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氧气面罩被扯掉的瞬间。冰冷的塑料边缘刮过我的鼻梁。
稀薄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火烧火燎地疼。然后是彻底的窒息。黑暗沉重地压下来。
像浸透了水的棉被。我最后看到的。是女儿那双眼睛。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比拔掉管子时她指尖的凉意更冷。我懂了。太晚了。我记起来了。
记起儿子要最新款球鞋时她磨破的旧布鞋。记起妻子刻薄的责骂声中她缩起的肩膀。
记起那个下雪的冬夜。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再没回来。是我签的字。
同意送走这个“累赘”。是我。亲手推她进了地狱。黑暗吞噬了一切。没有光。没有声音。
只有无边无际的悔。沉得我喘不过气。……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廉价香水的甜腻。
猛地冲进鼻腔。刺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模糊的光线里。天花板上那盏熟悉的、蒙着油污的旧吸顶灯。正微微晃荡。
身下是家里那张硌人的硬沙发。皮革裂了口。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这不是医院。
不是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白色病房。“林大海!”尖利的女声像把锥子。
狠狠扎进我混沌的脑子。“你今天必须给我个准话!”“这死丫头片子!留她还是留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抽。这声音。这句话。刻在我灵魂最深处的噩梦。
我僵硬地转动脖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客厅中央。王艳。我前世那个蛇蝎心肠的老婆。
双手叉着腰。涂得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我脸上。她脚边。
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摔得粉碎。白米饭和几根蔫黄的青菜。狼狈地粘在油腻的水磨石地板上。
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像炸开的烟花。又像一地破碎的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角落的矮凳上。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瘦得像秋天最后一片叶子。随时会被风吹走。那是我的女儿。
林笑笑。才六岁。她穿着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衣服。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娃娃。
头埋得很低很低。乌黑的发顶对着我。小小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颤抖。她在哭。
没有声音。只有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抽动。一下。又一下。像受伤的小兽。
卑微地舔舐自己的伤口。前世。就是这一刻。我懦弱地选择了沉默。
在王艳咄咄逼人的哭闹和儿子林小宝“要妈妈”的哭喊里。我点了头。
默许了王艳把这个“碍眼”的女儿送走。送去她乡下远房一个酗酒的光棍表舅那里。从此。
笑笑坠入了真正的深渊。仅仅半年。那个冬天。她就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街头。
像一片无人问津的落叶。而我。直到十几年后。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被儿子一家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像破抹布一样丢在医院等死时。才从护工怜悯的只言片语里。
拼凑出她短暂而悲惨的一生。悔恨像毒藤。早已缠死了我的心。如今。我回来了。
回到这撕心裂肺、决定她命运的一刻!血液在身体里疯狂奔涌。冲撞着耳膜。
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前世临死前那刺骨的冰冷。那深入骨髓的悔恨。此刻化作滚烫的岩浆。
在每一根血管里咆哮!“林大海!你聋了还是哑了?”王艳见我不吭声。更加不耐。
尖着嗓子又吼了一句。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笑笑低垂的发顶。
“看见她就晦气!跟个瘟鸡似的!赶紧……”“砰——!”一声巨响。打断了她尖利的叫嚣。
我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那把咯吱作响的破藤椅。椅子砸在地上。
扬起一小片灰尘。我几步冲到那张油腻的矮饭桌前。双手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手臂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愤怒的蚯蚓。“哗啦——!!!”用尽全身力气。
我把整张桌子狠狠掀翻!桌上的碗碟。吃剩的咸菜碟子。半瓶劣质酱油。
林小宝啃了一半的鸡腿骨头。稀里哗啦。天女散花般砸向地面。摔得粉碎!油渍。菜汤。
酱油。瞬间在肮脏的地板上洇开一大片污浊的狼藉。一块滚烫的咸菜疙瘩。“啪”地一下。
正正砸在王艳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上。留下一个丑陋的油印。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死寂。
只剩下碗碟碎片在地上微微震颤的余音。王艳像被施了定身咒。眼睛瞪得溜圆。
涂着厚厚粉底的脸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扭曲得变了形。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仿佛一只突然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角落里。笑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猛一哆嗦。
惊恐地抬起头。小脸煞白。挂着未干的泪痕。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茫然。
像受惊过度的小鹿。林小宝正从里屋揉着眼睛出来。被这一幕吓呆了。嘴一咧。
“哇”的一声就要开嚎。我根本没看他们。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力气。
都死死钉在王艳那张扭曲的脸上。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气带着血腥味。每一个字。
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又用烧红的烙铁烫过。砸在地上。铿锵作响。“王艳。”“你,
给老子听清楚。”“现在,立刻,马上。”“收拾你的东西。”“带上你那个宝贝儿子。
”“滚出我的家。”“这婚。”“老子离定了!”死寂。死一样的寂静。
王艳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她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嘴唇哆嗦着。“林…林大海…你…你疯了?!
”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为了这个赔钱货?!你敢赶我走?!”“对!
”我斩钉截铁。声音大得震得自己耳膜嗡嗡响。积压了两世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就为了她!”我猛地指向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指尖都在颤抖。
“她是我林大海的亲闺女!”“不是任你搓圆捏扁的玩意儿!”“以前是我瞎了眼!
猪油蒙了心!”“现在!”“老子醒了!”“带着你的东西!”“滚!”最后那个“滚”字。
我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带着破音的嘶哑。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王艳被我吼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踩到了地上的油污。高跟鞋一滑。差点摔倒。
狼狈地扶住了墙。她脸上的震惊慢慢被一种怨毒取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着我。
又狠狠剜向笑笑。“好…好你个林大海!”她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又尖又利。“你有种!
”“为了个丫头片子跟我翻脸!”“行!离就离!
”“我看你这穷鬼带着个拖油瓶能过出什么花来!”“小宝!我们走!”她尖声叫着。
一把扯过旁边吓傻了的林小宝。力道之大。拽得林小宝一个趔趄。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妈妈…疼…”“哭什么哭!没用的东西!
”王艳烦躁地甩开儿子的手。看都没看他一眼。像丢开一件垃圾。她冲进卧室。
一阵翻箱倒柜的刺耳噪音。伴随着她恶毒的咒骂。“穷鬼窝!”“破烂玩意儿!”“晦气!
”几分钟后。她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出来。里面塞满了她的衣服、化妆品。
还有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甚至包括那台用了快十年的破彩电遥控器。她喘着粗气。
额头上挂着汗珠。精心打理的卷发也乱了。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像只斗败却不肯认输的母鸡。“林大海!你给我等着!”她站在门口。胸脯剧烈起伏。
恶狠狠地瞪着我。“这破地方!老娘还不稀罕待!”“带着你的赔钱货!一起喝西北风去吧!
”“砰——!!!”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巨大的声响。
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灰。屋子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林小宝被门关在外面。
由近及远、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妈妈!等等我!妈妈——!”那哭声渐渐远了。
最终消失在楼道里。屋里只剩下我和笑笑。还有一地的狼藉。碎碗。碎碟。泼洒的饭菜油污。
像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我站在原地。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耳朵里嗡嗡作响。
刚才那场爆发。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后背的衬衫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很冷。
我慢慢转过头。看向那个角落。笑笑依旧蜷缩在矮凳上。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死死抱着那个褪色的布娃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小脸深深埋在娃娃脏兮兮的裙子里。瘦弱的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小幅度地。颤抖着。
她不敢看我。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怕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保护”。
只是一个一碰就碎的肥皂泡。她把自己缩得更小。更卑微。像一粒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尘埃。
前世。她也是这样。在每一次王艳的辱骂和我的漠视后。无声地蜷缩在角落。
独自消化所有的恐惧和委屈。最后。被我们亲手推出门外。推向了死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拧成了麻花。尖锐的疼。
瞬间穿透了刚刚掀桌离婚的激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酸楚和后怕。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
我又要失去她了。永远地失去。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还弥漫着劣质香水、饭菜馊味和灰尘混合的怪味。慢慢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生怕再吓到她。我在她面前蹲下。蹲得很低。试图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沙发太硬。
蹲着的膝盖有些疼。但我没动。离得近了。能更清晰地看到她发顶小小的发旋。
能看到她后颈细细的绒毛。还有布娃娃裙子上。那被泪水洇湿的一小片深色痕迹。
“笑笑…”我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
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听到我的声音。身体猛地一僵。像受惊的兔子。
抱着娃娃的手臂收得更紧。小脑袋埋得更深。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娃娃的身体里。
“笑笑…”我又唤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碰碰她的头发。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细软发丝的前一刻。停住了。我看到她细瘦的脖子。因为紧张和恐惧。
绷得紧紧的。微微侧开。是一个下意识想要躲避的姿势。那只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
指尖微微发颤。最终。只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紧紧抱着娃娃的手背上。她的手那么小。
那么凉。像握着一块冰。“不怕了…”我笨拙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放得轻柔。
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爸爸在。”“以后…”“爸爸都在。
”“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了。”“再也不会…赶你走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砸在我自己的心上。是承诺。更是对前世那个混账自己的凌迟。她依旧没有抬头。
小小的身体在我掌心下。细微地抖了一下。然后。我感觉到。那冰凉的小手。在我的掌心下。
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像初春冻土里。试探着伸出触角的一株小草。极其微弱。
却无比真实。我屏住呼吸。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点点回应。时间一点点流逝。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灰尘在光线里跳舞的声音。终于。怀里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极其缓慢地。
抬起了一点点。只露出小半张侧脸。苍白。带着未干的泪痕。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她怯生生地。飞快地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
有残留的惊惧。有浓得化不开的茫然。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小心翼翼的。
不敢置信的微光。像漆黑的寒夜里。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虽然微弱。却足以燎原。只一眼。
她就迅速垂下了眼帘。重新把脸埋进娃娃怀里。只是这一次。那细微的颤抖。似乎。
平缓了那么一丝丝。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实处。砸得胸腔生疼。眼眶骤然一热。
我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股汹涌而上的酸涩。成了。第一步。终于。
迈出去了。我维持着蹲着的姿势。膝盖的刺痛提醒着我现实的触感。
目光扫过这一屋子的破败和狼藉。破碎的碗碟。翻倒的桌椅。泼洒的污秽。
空气中飘荡着王艳最后留下的廉价香水味。令人作呕。这里。曾经是囚禁我女儿的牢笼。
是吞噬她希望的深渊。不能再待了。一分一秒都不能。我深吸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尘埃和腐朽的味道。“笑笑。”我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掌心下。又轻轻动了一下。没有抬头。
但抱着娃娃的手。似乎松了那么一点点力道。“爸爸带你去个新地方。
”“没有…没有那些让你害怕的人。”“就我们俩。”“以后…就我们俩。
”我尽量把话放慢。说得很清楚。像是在描绘一个她能理解的、安全的蓝图。她沉默着。
过了好几秒。埋在娃娃怀里的小脑袋。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像微风拂过草尖。但对我来说。足够了。巨大的欣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瞬间淹没了心脏。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蹲得太久。双腿发麻。像有无数细针在扎。
我忍着不适。尽量不发出声音。环顾四周。这个所谓的“家”。除了几张破旧的桌椅板凳。
一张硬板床。几件早就过时、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服。几乎一无所有。
王艳刚才卷走了一切稍微值钱的东西。连暖水瓶都没留下。也好。和过去彻底割裂。
要带走的东西。其实很少。我走到墙角。拿起一个落满灰尘、边缘已经磨损脱线的旧帆布包。
这是以前跑工地时用的。还算结实。我把它抖开。拍掉上面的灰。然后。走到笑笑面前。
她依旧抱着娃娃。低着头。像一株沉默的小蘑菇。“笑笑,”我蹲下,声音尽量放得平缓,
“我们收拾一下你的东西,好吗?只带你想带的。”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
再次慢慢抬起头。大眼睛里依旧有些怯生生的茫然。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旧帆布包。
小手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布娃娃。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然后。
她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指。指向墙角那个小小的、用几块破木板钉成的“柜子”。
那是王艳用装水果的旧木箱给她改的。放她少得可怜的衣服。
“就…就娃娃…”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小柜子里的…画…”画?
我微微一怔。前世。我从未关注过她有什么画。记忆里一片空白。我立刻走到那个破木箱前。
蹲下身。打开那扇歪歪扭扭、关不严实的小木门。
里面叠着几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和潮湿的霉味。
在衣服的最下面。压着一个扁扁的、用旧挂历纸反面仔细包好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抽出来。挂历纸很旧了。边角都卷了起来。我轻轻打开。
里面是几张同样大小的白纸。边缘已经有些泛黄。纸上。是用最普通的铅笔。
一笔一划画出来的。线条稚嫩。歪歪扭扭。充满了孩童的笨拙。第一张。画着一个房子。
方方的。顶上有烟囱。冒着几缕歪斜的烟。房子前面。画了三个火柴棍一样的人。
中间那个最高。旁边一个矮一点、卷头发的(画了几根夸张的波浪线)。最小的那个。
扎着两个冲天揪。大手牵着小手。三个人都咧着嘴笑。嘴巴画得很大。露出了牙齿。第二张。
画着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裙子(涂成了蓝色)。
手里拿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大概是苹果?)。她旁边。画了一个更大的、穿着裙子的人影。
但这个人影的脸。被用铅笔。狠狠地。反复地。涂黑了。一团模糊的漆黑。第三张。
只有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纸上。背景是用凌乱的斜线画出的风。
雨点(很多很多小叉叉)打在她身上。她抱着一个娃娃(画得很像她怀里那个)。低着头。
脸上。画了两条长长的、垂下的线。是眼泪。没有房子。没有其他人。只有她自己。
和冰冷的雨。捏着这几张薄薄的纸。指尖却仿佛有千斤重。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
那些被涂黑的脸。那些孤独的雨点和眼泪。像一把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捅进我的心脏。
在里面反复搅动。前世。她多少次拿着这样的画。想给我看?想得到一句肯定?
或者仅仅是一个眼神?而我呢?我在干什么?在忙着讨好王艳?
在给林小宝买他永远嫌不够的玩具?还是不耐烦地挥手赶开她。斥责她“别烦我”?
喉咙里堵得厉害。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我猛地闭上眼。
把那股翻涌的腥甜狠狠咽下。再睁开眼时。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画重新用挂历纸包好。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然后。郑重地放进那个旧帆布包的夹层里。拉好拉链。
做完这一切。我才转向笑笑。她一直默默地看着我的动作。大眼睛里有些困惑。
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珍视这几张破纸。“笑笑画得很好。”我看着她。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鼓励。“爸爸…很喜欢。”“以后。
”“爸爸给笑笑买很多很多彩色的笔。”“画更多好看的画。”“好不好?
”她怔怔地看着我。大眼睛眨了眨。里面那层厚厚的茫然和惊惧。似乎被这句话。轻轻地。
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微弱的光。试探性地透了出来。虽然依旧带着怯意。
但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芜。她抱着娃娃。再次。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这一次。
幅度似乎大了一点点。我扯了扯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无比。
最终只形成一个有些怪异的弧度。“来。”我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我们走。
”她看着我的手。又看看我。小脸上掠过一丝犹豫。抱着娃娃的手臂紧了紧。然后。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慢慢地。伸出了一只冰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掌心。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像一片飘落的雪花。我立刻。稳稳地。握住了她。
用我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那只小手在我掌心。轻轻地。蜷缩了一下。最终。安静地。
停留在了那里。我一手紧紧牵着她。一手拎起那个干瘪的旧帆布包。
里面只装着几件她的旧衣服。那个用挂历纸包好的小画夹。还有她怀里那个唯一的布娃娃。
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转身。没有丝毫留恋。走向那扇被王艳摔得震天响的破木门。门外。
是狭窄、昏暗、堆满杂物的楼道。空气污浊。弥漫着油烟和厕所反味的混合气息。前世。
我在这泥潭里挣扎了一辈子。最终失去一切。含恨而终。这一世。我牵着女儿冰凉的小手。
踏出这扇门。走向的。是未知。但至少。是握在彼此手中的未来。楼道的光线很暗。
只有尽头一扇蒙着厚厚油垢的小窗户。透进一点昏黄的光。脚下的水泥台阶坑坑洼洼。
积满了陈年的污垢。每走一步。都扬起细小的灰尘。在昏暗的光柱里飞舞。笑笑被我牵着。
走得很慢。小小的步子迈得很谨慎。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脚下。
似乎生怕踩到那些肮脏的水渍或痰迹。那只被我握着的小手。依旧冰凉。
但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只是安静地蜷在我的掌心。像一只找到了临时栖身之所的小鸟。
布娃娃被她另一只手紧紧搂在胸前。脏兮兮的塑料眼睛茫然地瞪着前方。我们沉默地往下走。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哐当!”一声巨响从楼下传来。
像是什么铁皮桶被狠狠踢翻了。接着是几声粗野的、醉醺醺的咒骂。“妈的!
哪个孙子不长眼!挡老子的道!”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
猛地从下面涌了上来。呛得人头晕。笑笑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脚步顿住。
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攥着我手指的小手。瞬间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肤里。
我立刻停住脚步。侧身把她挡在身后。目光警惕地看向楼梯拐角。
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胡子拉碴、满脸通红的男人。正骂骂咧咧地从楼下走上来。
他手里还拎着个空酒瓶。走路摇摇晃晃。是楼下租户老张头。出了名的酒鬼和混子。
前世没少在楼道里撒酒疯。他眯缝着醉眼。抬头看到了我们。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
似乎没什么兴趣。但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后只露出一点衣角的笑笑身上时。
那目光陡然变得黏腻起来。像沾了油的脏抹布。“哟…”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的烂牙。
一股更浓烈的酒臭扑面而来。“这不是…老林家的…小丫头片子吗?”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摇摇晃晃地又上了一级台阶。离我们更近了。“这么晚了…跟你爸…上哪儿去啊?
”他嘿嘿笑着。声音含混不清。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瞧这小脸…哭花了?
啧啧…可怜见的…”他说着。那只沾满油污和黑泥的脏手。竟然就朝着笑笑的脸伸了过来!
“来…让叔叔瞧瞧…”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前世所有的憋屈、窝囊、无力保护女儿的悔恨。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烧成了焚天的烈焰!
在他那只肮脏的手即将碰到笑笑的前一秒。我动了。动作快得连我自己都惊讶。没有吼叫。
没有警告。只有一股本能的、暴烈的力量。驱使着我的身体。我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
用身体将笑笑完全隔绝在身后。同时。右臂如同蓄满力的弹簧。狠狠挥出!“嘭——!
”一声闷响!带着骨肉碰撞的沉重感!我紧握的拳头。结结实实。
狠狠地砸在了老张头那张醉醺醺、令人作呕的脸上!正砸在他油腻腻的鼻梁上!“嗷——!!
!”一声杀猪般的惨嚎骤然响起!盖过了楼道的所有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