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正值结算期,叶听松几乎被文件和数字淹没。他与会计部门的沟通近乎不间断,手边还堆积着山一般亟待审阅签署的合同。返回老家寻找冷照野的念头,像水中的倒影,清晰可见却又被繁忙的现实搅得支离破碎,根本腾不出时间付诸行动。
只有事务与事务之间那短暂得可怜的间隙,他才能获得一丝喘息。这时,他总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无意识敲打桌面,目光失焦地投向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窗外是开阔的水面,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他就那样怔怔地望着,仿佛下一秒,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会踏着粼粼波光,从水天相接处向他走来。
“老板,这份加急合同需要您签字。”周会计的声音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骤然打断了他漫游的思绪。
“噢,好的。”叶听松猛地回神,接过文件和笔,指尖在冰凉的纸张上留下一点汗迹。他迅速扫过关键条款,签下名字,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会计接过签好的文件,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叶听松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淡淡的青影,犹豫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老板,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叶听松从合同上抬起眼,带着询问:“怎么了,周会计?还有其他的事?”
“没什么事,”周会计摇摇头,声音轻快了些,“就是觉得您最近脸色不太好,看着有些累。”
“可能是有点。”叶听松含糊地应着,手指下意识地抚上鼻梁,轻轻蹭了蹭——这是他心绪不宁或试图掩饰时惯有的小动作。“等忙过结算期这阵子,”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桌角堆积的合同上,仿佛在寻找一个合理的出口,“我打算让刘助理多担待些,帮我打理一阵子公司。”他抬起眼,语气刻意放得随意,“我…得出去一段时间。”
周会计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抿住,将那丝了然的笑意压了下去。“好的,老板。”她应道,抱着签好的文件,脚步轻快地退出了办公室。
刚带上门,转身就差点撞上正要进来的刘助理。
“哟,什么事这么高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刘助理抱着新一摞待审的文件,挑眉看着周会计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周会计立刻做了个“嘘”的手势,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雀跃:“哎,你没发现吗?咱们叶总,那个出了名的万年宅男,最近往老家跑得可勤快了!以前过年都未必挪窝的人,现在居然说要‘出去一段时间’呢!”她朝紧闭的办公室门努了努嘴,眼神里全是八卦的亮光,“你说,老家是有什么宝贝,还是…有什么人啊?”
刘助理没好气地“啧”了一声,伸手虚点了下周会计:“就你话多,小心被老板听见。干活去!”说完,他正了正神色,抬手敲响了叶听松办公室的门。
“既明,”叶听松将手中签好字的钢笔轻轻搁在桌面的文件堆上,抬眼看向自己的得力助手,“下个星期我得出去一趟,公司这边你帮我盯紧点。”
刘助理(既明)几乎是脱口而出:“您是要回老家吗?”话刚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叶听松瞬间变得锐利的目光。
叶听松的惊讶清晰地写在脸上,眉峰微挑:“你怎么知道?”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我……我猜的。”刘既明有些窘迫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试图掩饰那份不自然。他连忙补充,语气带着一丝急于解释的意味:“老板,我们这个行业,其实您真没必要天天坐镇。大家的绩效和奖金都绑在项目上,自然会卯足了劲干,您尽管放心。”
叶听松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刘助理在宽慰他不必有负担,但又隐隐戳破了他并非单纯“出去一趟”的实质。他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嗯,是这个理。公司交给你,我放心。”他顿了顿,似乎在调整自己的状态,语气刻意恢复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沉稳:“机票需要帮您预定吗?”刘既明小心翼翼地询问,试图将对话拉回正轨。
“不用了。”叶听松的回答短促而干脆,带着一种被看穿后的疏离感。他没有再看刘助理,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合同上,那冰冷的语气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隔开了刚才那点被触及私事的尴尬,也阻断了刘助理进一步探询的可能。
叶听松的私人手机,平日里近乎是个摆设。他的人际关系网精简得可怜,除了铁杆兄弟高致远等寥寥数人,几乎再无私人联络。即便是这几人,也因各自忙碌,联系稀疏,仅限于偶尔抽空聚个餐。
然而,自从那晚与冷照野发生了肌肤之亲,一切都变了调。那部沉寂的手机仿佛被赋予了魔力,一天之内,他能下意识地解锁屏幕几十次。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屏,目光急切地扫过通知栏,再点开那个置顶却空荡荡的对话框——没有新消息,没有未接来电,甚至连一个试探性的问号或句点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留白,像无声的嘲讽。
这种反常的、近乎强迫性的举动,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烦躁。他猛地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试图隔绝那恼人的期待。可心绪早已被搅乱。
“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和挫败感在胸腔里翻腾,“她真的就…这么无所谓吗?”这念头像根细小的刺,扎得他极不舒服。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竟清晰地感觉到一种被弃之如敝履的凉意——仿佛他才是那个被轻易打发了的人。
“叶听松,**清醒点!”他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一个呼风唤雨的大老板,还能被个小丫头片子牵着鼻子走?笑话!”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堆积如山的报表上,试图用繁重的工作筑起一道堤坝,阻挡那汹涌而来的杂念。
可冷照野的气息,那独属于她的、混合着某种清冽又带着暖意的体香,却如同无孔不入的微风,早已悄然渗透他坚固的心防。脑海不受控制地开始自动放映:她时而像炽热的火焰,带着不容抗拒的热情将他席卷;时而又像极地的冰川,眼神疏离得让他心头发寒。那晚她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身体曲线,贴合着他时的温度;她在他耳畔呢喃细语时,那带着点沙哑的、羽毛般轻柔的声音;月光下她白皙的脸庞轮廓,还有那双最是勾魂摄魄的瑞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流转间带着不自知的慵懒和神秘,像藏着无数未解的谜题,此刻正清晰地、一遍遍地在他眼前闪现,挥之不去。
叶听松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些翻腾的杂念尽数压下。他用力地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又用掌心狠狠抹了把脸,试图将脑海中那双挥之不去的瑞凤眼暂时驱散。
“够了!”他在心里低喝一声,像是对自己下达最后通牒,“投身工作,把眼前这堆烂摊子收拾干净。然后——”他眼神一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回去找她!”
一个更清晰、更带着责任感的念头,如同洪钟大吕般在他混乱的思绪里炸响:“叶听松,**是个男人!是你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睡都睡了,不主动担起责任,难道还等着冷照野那丫头片子拉下脸来,眼巴巴地跟你求个名分不成?!”
“轰——!”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犹豫和自矜,瞬间将他混沌的脑子照得透亮。他醍醐灌顶,甚至下意识地抬手,“啪”地一声在自己大腿上用力拍了一下!
“对啊!蠢货!”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亢奋的光芒,“我是男人!这种事就该我主动!我在这儿像个怨夫似的等什么?等天上掉馅饼吗?!”
心念电转间,他一把抓过被冷落许久的手机,指尖悬在冷照野的对话框上,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平日里签上亿合同都挥洒自如的手,此刻竟微微发抖。删删改改,反复斟酌了足有十分钟,比开一天战略会议还要耗费心神,最终才像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似的,郑重地敲下一行字:
【照野,我很想你。星期五,我去找你,好不好?】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又停顿了几秒,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按了下去。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落,一股更强烈的焦灼感便瞬间攫住了他。他再也无法安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像一头困兽般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眼睛死死盯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屏幕,每一秒的寂静都被无限拉长。
“怎么没反应?难道没发出去?还是她没看到?”各种猜测疯狂涌入脑海。他甚至开始怀疑手机的可靠性——是不是坏了?欠费了?网络断了?
这念头一起,他竟鬼使神差地抓起桌上的座机,颤抖着拨通了自己的私人手机号。听着听筒里传来的、自己手机熟悉的**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突兀地响起,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就在叶听松用自己手机拨通座机号码,听着那刺耳的**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突兀回荡,刚想挂断以结束这场自我验证的闹剧时——
“笃笃笃!”
办公室门被敲响,不等他回应,刘助理已经抱着一叠厚厚的合同推门而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叶听松的手指还僵在座机挂断键上方,而刘助理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持续作响的座机吸引。他几乎是出于职业本能,一个箭步上前,极其自然地抄起听筒凑到耳边:“喂,您好,这里是叶总办公室……”
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无比熟悉、此刻正站在他面前、脸色正由红转青的老板的声音!
刘助理:“……”
他举着听筒,整个人瞬间石化,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巨大的问号,仿佛大脑的运算系统瞬间过载宕机——老板的声音,为什么会从自己手里的听筒里传出来?而且听起来……像是在用手机打座机?
这诡异又荒诞的一幕让叶听松尴尬得头皮发麻。趁着刘助理呆滞的零点几秒,他猛地坐下去,近乎粗暴地一把按下了桌子上手机的挂断键!
“嘟——”忙音终于切断,但办公室里弥漫的尴尬气氛却浓得化不开。
刘助理还握着尚有余温的听筒,脸上的茫然还未完全褪去,大脑正以光速处理着这匪夷所思的场面:老板…用自己的手机…打自己办公室座机…然后被我接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表情和措辞,更没想好是该装作无事发生还是该问一句“老板您电话是不是串线了”,就见叶听松已经迅速挺直了腰板,强行板起脸,甚至用手正了正领带,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学术探讨般的严肃口吻,突兀地抛出了一个与刚才场景格格不入的问题:
“刘助理,”叶听松清了清嗓子,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在研究墙上的抽象画,“请教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女人,她跟一个男人…发生了亲密关系,事后却完全不主动联系,甚至杳无音信,这通常…是因为什么?”
刘助理:“!!!”
电光火石间,所有线索瞬间贯通!刚才那诡异自拨电话的迷惑行为,老板此刻强装镇定却掩不住一丝窘迫的表情,还有这个突兀至极的情感咨询……刘助理差点没忍住笑。
他猛地低下头,借着将听筒放回座机的动作掩饰自己抽搐的嘴角,同时大脑像超级计算机一样疯狂运转。老板这是……栽了?而且栽得如此心神不宁、方寸大乱?这简直是百年难遇的奇景!
他深吸一口气,把笑憋回丹田。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职业助理应有的专业和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极力克制的、了然的亮光。
“叶总,”他斟酌着词句,语速平缓,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客观而可靠,“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表述,“害羞。女孩子嘛,有时候遇到这种事,可能会比较矜持,或者…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噢,是…是我一个哥们最近为这事烦得不行,”叶听松迅速别开视线,手指又不自觉地蹭了下鼻梁,试图让这个“哥们”显得更真实,“我就是帮他…咨询一下。”
刘助理强压住上扬的嘴角,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他推了推眼镜,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切入“关键点”:“叶总,那么,事后,您的这位‘哥们’…他有主动联系过那位女士吗?”
“没有啊,”叶听松回答得相当“理直气壮”,仿佛这是天经地义,“过了几天才联系的。”他端起桌上的冷咖啡抿了一口,掩饰那份微妙的“淡定”。
刘助理内心的小人已经捶地狂笑了:“我的老天爷!我钢铁意志、钛合金直男思维的老板啊!跟人家姑娘春风一度之后,居然稳坐钓鱼台,等着人家主动来联系他?!”他感觉自己的憋笑功力正在接受前所未有的考验,丹田之气都快不够用了。
“这…这恐怕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刘助理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专业的分析,而非内心疯狂吐槽的呐喊。
“啊?有什么问题?”叶听松猛地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透出一丝真实的困惑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您想啊,”刘助理化身情感导师,循循善诱,“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人发生了这样亲密的关系,事后心里肯定是七上八下,充满了各种期待和不安的。她最希望的,往往是得到一个明确的态度,或者说…一个美好的后续?比如,一场郑重的告白,一个‘我们在一起’的承诺,或者至少…”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听松一眼,“一份能表达心意、让她安心的礼物?”
“礼物?!”叶听松像被点中了穴位,猛地一拍桌子(力道控制得刚好,没惊飞文件),脱口而出:“我怎么没想到呢?!”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失态,赶紧握拳抵在唇边干咳两声,眼神飘忽地找补,“咳…我是说,我哥们问我,我居然没给他想到这一层!失策,失策!”
刘助理感觉自己的腹肌快要抽筋了,他再次气沉丹田,抛出下一个“灵魂拷问”,声音都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事后,您这位‘哥们’,他亲自去找过那位女士吗?当面?”
“没有,”叶听松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了点理所当然,“第二天就走了,之后再没见过面。”他拿起一份文件,无意识地翻着。
“啊?!走了?!”刘助理这次是真的惊讶得没控制住音量,眼睛都瞪大了,“第二天就走了?!”这操作简直刷新了他对老板“直男”程度的认知上限!这跟提上裤子就跑路有什么区别?!
“嗯,异地。”叶听松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眉头微蹙,似乎也觉得这个理由在刘助理震惊的目光下显得有点单薄。
刘助理张了张嘴,感觉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从“异地不是问题”到“老板您这操作太骚了”,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蹦出来。
就在这时,“叮铃铃——”急促的座机**像救星般响起,是催合同的电话。叶听松几乎是立刻抓起听筒,如蒙大赦般迅速投入到工作对话中:“喂?是我。嗯,马上签好让刘助理寄过去……”
看着瞬间切换回工作模式的叶听松,那份处理文件的专注和效率依旧无人能及,仿佛刚才那个在情爱问题上茫然无措、漏洞百出的人只是幻觉,刘助理默默咽下了所有想说的话。他抱着处理好的文件退到一旁,内心只剩下一个巨大而清晰的感慨:
“果然啊…上帝给人开了一扇所向披靡的事业之门,就顺手焊死了两扇通往情场高手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