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雨,总是下得那么不合时宜,黏腻又阴冷,
像是要把维多利亚时代的煤灰重新糊回这座城市的脸上。苏晏之竖起了风衣的领子,
却挡不住那股无孔不入的寒意。他站在佳士得拍卖行灯火辉煌的门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与周围流光溢彩的世界格格不入。手中那份**精美的宣传册,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他指尖发颤。册页上,那只纹饰狞厉、绿锈斑驳的商晚期青铜盘龙觥,
在专业打光下散发着幽冷而诱人的光泽。旁边一行小字,像淬了毒的针:“来源显赫,
传承有序。”“传承有序?”苏晏之几乎要冷笑出声。哪门子的序?
是八国联军劫掠圆明园时硝烟与鲜血写就的序?
还是古董商与所谓收藏家们心照不宣、彼此粉饰的序?他仿佛能穿透这光洁的铜版纸,
器在万里之外的展柜里发出的呜咽——那是黄河的泥沙、故宫的砖石都未能掩埋的屈辱鸣响。
拍卖厅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浮动着香水、雪茄和资本的味道。
拍卖师富有煽动性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到门外,每一个报价都像重锤,
敲在苏晏之的心上,也敲在百年前那段疮痍满目的历史上。价格一路飙升,
数字滚动得令人眩晕。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月牙痕。
他所在的“寻踪”小组,为追索这件标志性的流失重器,已经耗费了数年心血,
足迹遍布欧美,然而每一次,都在对方精心构筑的跨国法律迷宫和“合法”收藏外壳前,
撞得头破血流,无功而返。最终,槌音落定。盘龙觥以一個令人瞠目的天文数字,
被一位匿名的电话买家拍走。会场内响起礼貌而稀松的掌声,
仿佛只是成交了一幅普通的油画。苏晏之却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冷了下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混合着沸腾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清晰地认识到,靠现有的、遵循对方规则的追索路径,太难了,甚至可能永无成功之日。
对方将“文明”的规则玩弄得炉火纯青,
他们就像是在一个被设置了重重障碍、裁判还偏袒对手的擂台上,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比赛。
必须跳出这个擂台!必须让他们自己,走进我们设定的局!
一个大胆、疯狂、却在他脑中盘旋已久的念头,此刻破土而出,
疯狂滋长——既然暗中的追索举步维艰,既然对方披着“合法”的外衣逍遥自在,那么,
就为他们量身打造一个无法拒绝的、光明正大的陷阱。
用他们最渴望的东西——巨额的、干净的利润,引他们入彀。当晚,回到临时住所,
他彻夜未眠。窗外伦敦的夜景璀璨如星河,却照不亮他心头的沉重。
他打开经过多重加密的笔记本电脑,指尖在键盘上悬停良久,最终,
敲下了一份绝密报告的标题:“惊蛰计划”。报告的核心内容,是请求组织将他“开除”。
他需要一個合理的、足以取信于人的“污点”。理由是他“严重违反外事纪律”,
“私自”与海外灰色地带的文物贩子接触,试图通过非正规渠道追回国宝,行为失当,
造成“恶劣国际影响”。他要让自己身上打上“叛徒”、“堕落的利己主义者”的烙印,
成为一个对现状不满、怀才不遇、拥有特殊门路和能力,
并且愿意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的“弃子”。加密视频接通,屏幕那头,
头发花白的老领导沉默地听着他的陈述,房间里只有老人指节轻轻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
又一下,沉重地敲在寂静里。过了许久,老领导才缓缓开口,
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沙哑和疲惫:“晏之,你想清楚了?这一走,骂名你背,风险你担,
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就算回来,这身‘污名’,也不是那么容易洗清的。
”苏晏之看着屏幕上那张熟悉而关切的面孔,努力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领导,咱们追了这么多年,太憋屈了。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祖宗的东西,在那帮强盗子孙手里继续‘传承有序’吧?得让他们自己,
求着把东西‘送’回来。我这身清白,换国宝回家,值。”几天后,
一则措辞严厉的内部通报在小范围流传开来:“寻踪”小组核心成员苏晏之,因严重违纪,
影响恶劣,经研究决定,予以开除处理,并保留进一步追究其责任的权利。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有限的圈子里引起了震动。熟悉他的人扼腕叹息,
不明就里的人鄙夷其品行,更有甚者,将其视为行业的耻辱。苏晏之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
他默默注销了用了多年的社交账号,切断了与国内大部分朋友、同学的联系。
在一个浓雾弥漫、能见度极低的清晨,他拎着一个仅装有少量衣物和必备“工具”的行李箱,
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踏上了飞往欧洲大陆的航班。舷窗外,
故土的山川轮廓在云雾中渐次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他闭上眼,
将所有的不舍、决绝与对未来的不确定,都深深掩藏在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下。第一站,
法兰克福。这座欧洲的金融心脏,同样涌动着暗流。
凭借着过去工作中积累的、未曾暴露的灰色人脉,
以及他刻意放出的“怀才不遇”、“急需快钱”的信号,他像一尾潜入浑水的鱼,
开始在地下文物圈里活跃起来。他绝口不提“追索”二字,
言谈间充满了对资本的推崇和对“规则”的蔑视。他精准地“鉴定”了几件来源暧昧的古董,
帮几个小掮客规避了潜在的风险,甚至“指点”他们如何利用法律漏洞。
他的“专业”和“门路”很快引起了注意,名声像病毒一样在特定的圈层里扩散。
他像一個高超的演员,扮演着一个落魄而危险的精英角色。住廉价的公寓,吃简单的食物,
却在关键的社交场合一掷千金,营造出一种矛盾而神秘的色彩。
他刻意在一些交易中留下看似疏忽的痕迹,如同撒下诱饵,耐心等待着大鱼上钩。半年后,
机会终于降临。在一个需要特殊引荐才能进入、位于某古建筑地下室的私人俱乐部里,
经人引荐,他见到了圈内人称“老查理”的人物。老查理是个精瘦的秃顶老头,
穿着考究但略显陈旧,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像鹰隼般锐利,
手指因为常年摩挲各类古董艺术品而异常光滑。他是欧洲老牌的掮客,人脉深广,
据说与几个历史“悠久”的藏家家族关系密切,专门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顶级货色。
“苏?听说你眼光很毒,而且……不拘一格。”老查理晃着杯中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语气慵懒,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混口饭吃,查理先生。”苏晏之表现得恰到好处,
既有落魄才子残存的自矜,又有对金钱毫不掩饰的渴望,“有些东西,
放在那些只认证书和拍卖记录的蠢货手里,是暴殄天物。真正的价值,需要懂行的人来发掘。
”他“无意”中向老查理透露,他知道几个中东和东南亚的新兴富豪,
对东方顶级艺术品有着近乎狂热的追求,资金雄厚,付款爽快,而且“不问出处”。
”了一两条无关紧要、但足以验证其信息价值的、关于中国市场动向和政策的“内部消息”。
老查理眯着眼,慢悠悠地品着酒,不置可否。但苏晏之从他细微的眼神变化中知道,
鱼饵已经被嗅到了味道。又过了几个月,苏晏之辗转到了巴黎。
他租住在塞纳河左岸一个嘈杂拥挤、鱼龙混杂的公寓里,日子过得看似潦倒不堪,
却始终维持着与老查理等关键人物的若即若离的联系。他偶尔接一些“私活”,
个极其隐蔽、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后门”)、甚至策划一些小型的、极其私密的“品鉴会”,
逐渐赢得了老查理背后那个隐秘圈子的初步信任。终于,在一个深秋的午后,
细雨再次笼罩巴黎。
老查理约他在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灯光昏黄、充斥着咖啡和旧书味道的咖啡馆角落见面。
“有件麻烦事,”老查理用银勺轻轻搅动着咖啡,声音压得极低,
几乎融入了唱针划过黑胶唱片的细微噪音里,“一位……非常尊贵的客人,
手里有件来自东方的‘小玩意’,很烫手。传统的渠道走不通,盯着的人太多,风声很紧。
听说,你有些特别的、安静的渠道?”苏晏之心头猛地一跳,血液流速似乎都加快了,
但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只是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感受着那苦涩在舌尖蔓延:“那要看是什么‘小玩意’,分量够不够重。以及,尊贵的客人,
愿意为‘安静’和‘速度’付出什么代价。”老查理身体前倾,几乎是在耳语,
吐出了一个让苏晏之血液几乎凝固的名字。
正是那件半年前在伦敦佳士得被匿名拍走的盘龙觥!而那位“尊贵的客人”,
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以绝对低调、谨慎和强大的金融背景著称的瑞士银行世家——霍夫曼家族。
“霍夫曼先生不希望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关注,尤其是……官方层面的。
”老查理意味深长地强调,“他希望尽快、绝对安静地处理掉这件小事。
你之前提到的那些……远东的朋友,有兴趣接手吗?”苏晏之强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动,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沉吟了足足一分钟,才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而冷静:“我可以试试联系。但规矩,查理先生你是懂的。
这种级别、这种敏感度的东西,我的中间费,
以及整个流程的复杂程度……”“只要事情能干净利落地办成,钱,不是问题。
”老查理挥了挥手,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但眼神深处依旧保留着一丝警惕。接下来的日子,
苏晏之像一個最高明的导演兼编剧,开始精心编排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
他利用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层层嵌套、经得起一定程度调查的伪造身份,
”、“东南亚某橡胶业巨子的独生子”以及“某远东背景神秘、资金深不可测的财团代表”。
他为他们量身定制了充满诱惑力的“投资建议书”——将这件充满争议的青铜重器,
通过一系列复杂的、跨境的金融操作和法律架构,
“洗白”为一件“合法”的、可用于抵押、融资甚至影响艺术品市场指数的“硬通货资产”,
既能完美规避所有权争议带来的风险,又能获得巨额且干净的流动资金,
甚至还能提升自身在顶级收藏圈的地位。
他与霍夫曼家族极其谨慎的代表进行了数轮跨越不同时区的加密视频谈判。谈判桌上,
他彻底褪去了追索者的外衣,
化身成一个精明、贪婪、深谙全球资本游戏规则、且毫无道德负担的顶级中间人。
他巧妙地利用信息差,制造多个“买家”激烈竞争的假象,不断抬高价码,
**霍夫曼家族的获利欲望;同时,
他又不断强调“绝对保密”和“快速交易”的极端重要性,
精准地迎合了对方急于摆脱这个“烫手山芋”又怕惹祸上门的焦虑心理。
套看似万无一失、天衣无缝的交易方案:在公海、国际航线的私人豪华游轮上进行实物交割,
最大限度地规避任何国家的司法管辖;使用不记名债券与多种匿名加密货币混合支付,
确保资金流向无法追踪;全程采用最先进的信号屏蔽技术,
并由“中立且信誉卓著”的瑞士私人银行旗下安保团队负责,杜绝任何可能的监听和意外。
每一步,他都走得如履薄冰,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既要取得对方几乎无保留的信任,
又要确保所有看似独立的“买家”都是他一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最终将交易的走向完全引导至他预设的轨道。他频繁更换加密通讯设备,行踪飘忽不定,
时常在深夜回到住所后,仔细检查门窗,从窗户的反光或楼下路人的一个无意瞥视中,
感受到若有若无的监视。他知道,霍夫曼家族并非完全放心,
老查理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也一定在暗中调查他的底细。巨大的心理压力,
让他常常在深夜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枕边仿佛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支撑他的,
只有那份深埋心底、对故土文物的炽热爱恋与责任感,
以及偶尔从那个唯一加密渠道传来的、来自祖国的仅有几个字的简短讯息:“一切安好,
见机行事。保重。”交易日期日益临近。
