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窗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湿润气息。窗外西府海棠的花瓣浸润成淡淡的粉色,宛若天边霞光。
她仿佛浸在晚春的雨水中,浑身湿漉,舒适得几乎叹息。
——是梦吧。
她睁开眼,望见屋顶绘着的雪色海棠,耳边传来隔板那端醉生梦死的欢笑声。这里仍是夜留宫,她是拍卖坊的坊主,苏影。
门外灯笼映出一个纤细身影,少女轻声叩门:“影姑娘可醒了?宫主派人传话,请各坊主前往共进晚膳。”
“赏那位大人,回宫主的话,苏影即刻便到。”
她换上一件杏色春衫,以雪绸松松挽了发,右耳垂着一枚黑珍珠坠子,再无他饰。出门时,侍奴恭敬递上一柄竹骨白绢伞。她微微一笑,露出细白牙齿,眉眼间漾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长明街上,素白绢伞缓缓移动,引得不少生客倚窗张望。
经过舞乐坊外,一位公子好奇地问身旁斟酒的侍奴:“这小姑娘有意思,在地宫撑伞,是要遮什么?”
侍奴含笑答:“公子有所不知,这位是拍卖坊的影姑娘。那伞是护宫二队寒江大人所赠的定情信物,她每次上街都带着,真是羡煞旁人。”
“你既羡慕,不如也寻个女子相伴终生?反正你此生也离不开了。”
“公子说的是。”侍奴低首轻笑,目送那柄白绢伞缓缓远去,眼中掠过一丝凄楚。
这地宫之中,又有几人能有影姑娘这般运气?
苏影也自觉幸运。踏入宫主别馆时,菜肴刚上,酒尚未动,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席间仅余她一个空位。十几位坊主中,她只与舞乐坊的柳莺、赌坊的云舒往来稍密,此刻却仍带着温婉笑意,一一问候,最后才盈盈落座,接过侍奴递来的手炉,静静拢在怀中。
宫主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见状问道:“影儿,你的寒症又重了?”
苏影眉眼弯弯:“谢宫主关怀,不碍事,饮两杯酒暖身便好。”
侍奴斟上温酒,众人举杯为宫主接风。宫主离宫半年,各坊事务井井有条。苏影低头品酒,听诸位坊主禀报琐事,只觉无趣至极。
“影儿,你无事可禀?听闻昨日你坊中售出一件珍宝?”
“回宫主,金眼使者说是赤松六大杀手之一的‘映蓝’。依我看,多半是赝品。若真是六大杀手,岂会如此轻易被擒?”
宫主沉吟片刻:“被何人买走?”
“上月十九入宫的长孙公子。我问过金眼使者,说是熟客,应无问题。”
“那便好。”
宴毕,侍从们恭送客人。苏影步履迟缓,待她抿唇走出门时,他人早已散去。柳莺与云舒仍在门口寒暄,见她出来,柳莺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云舒性情温和,与各坊主皆交好,拱手问道:“影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劳云公子挂心,地宫湿冷,旧疾复发,保暖便好。”
“在下托采办执事带了支人参,两日后送到,便让侍奴给姑娘送去。”
“云公子不必费心,我很快便能出去了。宫中不比外界,公子还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苏影抬眼望了望穹顶,橘色光影笼罩周身,她收伞轻语,“今日我梦见了幼时所居的庭院,还有晚春的海棠、湿润的雨气……我很快便能再见到了,云公子不为我高兴吗?”
云舒如玉的面容浮起悲色,目送那抹杏色身影消失在转角,却迟迟迈不动脚步。
檐上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方才离去的柳莺翩然跃下。
“云弟,姐姐待你如亲弟。这宫中除了彼此,我们还能依靠谁?再过三月,寒江大人便满五年差期,苏影将是建宫二百年来第二个活着出去的宫奴。不过,若云弟实在不舍,姐姐也不是没有办法……”
云舒打断她:“影姑娘定会出去。莫因嫉妒行无谓之事,以免追悔莫及。”
说罢转身离去。柳莺气急败坏地跟在身后,数落苏影的狠毒:养父病重从不探望,死后仅以草席裹尸;对养父留下的拖油瓶弟弟,终日冷若冰霜。
两袭白衣远去,苏影才从拐角处转出,轻嗤一声——这偷听的把戏,她忘了是跟谁学的么?
但她即将出宫了。
苏影轻抚右耳的黑珍珠坠子,不自觉地笑了。
此时拍卖坊正值热闹,前几日海外运来的稀罕物件引得叫价声不绝。她正要回房歇息,却见坊内冲出几名护宫卫,领头的正是她的未婚夫寒江。
——自然,“寒江”只是化名。他离去后,自会有另一人顶替此名。
而他的真名,他从未告知。
“大人,出了何事?”
“无事,例行巡查而已,不必惊慌。”他目不斜视,挥剑下令,“去赌坊。”
“大人辛苦,请务必保重。”苏影浑不在意地笑道。
寒江忍不住瞥她一眼——她面色苍白,怀揣手炉,微缩着身子,知她寒症发作时必是疼痛难忍。他对身后十二三岁的少年道:“阿律,送影姑娘回去。”
少年压下不情愿,朗声应道:“是,大人!”
少年快步走在前面,苏影却似闲庭信步,他只得几步一停。望着那瘦弱背影,苏影想起他入宫时尚在襁褓,如今已过十年,当年那个流鼻涕的孩童竟长这么大了。
可无论怎么变,还是一样惹人厌。
“就送到这里,我回去复命了!”阿律沉着脸道。
“我教你的礼数去哪儿了?”苏影冷笑,“只要我一日在宫中,便是你姐姐。”
阿律握紧拳头,咬牙躬身:“姐姐,我去向大人复命了。”
她轻应一声,少年转身飞奔,仿佛身后的女子是毒蛇猛兽。苏影轻哼,举步走向寝房。长廊寂静,空气中漾开一丝甜香。她脚步一顿,烛火骤灭,四周陷入漆黑。紧接着寒光一闪,冰凉的剑刃已贴上她的脖颈。
廊外传来侍奴的呼唤:“影姑娘,廊里的灯怎么灭了?”
剑锋划破肌肤,一丝温热滑过锁骨。她镇定道:“灯油尽了,你去仓房取些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
剑刃撤离,那人的声音如落叶坠入深潭,轻而沉:“多谢姑娘相救。”
“你受伤了。”
那人明显一怔。
“好甜的血气。”苏影转身,“若想活命,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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