、碎裂。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尴尬,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扶正头上歪斜的兜鍪,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高禄和赵宏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如同两张拙劣的面具。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难以置信,以及瞬间涌起的、几乎要烧穿理智的怨毒!林知白!又是这个该死的林知白!他竟然敢!他竟敢在他们精心布置的棋局即将收网、肥美的猎物唾手可得之际,横空出世,一刀斩断了他们所有伸向权力的触手,将那颗他们觊觎已久的胜利果实,硬生生夺走!
“好……好一个林知白!”高禄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脸上却强行挤出一丝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真乃……国之干城,陛下洪福!”他刻意加重了“陛下洪福”四个字,仿佛所有的功劳都源于皇帝的福泽庇佑。
赵宏的脸颊肌肉抽搐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怒,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阴鸷:“陛下!此虽大捷,然事出蹊跷!那朱宸濠拥兵数万,盘踞江右多年,岂是区区一个巡抚、数百城中守卒就能轻易生擒的?林知白……他早不擒,晚不擒,偏偏在陛下御驾亲征、即将抵达之时,就如此‘巧合’地擒了贼首?其中……怕是大有文章!”他故意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让那恶毒的猜疑如同毒蛇般悄然爬入年轻皇帝的心田。
李承昊煞白的脸上,失落和尴尬果然迅速被一层浓重的疑云所覆盖。赵宏的话,像一颗毒种,精准地落进了他此刻最为敏感和脆弱的土壤里。是啊,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他林知白擒了?他缓缓摘下头上那顶显得无比滑稽的金色兜鍪,随手扔在铺着华贵地毯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转过身,背对着众人,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压抑的风暴:“传旨……大军,继续前进,移驻南江府!”
“奴才遵旨!”高禄和赵宏同时躬身领命。低垂的眼帘下,两双眼睛里燃烧着同样的火焰——那不再是攫取利益的贪婪,而是被彻底激怒后,必欲置林知白于死地的阴狠毒焰。南江府已然平静,但一场针对胜利者的、更加险恶的腥风血雨,正随着这支庞大军队的逼近,悄然笼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