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六年级的那个夏天,仿佛一夜之间,流芳老街的孩子们都开始谈论同一个话题——学骑单车。
这阵风潮的源头,是陆晨光。他生日那天,得到了一辆崭新的、漆面锃亮的蓝色山地车作为礼物。这辆车立刻取代了他之前的塑料玩具飞机,成为了他新的“坐骑”。他几乎是一蹴而就,在院子里歪歪扭扭地蹬了几圈后,便能熟练地掌控,然后便像一阵蓝色的旋风,开始在老街的青石板上来回穿梭,享受着风掠过耳畔的自由,以及邻居孩子们投来的羡慕目光。
“晚星!暮河!快让你们爸妈也给你们买一辆!骑上车,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陆晨光单脚支地,停在林家小院的三角梅花墙外,额发被汗水濡湿,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和得意,“我教你们!保证很快就能学会!”
林晚星被他说得心动不已。看着陆晨光骑着车那神气的样子,想象着自己也能那样御风而行,去更远的地方探险,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来说,诱惑力太大了。她立刻跑回家,软磨硬泡,父母终于答应在她小学毕业时,也送她一辆单车作为礼物。
而沈暮河,对此却兴致缺缺。当陆晨光热情洋溢地邀请他加入“学车大军”时,他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奶奶…可能不会同意。”他给出的理由很实际,陆晨光和林晚星也都能理解——沈暮河的奶奶对他一向管束严格,尤其是涉及可能受伤的户外活动。而且,沈暮河的体质似乎一直不算太好,偶尔会请假缺席体育课,脸色也总是带着些缺乏血色的苍白。
于是,学车的计划,暂时成了陆晨光和林晚星之间的约定。
初夏的周末下午,阳光明亮却不至于毒辣。陆晨光把他心爱的蓝色山地车推到老街尽头那片废弃的打谷场上——这里是孩子们默认的游戏天堂,地面平整而空旷,是学车的绝佳场所。
林晚星既紧张又兴奋地站在场地中央,陆晨光则像个经验丰富的小教练,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我在后面扶着,绝对摔不着你!”
他先示范了一遍上下车和保持平衡的基本动作,然后让林晚星坐上坐垫。起初,林晚星紧张得全身僵硬,双手死死攥着车把,指节发白。车子在她脚下像个不听话的倔驴,左摇右摆。
“眼睛看前面!别看车轮!放松点!”陆晨光在后面用力扶着后座,大声地指导着,他的声音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瓮声瓮气,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
在他的鼓励和稳固的扶持下,林晚星渐渐放松下来,尝试着蹬动脚踏板。车子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虽然依旧摇晃,但总算有了些前进的模样。
“对!就这样!保持住!”陆晨光一边跟着跑,一边欢呼,“晚星你真厉害!马上就学会了!”
他的赞美总是这样直接而充满力量,像一剂强心针,注入林晚星心里。她咬着牙,努力控制着方向,感受着车轮滚过地面带来的轻微颠簸,以及拂面而过的、带着青草气息的微风,一种前所未有的、接近飞翔的快乐萌芽了。
而在打谷场边缘,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的浓密树荫下,沈暮河安静地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他膝盖上摊开着那本熟悉的素描本,铅笔在纸页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并没有在画画。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追随着场地中央那两个忙碌而快乐的身影。他看着陆晨光如何耐心地扶持,看着林晚星从最初的胆怯到逐渐展露笑颜,看着那辆蓝色的单车载着他们飞扬的青春,在阳光下划出充满活力的轨迹。
他的眼神很专注,墨黑的瞳仁里映着光点,也映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对朋友成功的欣慰,有一种安静的陪伴,或许…还有一丝被隔离在外的、淡淡的落寞。他握笔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收紧,在空白的纸页上留下几道无意义的浅痕。
当林晚星在一次尝试中因为转弯过急,车身猛地倾斜,差点连人带车摔倒,幸好被陆晨光死死扶住时,沈暮河几乎要立刻站起身。但他看到陆晨光已经稳稳地护住了她,看到林晚星只是虚惊一场地拍着胸口,脸上还带着笑,他便又缓缓地坐了回去,只是唇线抿得更紧了些。
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记录者,又像一个心系情节的观众,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了这幅充满动感与欢声笑语的画面之外。
“成功了!我成功了!”
在一次陆晨光悄悄松手的尝试中,林晚星竟然独自骑出了十几米远!当她反应过来身后已经没有那只稳固的手时,心里一慌,车把又开始乱晃,但她很快稳住了心神,努力控制着平衡,直到车速慢下来,她才单脚支地,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脸上因为兴奋和运动染满了红晕,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朝着陆晨光的方向激动地大喊:“晨光!我自己骑了那么远!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太棒了!”陆晨光欢呼着跑过来,笑得比她自己还开心,伸出汗湿的手掌,与她用力击掌,“我就说你肯定行!”
热烈的喜悦像泡泡一样在林晚星心里膨胀。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槐树下的那个安静身影。沈暮河也正看着她,隔着一段距离,她看不清他眼中的细节,但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她朝他用力地挥了挥手,脸上是毫无保留的、分享快乐的笑容。
沈暮河怔了一下,随即,也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作为回应。他的脸上,似乎也浮现了一抹极淡的、清浅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小,却真实地荡漾开来。
这一刻,林晚星忽然觉得,即使暮河没有参与进来,但他的注视和存在,本身就构成了这个完美下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阳光、微风、学会单车的成就感、晨光热烈的欢呼、还有暮河安静的见证…这一切组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
学车活动暂告一段落,三人都已是满头大汗。陆晨光提议去买冰棍解渴,便又风风火火地跑向街口的小卖部。
打谷场上只剩下林晚星和沈暮河。林晚星推着单车,走到槐树下,在沈暮河旁边的石头上坐下,用手扇着风,心情依旧雀跃。
“骑车的感觉,真的很好!”她忍不住对沈暮河说道,声音里还带着喘息和兴奋,“好像只要一直往前蹬,就能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沈暮河合上素描本,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因为汗水而贴在额角的发丝上,和她因为剧烈运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上。他沉默地从身边放着的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浅蓝色的水壶,递给她:“喝点水。”
林晚星这才感到喉咙干得冒烟,也没客气,接过水壶喝了几口。水温温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的味道,像是泡了某种草药,但并不难喝,反而很解渴。
“谢谢。”她把水壶还给他,好奇地问,“暮河,你真的不想学骑车吗?其实…没那么难的。”她想起他奶奶的严格,又补充道,“我们可以偷偷教你,不让你奶奶知道。”
沈暮河接过水壶,指尖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顿。他垂下眼睫,看着手中的水壶,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不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看着你们骑,就好。”
他的拒绝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林晚星忽然想起,他似乎总是这样,对很多男孩子热衷的、带有冒险和速度意味的活动,都保持着一种疏离的态度。是因为身体原因?还是性格使然?
她还想再问什么,陆晨光已经举着三根冒着冷气的老冰棍跑了回来,大声嚷嚷着:“来啦来啦!冰棍护卫队驾到!”
话题被打断,林晚星的注意力也被冰棍吸引了过去。三人坐在槐树荫下,吃着简单却沁人心脾的冰棍,初夏的风穿过打谷场,吹动槐树的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在为他们无忧无虑的时光伴奏。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三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林晚星推着车,和陆晨光并肩走在前面,兴奋地讨论着明天要去哪里骑。沈暮河依旧安静地跟在后面一步之遥。
走到一个下坡路段时,林晚星一时兴起,想尝试一下溜坡的感觉。她跨上车座,双脚离地,任由单车顺着坡度向下滑行。速度越来越快,风在她耳边呼啸,一种混合着轻微恐惧和极致自由的**让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慢点!晚星!小心!”陆晨光在后面担心地喊道。
然而,意外发生了。坡道尽头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坑,林晚星的车轮碾过去时,车身猛地一震!她本来就技术生疏,这一下颠簸让她彻底失去了平衡,惊呼一声,连人带车朝着右侧摔去!
“晚星!”
几乎是在她惊呼的同时,两道身影同时做出了反应!
在她左侧的陆晨光,一个箭步冲上前,试图用手去抓住车把或者她的手臂,想凭借自己的力量稳住她和车子。
而一直沉默跟在右后侧的沈暮河,脸色瞬间变得比平时更加苍白,他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她摔倒的方向伸出了双手——那不是试图去控制车辆,而是一个完全的、准备用自己身体去承接和保护她的姿态。
“砰!”
车子最终还是倒在了地上,林晚星也摔了下来。但预想中的剧烈疼痛并没有传来。
她的手臂被陆晨光及时抓住,缓冲了大部分力道,而她歪倒的身体,则被抢步上前的沈暮河,用他那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胸膛和手臂,牢牢地护住了。她摔進了一个带着清冽草药气息和急促心跳的怀抱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晚星惊魂未定,抬起头,正对上沈暮河近在咫尺的脸。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墨黑的眼瞳里清晰地映着她有些狼狈的样子,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沉静,而是充满了未散尽的惊悸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切的担忧。
他的手臂还环在她的身侧,隔着薄薄的夏衣,能感受到他手臂的微凉和微微的颤抖。
“你没事吧?”
“摔到哪里没有?”
两个男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充满了焦急。
陆晨光已经用力扶起了压在她腿上的单车,也关切地俯身查看。
林晚星回过神来,慌忙从沈暮河的怀抱中站直身体,脸颊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她活动了一下手脚,除了手掌撑地时擦破了一点皮,其他地方并无大碍。
“我…我没事,就是吓了一跳。”她低着头,不敢再看沈暮河,声音细若蚊蚋,“谢谢…谢谢你们。”
陆晨光松了口气,开始检查单车有没有摔坏,嘴里念叨着:“吓死我了!都说了让你慢点!这要是摔实了可怎么办!”
而沈暮河,在她站直后,便迅速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拥抱从未发生过。他退后了一步,重新拉开了那一步之遥的礼貌距离,恢复了平日的沉默,只是苍白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和他过于急促的心跳。
林晚星的心也跳得很快。刚才那一瞬间,两个男孩同时伸手、同时护卫她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陆晨光的反应是敏捷的、充满力量的救援;而沈暮河…他那不顾一切的、近乎自我牺牲般的保护姿态,带给她的震撼,远比这次小小的摔跤本身,要强烈得多。
那种被两个人以不同方式、却同样真挚地守护着的感觉,像一股暖流,包裹着她,也…困扰着她。
回程的路上,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地沉默。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交织、分离,再交织。
林晚星推着车,悄悄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陆晨光,他还在为刚才的惊险心有余悸,眉头微蹙。她又偷偷看向身后一步的沈暮河,他垂着眼帘,看不清神情,只是安静地走着,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瞬间,只是她的错觉。
然而,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被陆晨光抓住的力道,身侧似乎还萦绕着沈暮河怀抱里那清冽的草药气息。
一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预感,像夏夜悄然升起的薄雾,开始在林晚星十二岁的心湖上弥漫开来。她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这种稳固了多年的“三角形”,似乎从今天起,被撬动了一个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角。
前方,流芳老街的灯火次第亮起,三角梅在暮色中沉默地盛放。而属于他们的,单车驶过的这个夏天,以及未来无数个交织着阳光与阴影的日子,似乎都因为这个瞬间的抉择与触动,走向了一个不可预测的分岔路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