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尚书大人遗命,夫人温氏昭昭,性行淑均,克娴于内,与大人情深意笃,不忍分离。今大人仙去,特赐夫人同棺,赴黄泉相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阴冷,潮湿,腐朽的楠木气味钻入鼻腔。
温昭昭躺在狭窄的棺椁里,身上穿着那件她亲手缝制,却一次也未曾穿过的正红色嫁衣,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
棺外,是她丈夫祁羡安最信任的长随,用一种毫无起伏的、仿佛在宣读天气般的语调,念着那封将她推入深渊的遗书。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心口。
情深意笃?不忍分离?
真是天大的笑话!
成婚一年,他病体缠身,她衣不解带,亲自侍奉汤药,为他调理身体;他家中馈混乱,她殚精竭竭虑,为他掌管中馈,将偌大的尚书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以为自己这块“冲喜”的石头,总能捂热他那颗冰冷的心,换得一世安稳。
却原来,相敬如宾是假,处心积虑的占有才是真。他根本没想过让她活。他要她生时为他操劳,死后,还要化作一捧枯骨,在这阴冷的地宫里,永远“陪伴”着他。
何其歹毒!何其自私!
长随的声音落下,棺盖的缝隙里,透进最后一丝光亮。一只手端着描金托盘伸了进来,上面放着一杯酒。
“夫人,请吧。这是大人为您准备的‘合欢酒’,黄泉路上,您与大人,好做一对名副其实的恩爱夫妻。”
温昭昭笑了,在这绝望的黑暗里,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撑起身体,毫不犹豫地接过那杯毒酒。
恨意在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她死死地盯着那片即将合上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将前世今生的所有不甘与怨毒,刻入灵魂深处。
——若有来世!
——若有来生,祁羡安,还有将我推入这火坑的继母刘氏,假意善良的继妹温筱宁……我温昭昭定要将你们今日所赐,百倍、千倍地奉还!定要让你们,也尝尝这锥心刺骨,万劫不复的滋味!
毒酒入喉,像一条火线,从咽喉烧到腹地,剧痛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意识在烈火中沉沦,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
“哐当!”
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将温昭昭混沌的意识猛地拽了回来。
她不是死了吗?那火烧般的痛楚还残留在记忆里。
可……鼻息间闻到的,却是清甜的栀子花香,身上盖着的,是柔软舒适的云锦被。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暖洋洋的。
这不是冰冷的棺材,这是她在温府的闺房!
温昭昭猛地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她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她的继母刘氏,此刻正满面红光,手里捏着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因为激动,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哎呀!我的宁儿,你可真是好福气!这可是兵部尚书府!祁羡安祁大人啊!虽说身子骨弱了些,可那家世、那相貌,在整个京城都是顶尖的!这泼天的富贵,可就掉在你头上了!”
温昭昭的心脏,狠狠一缩。
这段话,这幅场景……何其熟悉!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镜中的自己。镜中少女,不过十五岁模样,青涩、稚嫩,一双杏眼清澈见底,却又因为刚刚苏醒,带着一丝茫然。
这是……她十五岁那年!
是圣旨赐婚,她继妹温筱宁与兵部尚书祁羡安定下婚事的那一天!也是她噩梦开始的那一天!
她真的……回来了!
“姐姐,你醒了?”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
温筱宁穿着一身粉色罗裙,莲步轻移地走了过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娇羞与喜悦,眼中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炫耀与得意。她亲热地挽住温昭昭的手,柔声道:“姐姐,你快看,是陛下赐婚的圣旨。我……我就要嫁给祁大人了。”
温昭昭垂下眼帘,看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
就是这张脸,在前世得知祁羡安病重后,哭哭啼啼地求自己替嫁,说“姐姐你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可我若守了寡,这一辈子就毁了”。
就是这张脸,在自己“冲喜”成功,祁羡安身体好转后,又时常来尚书府,用各种手段暗示自己,她才是祁羡安原本该娶的妻子,自己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替代品。
多么会演戏啊。
温昭昭的指尖在被褥下微微蜷缩,那来自前世的,被毒酒灼烧的痛感仿佛还未消散。但她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了一个比温筱宁更加柔弱、更加真诚的笑容。
这个笑容,是她前世为了讨好所有人,练习了千百遍的。温婉、顺从、不具任何攻击性。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沙哑,听起来格外惹人怜惜,“妹妹天生丽质,心地善良,能嫁与祁大人这般的人物,真是天赐的良缘。我……我真为妹妹感到高兴。”
她甚至还挣扎着想要起身,仿佛急着要亲自道贺,却又因为“虚弱”而晃了晃,重新跌回床上。
这番作态,让刘氏和温筱宁都十分受用。
在她们眼里,温昭昭这个没了亲娘的嫡女,不过是个空有身份的软柿子,一辈子都只能是她们母女的陪衬和垫脚石。此刻她的“真诚”祝福,更是满足了她们那病态的优越感。
“你瞧瞧,还是昭昭懂事。”刘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假惺惺地感慨,“不像有些下人,见我们宁儿得了高枝,就在背后嚼舌根。昭昭啊,你放心,等宁儿嫁过去,成了尚书夫人,定不会忘了你这个姐姐,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母亲。”温昭昭温顺地应着,眸光低垂,掩去了眼底那一片冰冷的、淬了毒的笑意。
好处?
是啊,前世的好处,就是一杯毒酒,一口棺材。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这温府的主人,温昭昭的父亲,当朝的礼部侍郎,温亭允。
他看了一眼满面喜色的妻女,又瞥了一眼病恹恹躺在床上的温昭昭,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他清了清嗓子,道:“圣旨既然下了,就好好准备吧。尚书府的门第,我们万万不可失了礼数。”
刘氏立刻喜笑颜开地迎上去:“老爷您就放心吧!我们宁儿的嫁妆,我早就开始准备了,保证风风光光,不堕了我们温家的名头!”
温亭允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到温昭昭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只道:“昭昭,你……好生歇着吧。”
欺软怕硬,趋炎附势。
温昭昭在心中冷冷评价着自己的父亲。他对自己并非全无父女之情,但这丝情分,在刘氏的枕边风与他自己的官途前程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没关系。
温昭昭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他们一个沉浸在即将攀上高枝的狂喜中,一个在为女儿的锦绣前程而得意,另一个,则为这桩有利可图的婚事而暗自庆幸。
他们谁也不知道,此刻在他们面前这个温婉柔顺、逆来顺受的女儿,躯壳里,装着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她更不会提醒他们。
祁羡安,兵部尚书,年二十二,惊才绝艳,圣眷正浓。但……只有一个秘密,是温昭昭死过一次才知道的。
那就是,这位天之骄子,在接到这赐婚圣旨的当天下午,就会因为宿疾与慢性毒素的共同作用,毒发病危,昏迷不醒,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一个月。
所谓的泼天富贵,不过是一场冲喜的丧宴。
温昭昭缓缓闭上眼,唇角的笑意越发柔和。
等着吧。
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这一世,这桩“天赐良缘”,我温昭昭,定会原封不动地,亲手“还”给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